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我先回房了。”罗素还没说完，就被修泽匆匆打断。可这句话完全没有经过思考，修泽并不想这么说的。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修泽起身离开了。
罗素看着修泽离开的方向。一楼顿时空荡了。桌上的牛奶，还是温热的。
修泽忽然很想要一个朋友。那样就可以向谁倾诉了。他忽然很想写信，不管寄给谁都可以。他坐在床沿，看着被自己贴了很多照片的墙，还有立在墙边的贝司，心情完全无法平静。
清醒之后，他发现事实是自己几乎和罗素表白了，而罗素是个男人，和自己一样。自己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个倾向，而罗素和艾尔莎根本没有相似之处，也没有对自己频频示好，而是保持着距离。
罗素是个非常有男子气概的人，某种意义上比自己要男人得多。但是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就……
有问题的还是自己吗？
修泽现在冷静了一些，但是还是没有头绪。他站起来，翻出文件夹，找出之前洗好的照片，开始一张一张贴在空余的墙上。
忙活了一会儿，背后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修泽回头，看见从门后探出头的罗素。
“能进来吗？”
修泽点点头。本来就是你的房间，为什么还要这么拘谨呢？修泽觉得他有点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
罗素走过来，问：“又在贴照片吗？”
“嗯。”修泽转过身，继续在相片背后涂上胶水。如果是以前的话，他绝对不会这样有兴趣地站在这里的。心里的什么东西又下沉了几分。
罗素仔细看着已经贴了很多的照片，一张一张地观赏，最后终于看到修泽正在贴的这些。
“……是麻雀。”
“嗯。”
罗素看着照片里那些灰不溜秋的小家伙，一伙伙地排列在电线杆上，光秃秃的树枝上，或者三五成群地站在空地上，啄食着食物碎屑。还有几张特别大的特写，是罗素第一次能看清麻雀的很多细节。
“以前……你都没有拍过活着的东西的。”
修泽愣了一下，看向罗素。罗素也看着修泽。
“不是吗？”
本人其实并未发觉，只是忽然觉得麻雀很有趣，就拍了几张而已。
“原来麻雀也有这么胖的。”
“冬天来了，为了过冬才储存了脂肪吧。”修泽也不太肯定。
罗素伸出手，手指滑过相片。“好像能摸到一样。”
“毛茸茸的，应该很舒服。”修泽看向罗素那边，焦点不在照片，而是罗素的手指。
罗素放下手，看向修泽。“要出门吗？”
“去哪里？”
“去附近转转，今天天气不错，应该很暖和。”罗素抬头自在地看着自己。
修泽从没想过罗素会这样邀请自己。修泽点点头，却觉得身体有些僵硬。
不出所料，还是来到了公园。今天意外的人比较多，虽然不是双休。遛狗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广场上有很多嬉戏的小狗和闲谈的老人。
冬天的阳光实在是有点让人觉得懒洋洋的。修泽走在罗素的身旁，跟着罗素用平时一半的步速慢慢踱步。修泽拎着包，思绪随意飘荡，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并排走着，没有说什么话，但是一路上修泽就觉得自己好像被某种东西灌满了。一种细微的平衡。
罗素的金发被阳光镀上细细的闪亮的金边，修泽有无数次想要拍下，但都忍住了。第一次觉得罗素其实和阳光非常相称。
也不知道罗素在想什么。
修泽想着，用左手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
“这里。”罗素的脚步在湖边停下。对面正好是酒吧。
修泽立即明白了。这是罗素经常来的地方。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地方吗？”
“是的。”罗素点点头，“坐下吧。”
修泽坐在了石头上，这些石头仿佛设计好的凳子一样合适。
修泽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冬季的暖色调，地面枯黄的草也有点暖意。只是湖面吹来的风有些刺骨。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罗素看着湖面说。
“为什么？”
“因为必须要离开某些地方。”罗素的眼睛在阳光下更显得透明，“我已经停留太久。”
停留在这里？
“这里不是我的出发点，也不是我的终点。所以我必须把这里变成路过的景色，然后渐渐远离它。”
修泽并不完全懂得它的指代，但知道这必定和尼采有关。这是一个好的决心。“你要忘记这里吗？”
“不，只是用另一种方式记住，而不是这样的依赖。”罗素望向远方，微微眯起眼睛。
修泽愣了一下，马上拿出包中的速写本和铅笔，递给罗素。罗素说了声谢谢，接过本子。
其实修泽很想看罗素画画的样子，听说他很久很久没画画了。罗素抬笔就开始描绘眼前湖景的轮廓，丝毫没有任何迟疑，熟练得就像每天都在画一样。
“你真的很久没画了吗？”修泽有些惊讶。
“以前每天都画好多，画画早就变成本能了。”罗素头也不抬地回答，“要不你先随便照点什么？画完了我联系你。”
“好。”
修泽看了一眼专注的罗素，然后离开了。
可是他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不远的地方，调整好相机，环顾了一下四周，却还是对准了罗素。
很久没有拍人了。修泽有些紧张。而且还是偷拍。
他小心翼翼地选景，对焦，却没有按下一次快门。总害怕会毁掉什么东西。
心虚，不安，羞耻……修泽从来没有在拍照时多出这么多感受。在以前这是工作，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又或者是爱好，是那么的随心所欲。而现在的感觉，这种错误的渴望，让修泽变得奇怪。
