这个奇人出生在乡里偏远的侯沟村,乳名叫侯石头,长大后,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侯远理”,意思是具有远大理想,鸿鹄志向。小学没有毕业,就经常写些小文章,文章的内容,主要是关于解放台湾的决心和信心,彻底埋葬蒋家王朝,等等。写成了,抄写得歪歪斜斜的,错别字连篇,还要贴上八分钱邮票到处投稿,凡是中国各大报刊杂志都敢投,自然没有一个报刊杂志的编辑采用过。
侯远理的大哥是个傻瓜哑巴,愣头愣脑的,见了人只知道傻笑。而且一年四季光着身子,不会思考却仍然管用的物件,耷拉着展示给众人看。乡亲们见多不怪,任随这个傻家伙裸露着黑红色的身体,在村里闲逛,至多有人帮他勒一块布条遮羞。这个傻家伙只有一条用处,就是在石磨的磨道里推磨,两只光脚丫子“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比毛驴跑得还欢。侯远理的弟弟也不聪明,说话半语,满天星星说成是“满天灯灯”,喝凉水说成是“喝狼水”。父母本来打算把聪明的侯远理培养成材,无奈家里生活艰难,实在供养不了,侯远理混到小学毕业就被落了下来,跟着父母在生产队的地里挣工分。
失学了的侯远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晚上点着油灯,不停地画一些东西,很有点发愤攻读的味道,而且一根筋地研究台湾问题。
那些年头,初中下放到了村里办,原有的小学教师都提拔成为初中教师。山沟里的师资极为贫乏,村支部书记看他整天写写画画的,以为他有学问,就把他弄到了学校里,当了一阵子“队办教师”。
侯远理教学是很卖力的,就是对汉语拼音搞不明白,教学生“彩虹”的“虹”字,不知道音为“hong”;而且我们当地人说“出彩虹”是“出将(音)”。当然,这个“虹”字另有一种发音是“jiang”;一般念的都是“hong”;偏偏侯远理认定这是个“将”字,在教孩子们拼音时,把“hong——虹”念成“哥翁——将”,孩子们一齐大声朗读:“哥翁——将”,“哥翁——将!”声震山沟。也有个别学生意识到“哥”与“翁”拼不出来“将”的音节,侯远理批评学生是“二百五”:“你不会猛拼!猛拼!猛拼就出来了!”
教了几个月学后,侯远理突然失踪了。十多天时间,孩子们没有人上课,家长不依不饶,骂支部领导不关心孩子成长。支部书记非常恼火,只得另找了一个人顶替了他。
等侯远理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里的时候,校长宣布不让他再教学了。他问校长为什么不让他教了,校长说:“哪有你这号老师?连假都不请,说走就走了。”
侯远理说:“我不是说走就走,而是干大事,向党中央建言献策去了。”
校长很奇怪:“你能献什么策?”
侯远理说:“我向中央领导汇报自己设想的解放台湾的办法,他们如果采用了,台湾人民就不会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校长蔑视地说:“就你这个样子,还能向国家提出什么建议?”
侯远理振振有词地说:“怎么了,看不起我?位卑不敢忘忧国,你咋知道我的建议不行?”
校长说:“你有好建议,送一封挂号信不就得了。”
侯远理说:“不行,必须亲自交到周总理手里,不然,再好的建议用信发出去也不可能实施。”
校长可笑这家伙太无知,轻蔑地问:“侯远理,把你的建议说一说,让我听听,到底可行不可行?”
侯远理说:“连学都不让我教了,你还想听?没门儿!这是重大机密,岂是你能够知道的?”
一上到国家机密的等次,校长也不敢胡说了,就说:“那你好好整理吧,说不定哪一天会起作用的。”
原来,侯远理积蓄了好几个月的队办教师补助费,真的上北京了。钱花光的时候,也没有进去新华门,没有办法,只得扒火车回到了家里。在侯远理的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和梦想,就是找到周总理,把自己的解决台湾问题的办法呈上去。
后来,侯远理又到公社的食堂里做了一阵子师傅,积蓄了一些钱,又跑到北京去,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结果又被遣返了回来。公社领导同样不用他了,建议递不上去,工作也丢了,双重打击,让侯远理的心理彻底犯了毛病,觉得没脸见人,从此不再回他的老家侯沟村,在黄公庙搭了一个窝棚住下来捡破烂换钱,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建议递交给高层领导人。全乡的人都知道他,有人说他是神经病,有人说他是上访户,有人说他是异想天开,从来没有人同情他,说他是胸怀大志的。
这些年来,物转星移,总理换了好多任,侯远理不改初衷,坚持凑够了钱就往北京跑,去一次,被遣返回来一次,把项明春他们折腾苦了。因为他每去一次,上级信访部门就要通知他们去北京领人,乡财政就得拿钱,派人到北京的收容中心去找他。乡信访专干多次恨恨地说,这家伙也不死,真正死了,就没有这些扯淡事儿了。专干恨他不死,也是情有可原的,本来黄公庙乡信访工作一直先进,就是这家伙没有少让专干在县里挨批评,信访局长批评过专干,说你们黄公庙乡是怎么搞的,连个疯子都管不住?
