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顺口,竟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这话一出口,已经觉得失言,小脸儿顿时煞白,尤氏忙低声喝止,脸上却早又淌下泪来。余氏因是继母,来的时候这尤氏年纪已大,自己并没怎么管教便送她出了阁,本是对她感情不深。然而此刻,见她新婚燕尔便委顿在床,才怀的头胎孩儿便险些小产,心中怜意顿生,但她也是个软弱的,只得劝了几句,虽然是好意,但听在耳中总是觉得不痛不痒。
倒是姚珊和二姐儿年纪幼小,自小儿没有依傍,自到了尤家之后,多得这位秉性柔顺的继姐的照管,关系反倒不错,此刻见她憔悴,心中倒是真心感到难受,眼眶也都红了。
只是余氏和二姐儿也就只是个陪着哭罢了,姚珊却向来不是个绵软性子,她听得腊梅说了这几句,心中已经十分光火,虽然这丫头没说全,但猜也猜得到尤氏这个样子恐怕也就是那几个姨娘丫头的手笔。她一面暗叹宅斗这东西总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一面已经在心里缓缓打定了主意,要管一管自己大姐这件闲事了。
正好这屋子现在里也没有外人,她索性便把那乖宝宝的面具去了,冷笑了一声道:“我说大姐姐那报喜的信写的奇怪,还怎么非再三要咱们来呢。这倒真是好厉害的府里,咱们家好好地姑娘,拿来当冲喜的,这会子看着不中用了,连几个姨娘都敢把正经奶奶百般地作践——当真是欺负咱们家没人了么?妈,你可要给大姐姐做主,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六回璞玉
她这一爆发,倒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余氏呆呆地看着姚珊,愣愣道:“三姐儿,你这是怎么一说?”
姚珊这时候却也再没功夫顾忌自己的表现是否符合古代正常萝莉的标准了,反正她们也不能把自己抓出去当妖怪烧了,那又有啥好藏着掖着的。
她当即叹了口气,也坐到床边,拉着母亲姐姐的手道:“妈,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侯门深似海,可不是谁都能应付的来的。当初老爷说把大姐姐嫁到这府里,我本就怕她吃亏——大姐姐人品样貌都是好的,若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是当家主母当着,家宅内院的管着,日子过得必定诸事顺心,不会出半点差错儿——可到了这府里,那可是什么个光景儿?我方才看着,就连门口站着那几个应门的下人都比得上咱们老爷的款儿了。大姐姐再要强的人,到了这里,恐怕那要强的心都歇了几分儿了,更何况赶上这样的事儿?”
余氏惊诧了半响,到底也是觉得姚珊说的有理,只是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故而她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至于可怜的二姐儿,早就已经被今天这么大的信息量吓傻了,人家毕竟是个正常的原装古代八岁小萝莉,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
倒是大姐尤氏,却是仿佛才认识了姚珊一般,瞪大了眼珠看着她,半响才苦笑道:“想不到咱们家里,三妹妹年纪虽最小,倒是个最明白的。只是,这件事便就这么算了罢,我们太太的病愈发重了,终究不好闹起来的。”
她闭了闭眼睛,仿佛连最后一层伪装也卸下来,看起来竟有几分疲惫。这个新婚才几个月的少妇,想来就已经认识到了宁国府这富贵锦绣背后的黑暗,显见着是受了不少折磨。
姚珊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但看着姐姐尤氏那瘦了一大圈儿的脸,终于还是作罢。只是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既然大姐姐这么说,我便听姐姐的,且缓过这会子再说……”
缓过去再说的意思,其实还是以观后效的想法儿,姚珊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一节,给了大姐一个台阶,但是却并没有答应就这么算了。看那尤氏似乎对她这打算不怎么赞同,姚珊连忙打岔道:“大姐姐,身子可有觉得怎么着?”