修泽觉得自己紧张得手有些抖。
为了尽快结束这样的局面，修泽飞快地按下几次快门，然后没来得及看，就拿着包走远了。
阳光暖得让人心寒。修泽坐在长椅上，自己的心跳在不经意间开始跳得飞快。
从不远处传来二胡的声音，有老人在唱戏吧。修泽眺望着湖面上的一架石桥，忽然有了一种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这样熟悉这里的景色了。只是从小记路的能力很强，基本上走过一遍就能记住。所以熟悉陌生的环境，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可是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像自己的家乡。这种熟悉比长时间居住在欧洲的熟悉更为强烈，和时间无关，几乎是印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和与生俱来的什么产生了共鸣。
心跳逐渐平复，修泽越发觉得身边的世界的真实。于是他拿出相机，看起里面的照片。
刚才照的罗素，往前是一些景色，中国的各地，然后是法国……然后是春天时，坐在草地上的艾尔莎对着镜头灿烂的笑。
也不过半年多的事情。
修泽心里有些撕扯般的痛，但痛得可以忍受。他把相机关掉，放进包里。抬头，又是一片灿烂阳光。
罗素意外画得很快，修泽没等多久就被罗素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被找到的修泽微微有些惊讶。
“随便望了望就看到了。”罗素把素描本和铅笔递给修泽，“装起来吧。”
“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
修泽翻开速写本，看见一幅相当逼真而且生动的画面，完全不亚于照片，有很多细节都照顾得很好。如果多画一下，可能就能画出照片的效果吧。
修泽对着这张画有些说不出话来。虽然没有低估罗素的画技，但是这张画还是深刻地震撼到了修泽。
“你……应该当个画家。”
“是吗？”罗素非常的不以为然。
经过专业的学习，科班出身的修泽甚至隐隐感觉到自己不如他。罗素仅仅是作为业余兴趣在小时候学过一点，而且很久没画，下笔仍然是这样的精美。不愧是大画家的孩子。这种天赋简直让人嫉妒。
“……你为什么没有向这方面发展呢？我觉得……这个更适合你。”修泽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出这段话。
“但是我不怎么喜欢这个。”
修泽没有说话。
“虽然也不讨厌。”罗素继续说，“但不管怎么说，能让我有‘喜欢’这种感觉的，只有音乐这种东西了。有一种很深的共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可是这样的话，也太浪费了。”修泽小声说着。
“浪费？”
“……没什么。”修泽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说别人。但是自己只算一种逃避，而罗素是自我选择的挑战。“我只是在想，能这样放弃自己擅长的东西而转去学习一种自己喜欢的但完全陌生的东西，到底需要多少勇气和毅力。”
罗素看着表情复杂的修泽，也没说什么。
“……一直都觉得你真的很完美，无论是人格还是才能。”修泽轻声地叹息，“虽然你自己没有察觉，总爱一味地贬低自己，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你的优点太多了。”
罗素还是摇摇头：“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我没有那么完美，看起来的表象都是机缘巧合构成的。”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完美比较适合形容你。”
“你觉得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完美无缺的人真的是完美的吗？那只是为了掩饰背后巨大的缺憾罢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身边的人怎么看的。”
罗素眯起眼睛：“什么怎么看？”
“有人觉得看起来很完美，很有距离感，也有人觉得我很造作。我一直以来的任务只是让大部分的人成为前者而已。”
我就是前者。罗素暗暗地想。
“但长桐这种人总是会有的。”修泽看着地面，“所以我总会尽量避免和人深入接触。虽然别人怎么想我无所谓，但是被一个必须共事的人讨厌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
“……你可以自然点。”罗素发觉自己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行。”修泽闭起眼睛，轻轻地摇头，“这层壳已经成了人格的一部分，已经取不下来了。我也忘记了对这种伪装的感觉，一切都习惯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这层壳下面到底是什么。说不定是空的。”
“一定不是空的。”罗素的否定很快，很彻底。虽然很模糊，但是罗素早已有了对修泽的印象。
“可是我自己感觉不到。”修泽语气有些哀伤。
“可能和我感觉不到自己一样吧。”罗素回应他，“但是总觉得你想得太多了。你如果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自己，在我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既没有明确的目标，更没有实现的能力。能‘伪装’到这个地步，能力先不说，总之不可能全部都是违背自己意愿的。说不定……有些就是你自身的选择。”