项明春到黄公庙乡工作以后,就接二连三地不断处理这件事儿,曾经打算给他批一些钱安个家,他也许就安生了。专干拦着说,不能这么办,你给他了钱,他就更加往北京跑得欢了,项明春只得作罢。接任书记后,他让专干把侯远理叫来,听这个人说话,并不觉得头脑不正常。当项明春问他有何锦囊妙计时,侯远理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仿佛天机不可泄露,说是重大机密,你们这些基层干部是不能够接触的。
项明春知道,他是一种信念,而不纯粹是疯人狂语,就说:“现在时代变迁了,解放台湾不一定要用武力解决,你的方法也许早已过时了。”
侯远理不愧为台湾问题的土专家,说起历史上好几次解放台湾的机会白白地错过了,把几十年台湾发生的重大事件说得比报纸披露的还清楚,让项明春不禁肃然起敬。
项明春说:“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高明了,国家领导人高瞻远瞩,比我们看得长远,‘一国两制’就是主要的解决办法。”
侯远理并不吃这一套,挺着脖梗说:“老子见的大干部多了,就你们这些小头头才这么胆小怕事。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一直坚持我的观点,不断到北京去,总有领导人会接见我的,等我发达了,你们找我磕头也找不到我!”
项明春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就赶紧把他打发了。
这一次,抓信访工作的副书记向项明春汇报的,就是叙述再一次把侯远理叫回来的经过,叫人啼笑皆非。项明春正要道一声你们辛苦了,党政办的乔主任跑来报告,说侯沟村的小蓝晶石矿矿井冒水了,几个矿工还在井下,没有上来。
项明春一惊,饭都顾不上吃,捉了一个馒头,边啃边召集有关人员,赶快到矿井上去救援。三项明春和冯司二等人赶到矿上,直奔矿井,只见矿山上秩序井然,卷扬机正在把一大手推车矿石提升上来,原来是一场虚惊。
冯司二非常恼火:“这个乔主任是怎么搞的,谎报军情?”
项明春心情已经安定下来,也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同矿主用手机联系一下,弄清情况,就风风火火赶来了。但他并不后悔,对冯司二说,虚惊比实惊好,咱们既然来了,就要认真了解一下安全生产情况,再次强化一下村干部和矿主的安全意识。
现在的国家领导人,民本意识特别强,对人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各种自然灾害和人祸,全都放在心上,严责各级干部高度重视。报纸上又经常披露各地矿难的消息,让人们感到,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天大的问题。哪里有矿山生产,哪里的干部就整天提心吊胆的。
侯沟村的这个小蓝晶石矿,是全乡唯一的矿产业。对于项明春、冯司二他们来说,并不考虑矿主在这里的生产情况,关注的只是安全、安全。因为乡里收入的承包费是额定的,你矿主生产不生产都无所谓,反正在承包前已经把费用交足了,犯不着考虑。只有安全生产这一点,是项明春他们最重视的,人命关天,直接牵涉县乡领导的乌纱帽,甚至判刑、坐牢,把一生的前程搭进去。上边从来不表扬你的生产成就,倒是对矿上安全生产,三令五申,严管苛责。所以,这里是项明春的一块心病。他常常想,收上来的那点承包费,等于火中取栗,对这个矿井,开也不是,关也不是。本来乡里的突发事件就够多了,怕就怕这里出现突发事件。
矿主和村里的几个干部正在矿山的指挥部“搓麻”,听说项明春等人来了,急急忙忙赶过来,与项明春、冯司二他们见面,支部书记的脸上红晕未退,想必是赢了钱。矿主点头哈腰,一边掏出香烟一个一个地敬,一边惊呼领导们来了,也不通报一声,我们好高接远迎一下,体现体现心情。
项明春虎着脸说:“你知道我们因为啥来了?”
矿主说:“不就是来视察吗?”
冯司二说:“胡扯,我们是奔着矿难来了。”
矿主急赤白脸地说:“乡长大人,不能这样说,太不吉利,哪有什么矿难?”
