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抱歉,胡思乱想,说出来也是冒犯。”
“无妨。”郭嘉笑。
“…真是冒犯了。愚叟听着大人的话,不禁想起来自己的儿子,他和你很像,都很好强。老叟也是没出息,没给他一个好的门第,他不甘于此,打小就出奇刻苦,看得我是心疼。”
“后来呢。”
老者蠕动了蠕动干裂的嘴唇,摇头道:“后来?后来被一伙人拉去当兵了,他是不愿意的。他说他会很快回来,还开玩笑说着什么回来了想吃我猎的鸽子肉。”
郭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默无言。
“现在啊,他走了差不多四十年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鸽子肉的味道……。”老者低了低头,眼眶微微泛红。“也可能早都死掉了吧,不知道尸体被丢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郭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只是莫名有些惭愧感。他开始有些理解自己眼中愚笨的荀彧,那个人总是厌倦杀伐,或许他才是对的。细细看来,无论是正义还是邪恶,但凡战争都是罪恶的。一个人的死亡对于将领来说真的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数据,但是对于那个人而言,则是一生的意义。
史册一笔,多少家破人亡掩盖在冰冷的撇捺之间。
终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变成白骨的,都会变成那些可以忽略的数据,包括郭嘉自己,和曹操。叱咤风云穷兵黩武到最后,多少天荒地老繁华富贵也不过是黄粱一梦。
郭嘉闭目,如今患病缠绵病床,也是因为杀伐过重的报应吧,毕竟十一年来死在他的计策之下的亡魂他自己也算不清。家国恩仇,到头一场虚无,自己是为了什么?
大概为了曹操。
是啊,为了曹操。为了他,自己可以舍弃太多破坏太多。然而这一切也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倾慕,朝朝暮暮萦绕心头的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
这一生,到底为何。
纷乱杀伐,最终给他郭奉孝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建安十一年了。
距离结局还有一段时间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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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二年
建安十二年,曹操的老对头袁尚、袁熙逃入乌桓。
“怎么看这事?”曹操手指轻敲着木质桌案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荀彧。
“彧知道主公征讨心切,只是袁尚已如丧家之犬,大抵关外胡人不会支援他们的。更何况如果再做远征,刘备必然会挑拨刘表袭击许昌——许昌这城池我们万万丢不得,那时该如何应对?”荀彧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曹操沉默,荀彧说得不错,先下兵力有限,如果出征难免会造成后方空虚,给了旁边刘备可乘之机。刘备这个人,不可小嘘。万一到时和袁氏前后夹击,恐怕曹操多年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
郭嘉瞥眼看了曹操模样,笑了笑,身子向后仰,伸了个懒腰。“瞻前顾后,哪里成得了大事。明公你尽管放心地去远征,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许昌也无妨,嘉料定刘备无法给你添麻烦。不是刘备不想添,而是有人会代替您来阻止他,那就是刘表。”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郭嘉看着旁人的议论只是有些自得的眯了眯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少顷议论声稍稍少了些,郭嘉一个手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迈着步子徘徊道:
“诸位也是知道,胡人自恃偏远,现在必然没有防备,突然发动攻击,一定能够将他们消灭。袁绍对胡人有恩,如果袁尚还活着,他们一定帮忙,迟早是隐患。现在袁家的影响还很大,这个时候南征,如果胡人有行动,我们的后方就不安稳了。”郭嘉渡步到了地图卷前,随手指了指荆州区域,那是刘表的地盘。“虽说刘备和刘表是亲戚,而且刘备也是个见识不俗的人。但这个刘表是个只知坐谈的政客,他自知能力不足以驾驭刘备,所以必然会对刘备有所防备。对手之间相互不信任,那么就是我们的可乘之机。所以现在虽然是虚国远征,但嘉可保证毫无后顾之忧,且可一劳永逸,咳咳…就再也没有后患了。”
郭嘉虽然因为被疾病复发折磨的有些面色苍白虚弱,但还是支撑着骄傲的神情,一脸自得的打量着四座,在座无不点头细思。目光瞥到曹操处,看见对方的眼神极其之柔和,除却了敬佩和信服之外,还有一种更浓烈的情感包含其中,不便言说。
只要你一个眼神的肯定,我的爱就全部有意义。
建安十二年,曹操决议举兵远征乌桓。
出征之前,曹操多少还是放心不下郭嘉状态,在家里呆着总是坐立不安,思绪总留在那个人身上。犹豫徘徊许久,终于是拂袖出门。
“喝酒了?”