尤氏摇摇头道:“也不觉怎么着,只是身上没劲儿,白日里昏昏沉沉,到了晚间却又偏睡不实,也只能这么养着,还不知道这孩子……”她说着,泪水又似要坠落。姚珊忙往下靠了靠,俯在她肚腹之间,轻声道:“小侄儿,你可要乖,千万别折腾你妈妈了。若是不听话,看以后出来,姨妈打你的屁股不打。”
这一席话,再配上五岁萝莉天真娇憨的神态和语气,实在是令人捧腹,尤家母女早几个又笑成了一团,就连尤氏的面色都缓和了不少。
说着话儿,里头管家媳妇子又来回话,这却是要款待饭食了。尤氏不能下床,尤家母女几个本想多陪她说说话儿,又怕她是新妇,没得落下话柄,只得依言出去。姚珊分析了下此时的形势,虽然心中不忿,但敌强我弱,真要选了这个时候爆发出来,却也不是个明智之举,只有从长计议了。
当下母女三人随着丫头婆子们转入正房花厅,早有主人家站起相迎。姚珊抬头一看,这中午来的倒是两个贵妇。除了早上的那邢夫人外,另有一个年纪仿佛的贵妇站在一边。这位夫人的形容比邢夫人的略微有些丰满,却是更显得雍容贵气。一身儿赭红色的洋缎子袄,上面手绣的莲叶百合,下配银灰褶裙,异常典雅大方。不知道是不是搭配得体的原因,看料子成色都比邢夫人的略好了些。
再往上看,是一张圆圆白白、端庄和蔼的脸。发髻漆黑,点缀了几样钗环,倒并未十分骄奢,不过仔细看上去,手工质料都异常精致,想来也必非凡品。反而还因了数目不多,外形也不甚抢眼,倒是没有邢夫人那么一种暴发户般的尴尬。
看着这个阵仗,姚珊心中便已经隐约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还没等细想,果然就见母亲余氏上前招呼,乃是“二太太”是也。心下登时明白,这位夫人,自然便就是荣国府的二房太太,全书男猪——贾宝玉同学的老娘,王夫人了。
这位菩萨一般模样的王夫人一直笑眯眯地,态度总是比邢夫人的好些,余氏和二姐儿便很是受用,情绪也平复了不少。可惜姚珊旧日读书,知道这位夫人可一点儿都不是个省油的灯,心里到底是有些抵触的。不过她面上却一丝不露,看着仍是那个乖巧的年仅五岁的尤三姐儿,乖乖地按着母亲余氏的指示,和姐姐二姐儿一道规规矩矩地见礼。
母亲余氏同这两位太太是会亲家的时候打过照面的,所以倒也可以寒暄上几句。不过也就仅仅只有几句而已,豪门贵妇和小户主母,终究没有什么太多的话题可以聊,所以这一顿饭终究还是略有些冷场地吃完了。
饭后,余氏见实在是没什么话说,便提议去看望一下她的亲家太太,贾珍的老娘冯氏。
虽然说来看的是自己的闺女,但是人家主母病着,不看看就走也确实不是个礼数。余氏虽然出自小户,但是家里也不是那等什么教养都没有的,这点子礼数还是知道的。
所以,邢王二夫人欣然同意,当下就带着一堆人,引着她们母女往后头贾敬的正房太太院子里绕去。
一路闲聊的话题也就有了着落。从何时得病,何时问药,延请何医起,说到她素日的能干,今日的委顿,牵牵连连,倒是多少让一旁的姚珊了解了些这位未曾谋过面的大姐尤氏的婆婆冯氏的好些信息。
原来这位冯氏夫人家里也算是都中的权贵,虽比宁荣两府略差了些许,但是也绝对排的近京里的上流圈子了。
可惜就是这位冯夫人运气不太好,嫁个老公,竟然喜欢修道,生个儿子,又不成器,专喜欢乱搞,最后老来得女,偏偏又伤了身子,虽然身处锦绣繁华之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纵观整个人生,也可以算是个杯具女性了。