项明春缓和了一下情绪,告诉他,有人打电话说,这里出现了冒水事故,几十名矿工还在井下,生死未卜。
矿主顿时臭骂起来,说谁他妈的这么缺德,咒我不说,还把领导们弄得不得安生。支部书记也挠挠头,说打电话的人真他妈的没安好心,肯定是想坏老板的菜。如果有人经常这样报,还不是如同小学课本上的“狼来了”,把领导搞得“蚂蚁大屁”(麻痹大意),就不关注我侯沟村和矿山了。
项明春知道矿山的事情很复杂,想来承包矿山的人明争暗斗,开一个小矿口确实很不容易,就对支书、矿主说:“没有出问题更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再把你这里的安全生产情况检查检查吧。”
矿主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资料,显然是随时随地应付检查,随身带着的。见矿主拉开汇报的架势,准备说话,项明春打摆说:“不用听你那‘八卦’经了,我们还是到井下去看看吧。”
矿主说:“这样也好,领导们得到第一手资料,就会更加放心,省得我磨嘴皮子。”
于是,矿主招呼矿上的安全员,抱来了几个安全帽,每人发了一个,一行人就来到罐笼前。冯司二一脚踏进罐笼,一脚还在外边,忽然说:“不好,我有点内急,要拉肚子。”急忙退了下去,一溜儿小跑向山沟里奔去。
项明春瞥了一眼远去的冯司二说:“不要等冯乡长啦,我们下吧。”
等他们从井下出来,项明春感到经历了两种人生。与井下的阴暗潮湿相比,在蓝天白云下,山坡上风和日丽,郁郁葱葱,鸟鸣虫叫,几头牛和一群羊,安详地啃着青草,一片生机盎然。项明春感慨地想,这工业社会真的不如农业社会,在和平环境下,人们同大自然和谐相处,根本不会人为地造成各种伤亡事故。
回到黄公庙街上,天已经黑了。冯司二说,机关食堂肯定封火了,我们到招待所吃一点吧。车子就直接开进了乡招待所。
项明春刚下车,张振亚马上迎了上来,项明春突然记起了这个家伙上午就来了,原来还没有走,自己忙昏了头,把人家来访给忘记了。心里泛出一些歉意,拉着张振亚的手说:“对不起,慢待了。走,我们一起吃饭去,我陪你这个老伙计喝两盅。”
张振亚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留下来主要是想同项书记单独谈谈,求项书记帮个忙。
项明春不知道这家伙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就让冯乡长他们到餐厅去吃,自己开了一个房间,让服务员送来了一碗项明春爱喝的肉片汤和两个小蒸馍,边吃边和张振亚聊。在张振亚还没有开腔说事的时候,项明春心里就开始盘算,也不知道这个政治上不成熟、行为乖张的老兄要求他办什么事儿,如果不是原则问题,答应他就是了,如果是不好办、不能办的事情干脆拒绝,得罪他也不怕,省得他像个黏虫,缠着你不放。
张振亚说:“明春啊,咱们一前一后进的县委办和政府办,你现在都当上书记了,我他妈的连个副科级都不是。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一篇文章一场酒,得罪了两个不该得罪的领导,总是犯到人家的手底下。”
项明春记起了张振亚因为一篇经验材料得罪秦主任的往事,肚子里嘀嘀咕咕地好笑:“哦,我知道了,你确实得罪过秦主任,可现在秦主任已经作古了,你头上的乌云不再笼罩了哇。”
张振亚懊丧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原以为秦主任这么一走,新来的领导就不会有什么阴影了,谁知来了个庞主任,仍然是我的克星。你不知道,我因为那次喝酒,同样把庞主任得罪得更厉害,庞主任到政府办上班以后,从来没有给我好脸色看。”
在张振亚絮絮叨叨地说那次喝酒和庞玉立差一点打起来的事情时,项明春记得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儿。
那是庞玉立在当乡长的时候,有一次进县城办事,吃饭前拐到了政府办。政府办原来一般不管乡镇干部的饭,后来,秦主任看到县委办史主任对乡镇党委书记很热情,就向县委办学习,对乡长们到机关来,也非常热情,一定要招待一番。
这一天,政府办只有一名姓邹的副主任在家,说什么也要陪庞玉立吃饭喝酒。庞玉立带去了四个人,乡里的干部酒量偏大,那个副主任觉得难以斗过,想多找几个人作陪,免得自己孤军奋战,全军覆没。偏偏机关里没有多少人了,只得临时拉了这个经常并不安排陪客的张振亚当差,并且偷偷地嘱咐他以客人为主,把酒敬出去才是本事。张振亚心领神会,决心要大干一场。
张振亚酒量不大,没有几杯酒下肚,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轮到给庞玉立敬酒时,满满地倒了一泡子,硬逼着庞玉立喝下去。庞玉立当然不干,三句两句两个人就说戗了,张振亚把这一泡子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啪”的一声把高脚杯子摔了,骂道:“你算老几!小母狗啃花轿,不识抬举!”
庞玉立一把攥住张振亚的衣领子:“你骂谁?老子在乡里是老二,在你面前永远是老一!”
一群人见不是话头,赶紧把他们二人拉开,没有让他们厮打起来。政府办副主任一声断喝,把张振亚赶出了酒场。张振亚临走时,还趁着酒性子,骂骂咧咧的。结果被他这一闹,一场酒不欢而散。事后,因为是喝酒引起的风波,没有办法追究,政府办也没有处理张振亚,但那个副主任从此再也不和张振亚同场喝酒了。
张振亚说:“邹主任到其他单位任职了,秦主任死了,偏偏庞玉立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你说,我还有好日子过吗?明春,咱们弟兄们,你最了解我,我是个有嘴无心的人,办了错事儿,检讨都来不及。我这次专程来找你,是因为你同庞主任搁过伙计,大家都知道你俩关系不错,想央你跟庞主任说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过去的事情,放我一马,适当的时机,给弄一个副科级调研员当当,不然,你嫂子和孩子都看不起我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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