“没有。”
“喝了。”
“没有。”
“你这小子,倒是欺瞒我上瘾?”曹操站在郭嘉府邸门口无可奈何地看着把酒盏藏在袖子里烂醉如泥的郭嘉。远远隔着郭嘉三五米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那个家伙却瘫坐在榻上一板一眼的撒着谎。“你都不知道,因为你一天到晚醉酒,一副懒散的样子,陈群往我这塞的弹劾你的文书都够把你埋了,这酒必须戒。”曹操抱怨。
“不戒酒。”
“戒。”
“死也不戒酒。”
“不戒酒就不带你征讨乌桓。”
“戒戒戒!”郭嘉跳起来大喊。
曹操无力扶额。
果然这种好战分子还是有软肋的。
曹操听从郭嘉所言,为了肃清袁氏残余势力,彻底解决三郡乌桓入塞为害问题,决定远征乌桓。汉末,辽西、辽东、右北平三郡乌桓结合,是为三郡乌桓。三郡乌桓与袁氏关系一直很好,并屡次侵扰边境,掳掠人口财物。
年五月,曹操亲率大军到达无终。时正雨季,道路积水,史书载:“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
军行进到了易城,一路艰险,加之天气缘故,风霜雨雪,士气稍显低落。郭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时间不够用的错觉。
时间,时间怎么会不够用?我郭嘉还年轻的很呢。郭嘉自嘲。
曹操很快也察觉到了郭嘉的焦躁,这是此前从来没有的情况。一向来他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这次却显得火急火燎。曹操还在诧异时,郭嘉就有模有样的奉上了一副文书进言。
“奉孝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何必走这个形式,这么多年来我也不都任着你说。”曹操瞟了一眼书卷上潦草的墨迹,就随手放在了一边。
郭嘉愣了愣,“不知道,最近总有些时间不够用的感觉,似乎再不做就会觉得遗憾…大概是天气太寒冷,远征又苦,人心有些倦怠了。”郭嘉摇头,最近几日的确觉得有一种难说的乏力。“明公,这次嘉要说的恐怕您也猜到了。”
“哪里猜得到你。”曹操笑。
郭嘉抿唇,没有过多的寒暄,直入主题:“主公可知所谓兵贵神速。现在远征,军队负重太多,行进缓慢,被对方有所觉察必然就要做防备。不如让军队抛下重兵,轻兵速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倒是好,只是如此而来,兵力岂不是……”
“咳咳,明公您不相信嘉?”郭嘉面色有些疲倦的打趣道。
“信,自然相信。”除了你,我又该如此无条件的去相信谁呢。
“那便少问几句吧,嘉咳咳,咳咳…”郭嘉说着,突然附身皱眉捂着嘴咳嗽起来,脸色苍白。曹操上一次见到郭嘉这样的情况,要追溯到十年之前,所以不免有些慌张的过去搀扶,这一扶才发现郭嘉嘴里咳出的粘稠的血污染红了半边衣袖。
曹操大惊失色,郭嘉只是微笑着看着血迹。
郭嘉觉得有些头晕,听不清曹操口中所言,只是模模糊糊看见曹操冲到屋外去叫人,光影重叠,如梦似幻。双耳却听见脑海里有人反复低语:
时间不够了,不够了。
曹操按照郭嘉所言,在设置了一些撤军假象之后,暗中率领一支轻装精兵,在向导田畴(汉魏时期隐士)的带领下曹操大军登徐无山,出卢龙塞,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直指乌桓老巢,柳城。当敌军反应过来时,曹操已经领兵到了乌桓的背后。乌桓首领蹋顿和袁尚、袁熙率军仓促应战,这一役,蹋顿被斩,曹军俘虏了20余万人,走投无路的袁尚、袁熙投奔了辽东。
虽然是大喜,可是此时曹操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此前急行军的日夜劳苦,加之有些水土不服郭嘉的身体也是愈来愈差,起初还只是咳血,过了些日子几乎日日缠绵病榻。甚至连神智清晰的日子都少了起来。
在平定乌桓之后,曹操就像郭嘉此前所期冀的那样日夜只陪在郭嘉一个人身畔,时不时握着人的手低声自言自语,轻言细语的描绘着从相遇到至今的点点滴滴,如此一叙述,曹操才发现,从建安元年至今,自己生命中点点滴滴竟然都被这个坏小子充斥。喜怒哀乐,丝丝毫毫都被他牵动。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曹操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怕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这个人。
只是如此温存,也丝毫不见感动天地让郭嘉的病情能有些奇迹性的好转。曹操一辈子都不相信鬼神,所以才叱咤风云至今,不计什么报应什么功德,直到郭嘉重病,他才开始不住的在心里祷告鬼神,期盼奇迹。
而此时军队粮草偏偏告急,如此在柳城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劳民伤财,抱怨连天,如此情况之下不得不班师。曹操不是一个平常人,他不能想寻常人一样,顺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的肩上还有一个沉重的天下。故而就算他再想陪在郭嘉身边等他康复,也不得以,在几番挣扎下,曹操只好一咬牙,留郭嘉独自在柳城养病,先行带军队班师。
临走之前,曹操一如往日独自坐在郭嘉病榻前。屋内炭火烧的通红,郭嘉的体温还是微微泛冷。面色泛白的郭嘉抬眼看了看曹操一脸悲戚,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眯眼笑道:“嘉又没死…咳咳,明公何必这么快像是要开追悼会似得。马上就好了,只要等到夏天,对,咳咳,嘉算得出来,就是这个夏天,嘉又会烂醉如泥的被您责骂啦。”
曹操看见对方这般模样还顾着开玩笑,心里莫名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只要是郭祭酒说的话,他曹操自然相信。曹操伸手抚摸了抚摸郭嘉的面颊,附身落下一吻。始终是无言。或许曹操想说的太多,只是一时无法开口。
柳城,留城,留下你在这里好好养病,等到夏天生龙活虎的再回来闹腾,我也算安心。
郭嘉啊,最擅长给人惊喜。曹操如此自言自语,低头微笑。
十一年,你陪我这么久,我或许也该给你一些惊喜了。
曹操稍稍想了想郭嘉到时候的反应,就觉得心里一暖。
只是这时曹操还不能说出来,再等等,再等等,给郭嘉一个惊喜。
谁知道,这一时的沉默,竟成了一世的遗憾。曹操急急的扭身下,或许就不曾看见,在他离去之后,郭嘉脸侧轻轻划过的泪痕。
明公,原谅嘉吧。
你常说嘉看得透天机,是啊,嘉看得透,算得清。只是嘉不曾告诉你,这柳城一别,便是永别。
建安十二年四月末,曹操班师许昌。
同年五月,洧阳侯郭嘉毙于柳城。
作者有话要说:喂喂喂,看到最后先别急着骂我,还没完结,未完待续!!