说着话儿,已经到了后头宁国府正房大院儿了。因为这位冯夫人到底是重病的人,余氏和邢王二夫人尚可探看,姚珊和二姐儿两个小孩子就不便跟着去了。这年代小孩子的夭折率实在是太高,探病的事儿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她们当真地参与的,这要是万一过了什么病气儿,有个什么好歹,可是谁都说不清楚了的。于是邢王二夫人随口打发了几个妥当人儿,叫好生带着姚珊姐妹去会芳园逛逛,这才陪着余氏进了冯氏夫人的院子。
姚珊一脚踏入那会芳园,这才知道,果然这宁国府就是有钱,也不愧是几代权贵,见识也是不缺的,难得地把这园子弄得又好看又有品位,实在难得。心中顿时对那“富贵三代,始知穿衣吃饭”的说法,隐约有了些认同。神马是品味,那就是钱堆出来的啊。
丫头婆子们倒也很得体,看着姚珊和二姐儿的眼睛都有些发直,早有个俊俏的年轻丫头上来微笑介绍。姚珊心中甚为愉悦,想着这来逛逛园子也有个美女导游做解说,总是好的,这大户人家也委实客气有礼的紧。
此时才刚入夏,天气倒还是不甚炎热。园中好些花儿都开了,二姐儿素来喜欢这些花儿草的,那丫头察言观色,便引着她们往花圃而去,说是让她们看看园子里那几株名贵的牡丹花儿。
那丫头也会说,“可巧儿这两天开得正好呢,两位姑娘来的正是时候。若过了这几天,那花期便过了,再要看到,也只得待了明年了。”
二姐儿微微一笑,道了谢。姚珊倒是不置可否,反正这些富贵人家,总是能弄到这些名贵的玩意儿,就算看不到牡丹,也能看别的花儿,倒是她却还没放下尤氏那院子的事儿,因着没有什么突破口,总是有些憋气,趁着这机会散散心也是好的。
没成想,刚刚拐进了花圃,才看了一朵儿花,便忽然听得不远处有人声。紧跟着,旁边忽然窜出一个人来,一头撞在了姚珊的怀里。
姚珊猝不及防,当即给撞翻在地上。她抬头一看,就见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正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等到看见她的脸,便竟似痴了一般,愣在了当场。
她这一下子委实给撞得不轻,大约脚都扭了下,手也破皮儿了。谁知道这罪魁祸首竟然什么表示都没有,连个道歉都不到,还如此大刺刺地盯着她看,实在是够没有礼貌的。加上之前尤氏那院儿里的烦心事儿,姚珊心中本就对这府里的人不甚喜欢,此刻心中便更是有些不乐。但无奈人家也就是个小屁孩儿,也不好跟她一般见识,只得就这么算了。
看她摔倒,二姐儿已经又要急哭了,姚珊暗暗叹息了一声,心中倒是好过了些,看吧,果然不管什么时候,还是亲姐妹知道心疼人儿。
当下她便忍着痛,看了眼旁边急着来扶她的二姐儿和众丫头婆子,微微笑着道:“我没什么大事儿,这位姑娘没事儿罢?可伤着哪儿没有?”
一句话未了,那个撞她的小娃娃脸腾地就红了。旁边的丫头婆子们早已经撑不住笑了,这一耽搁的功夫,后面一大堆丫头婆子已经追了上来。当先的一个婆子看到那小娃娃连忙抢上来道:“唉哟,我的哥儿,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老太太和大姑娘都在那边儿找您呢,过会子又要骂我们了……唉哟,这是怎么一说?您怎么摔着了?”
这老婆子的嗓门儿不小,身后的那群丫头婆子也不是吃素的,早上来把那小娃娃扶住,乌泱泱的一群人,眼看着就要把他吞没,却见他忽然笑道:“嬷嬷,我不妨事,倒是不留心冲撞了人……这位姐姐,不知可伤着了不曾?”