修泽看向罗素，罗素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其实很多地方，你还是很真实的。表里如一。”
修泽苦笑了一下：“有吗？”
“有啊，”罗素看着远处的树林，“虽然说不出来，但是总觉得……接触之后也没有觉得你虚伪，而且还是一样的完美。”
修泽笑了，这次的笑容较为灿烂。罗素看着笑着的修泽，不能完全理解笑容的含义，但是不知为何却像刚认识他时那样，感觉到一种令人惊异的美。
轮廓都被镀上金边，长期的冷色调有些转暖，淡淡的温暖反而显得更加美好。
察觉到自己有些看呆，罗素回过神来，开口问：“接下来去哪儿？”
修泽没有回答，表情平静下来，但嘴角还带着微笑。“……总觉得很像恋爱的感觉。”
罗素一惊，抬头地看着修泽。
“觉得对方是完美的，这种想法。”
罗素撇开目光。“这只是相互欣赏罢了。”和尼采的时候就是如此了。而且除了自己，其余的两人明明就属于公认的完美，是既成事实。
修泽没有完全理解罗素的想法，继续说着：“但是这种欣赏很难得。”
“……不，其实大家都很欣赏你。”罗素没说出“你们”来，“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不，特别的是你。”修泽温柔的笑容仍然保持着，“如果不是你的话，大家都不会聚集在一起。是你的正直善良，还有才华吸引了我们。”
“我……”
“但是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我觉得很幸运。”他顿了顿，“而且很幸福。”
罗素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修泽。
“有一天你会知道你自己的。一切都会被证明。”修泽站起来，低头看着罗素。
罗素也站起来，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去下一个地方吧。”
“……嗯。”罗素点点头。虽然说不出什么，但能感受到的，是心里的什么东西，已经有了变化。
中午的阳光正好。修泽提议就在城东逛逛。路边有奇怪的小店就进去看看，而路边的小吃也随意买了一些。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停留在一家装修得很精致的书吧，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喝茶看书消磨了一段时间。
罗素看着一本关于心理学的书，而修泽翻着一本摄影集。罗素一直不能理解尼采书柜里的那些书本，这次他看着一本心理学入门的浅显易懂的书，一边朦朦胧胧地回忆着家里那些深奥的书本的内容。
随意翻翻，翻到有关恋爱的部分。以前的话，都会直接跳过去。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开始看了起来。恋爱的原因、一见钟情、好感的培养、恋爱的过程……从未想过恋爱是可以归纳的东西，而且有这么多技巧。
Stimulus，Value，Role。受到对方外表、行为、性格的刺激，价值观的相似，分配角色相互补充。从好感到恋爱到厮守终生。
罗素抬头看修泽。初次见面时修泽的外表，接近，住在一起，然后相互的安慰、取暖……
似乎少了价值观的部分。说到价值观，不可避免地想起尼采。因为相同的价值观才一直在一起。角色互补上，乐队和生活都有很好的分配。
可相比起来，修泽和自己的联系似乎少很多。
……这样想下去，又该假设如果尼采还活着之类的了。罗素合上书。
“修泽。”
修泽抬起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罗素。
“我们的价值观，有相同的地方吗？”虽然不是恋爱，但人际交往可能大多如此。
修泽作出思考的表情，看了一会儿阳光明媚的窗外：“我没什么价值观。”
罗素恍然大悟。
“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无所谓，所以我其实是个很糟糕的人。”修泽收回目光看着罗素，“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干自己不讨厌的事情，并不为了什么。意义不重要，感觉就够了。”
罗素点点头。这的确就是修泽。
“跟着你走就好了，”修泽将摄影集翻了一页，“你的价值观就是我的价值观。”
伸手握住暖暖的咖啡，罗素忽然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配合你就够了，无论你怎么做我都相信你是对的。”修泽对着罗素笑了一下，“所以你不用怎么顾虑到我的。”
话语的温度比咖啡更温暖。这种感觉……应该叫做感动？“谢谢。”其实罗素有种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的感觉。唯一能确认的，是想去触碰他的冲动。
只犹豫了几秒，罗素就伸出手，握住修泽的手。修泽抬起头，很是惊讶。
有些东西，无法用语言来传达，但是又必须要传达。不知道这样做修泽能不能理解。
修泽的惊讶变为笑容，用另一只手按住罗素的手。罗素觉得有些东西在心中萌发了。
下午，两个人来到了一家KTV。其实想尽情地练唱的话，KTV真的再好不过了。
修泽出钱包了一个很贵的包间，罗素有点被价钱吓到。“这种地方我呆不长，封闭的地方我会不舒服。”修泽解释着，“所以就包一个贵的吧。”
到了包间时，罗素完全被震撼了。有客厅两倍大的包间，两个液晶屏幕，排列得很长的沙发，好几张茶几。目测这里可以容下好几十人。
“两个人唱好浪费。”罗素由衷地感叹着。
“没关系，房间大一点，效果会好一些。”修泽说完就让罗素去点歌。
的确还是一家很不错的店，有很多外国的歌曲。这让罗素很有发挥的余地。以前总是和寒池去学校附近的KTV唱歌，小包间唱几个小时，基本上都是寒池在唱华语流行歌曲，自己能唱的少之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