姚珊看着他春花一般的笑脸,还有那身大红色金线团花衫子上挂着的一块晶莹洁白、字迹斑驳的美玉,只觉得一股焦雷正正劈在了脑门上。
尼玛,这不是那块破石头么?她这是撞的什么大运哟?竟然连看个花儿都能撞到他,呃,好吧,是被他撞。
而且,刚刚那个情况,好像她还被这小毛孩儿给调戏了吧?这世界太玄幻了,为毛个三四岁的小毛孩儿就会调戏姑娘了啊,真心给跪了。
还没等姚珊在心里头哀嚎完,已经听得旁边传来一个柔美清亮的嗓音。
“宝玉,你做什么呢?”
第七回元春
这一句问话来的十分及时,也成功地让姚珊确定了这胆敢调戏她的小屁孩儿的真实身份。
丫还真是那块破石头。
不过对于根本不是本土原装的,而且穿过来这五年压根儿没有见过一个男童的姚珊来说,会把身着大红箭袖、黑发垂髫、还扎着个妖艳无比的大红绒球的贾宝玉同学错认成小姑娘,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完全不熟悉男童服饰是个很好的理由,但是更加误导她的,却是这位爷那比女人还漂亮的皮相。
神马面似美玉无瑕,眼若秋水生波,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却有情,真真是个尤物儿,莫怪道引了一身风流孽债在身了。
不过正所谓三岁看老,就冲着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敢驾轻就熟地用眼神和言语调戏小姑娘这点来看,丫果然就是个风流坯子,可惜了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们啊——对不起,姐姐我可不是你那一堆后宫里头的,千万少来招惹咱。
姚珊一念未了,已经见到一只洁白纤长的手伸了过来,手上还拿着块帕子。
与此同时,一股淡雅的香气扑入她的鼻孔,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为之一震。
姚珊忙抬头一看,却见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着一身淡鹅黄色的衣裳,中等身量,面若满月,色若春花,一双眼睛盈盈生波,含笑静静看过来,好像会说话一般,却又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侵略感,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似乎已经注意到了姚珊这种刻意的打量,那少女却浑不在意,落落大方地含着笑,招呼道:“这位姑娘,舍弟莽撞,冲撞了姑娘,实在是失礼了,不知姑娘可伤到了哪里不曾?”
她一面说,一面很自然地扶了姚珊一把,姚珊便也借着她的力站起了身来,顺便也客气地道了谢。
少女微笑着同姚珊寒暄,眼波却往周围略扫视了下,于是众丫头婆子立刻噤了声,垂手肃立在了一旁。只有那个客串导游的小丫鬟连忙上前来回道:“见过大姑娘,姑娘安好,这两位姑娘是珍大奶奶的娘家妹子,尤二姑娘并尤三姑娘。今儿亲家太太来探望珍大奶奶,大太太和二太太在陪着,吩咐奴婢带着两位姑娘来园子里略逛一逛,不曾想就碰着宝二爷了。”
那少女点了点头,笑着搀了姚珊和二姐儿道:“原来是尤家的两位妹妹,贵客远来,是我们招呼不周了。宝玉,还不快来见过两位姐姐。”
既然是宝玉的姐姐,又是这个年纪和排行,算起来,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四春之首,元春姑娘的气场,可真不是盖的。看她这通身的做派,除了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的礼仪之外,倒还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姚珊看着她面上好看的微笑,不由得心下一凛,忽然觉得,大概也就是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可能进到宫里去,顺利从个小小的女史熬到贵妃吧?这姑娘不简单啊,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
这个时候,贾宝玉也重新站到了她们面前,跟姚珊她们见了礼。姚珊这才发现,原来小豆丁贾宝玉同学,竟然还比她矮了小半个头。
看着这位小豆丁儿似模似样地打躬行礼,姚珊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便和二姐儿微笑着回礼,她面上客套无比,做得竟然比二姐儿的还到位,完全当刚刚的事儿没有发生过的一般,任谁都挑不出什么来。
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元春正在看着她,面上仍是微笑,眼里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多少含了点儿探究的意思。姚珊便也冲她点头笑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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