未完待续!
这样的结局我才不会甘心←
速度依旧保持四天一更,希望各位耐心等待。这几章因为字数比较多,就不加熊孩子番外了,番外稍稍后延一些,见谅。
感谢留下评论的孩子,我都有回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被审核屏蔽
总归戳了本文的孩子,我爱你们啦~~~~
☆、建安十二年五月
“……小叔,乌桓的战报你可看见了?”
“嗯?还没来及,不过不用想也知道结果。”荀彧怡然浅笑,“前线有郭嘉在,彧也就放心。”
听到那个名字,荀攸心不由紧了一下,急急低头掩盖住了面部表情上的异样。只是荀彧大抵是专心闭目焚着香,丝毫也不曾察觉出荀攸的异样。
荀彧沉默一会儿,见荀攸也是沉默,于是信手拿起早上就放在桌子上的战报,打算细细看看。当他手刚刚碰触到战报的时候,荀攸不由叫出声来,伸手按住了那卷竹简。
“怎么……”荀彧有些狐疑。
荀攸摇头“不不不,没什么。”
“你这副摸样,莫非是前线有失?”荀彧紧张了一下,皱着眉打开了竹简上的泥印。蹙眉逐行看去,看了两行,脸上的神色便是缓和了许多。正如他所料,乌桓大捷。
正当他心不在焉看着后文对大捷战役的叙述,想打趣荀攸刚刚为何如此紧张时,却猛地一愣。眼角扫过最后一行字,一时间他竟误以为是那自己的错觉,只觉得头晕目眩,反复几遍才发觉那字迹深深刻在竹板上,刺人眼眸。
荀攸怯怯看着荀彧,那个人的面色没有过多改变,可却能清晰的看见他的手在不住的颤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荀彧闭眼手一松,乌青色的竹简摔落在木质地板上,不知为何皮绳突然地崩开,一片片竹片在荀彧脚下炸开,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五月,洧阳侯郭嘉毙(洧音同“伟”)。
郭奉孝啊郭奉孝,你算是把事做绝了。荀彧闭眼咬唇,蹲在地上双手交叉,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我荀彧与你同乡十余年,同窗十余年而后共事十余年,为何不肯多留些时候呢。十年复十年,何不再十年?
“死了?”
“死了。”荀攸点头。他知道荀彧的痛苦,却也无法劝慰。三十年的友谊,或许并不是旁人能懂。
荀彧稍稍沉默了一会,拂袖起身。恢复至了平素里一副惯有的模样,只是眉眼之间又多多少少有些许掩盖不掉的哀伤,挥之不去。“现在该去主公那里看看了,他恐怕是…更难受些。”
荀攸有些错愕的看着荀彧面色沉静的拾起来地上散落的竹简,风度翩翩一如往日,丝毫没有被哀伤的情绪影响,甚至说也不曾有一点叹息,然后便是提着衣摆跨出门去。没有彷徨,没有犹豫,头也不回向主公府邸走去。这样一个人,到底还是不会落泪,他只会把情感往肚子里吞。只是越是隐忍,想必也越是痛苦吧。
曹操比荀彧知道死讯显然要早得多,当荀彧走进前厅时候就看见一地的碎瓷片,墙上的挂画也被溅上了褐色的淡淡的茶渍。
“主公呢?”荀彧问道一边皱着眉头指挥着仆从收残局的曹丕(声同“劈”,字子桓,曹操第三子)。
“郭祭酒去世了。”曹丕抿唇,答非所问。
荀彧点点头,不再多言,看着来来去去的人无声的收拾残局。仿佛觉得身体里空空的,像是失去了什么本已习惯的东西。就算那个人是再恶劣,再聒噪。三十年,也是习惯了。在自己好不容易习惯之后,他却悄然离去,留的自己独自怅然。
该死的,郭嘉。
灵堂很快布置了起来,就在从前的祭酒府邸里。郭嘉生前居住的宅院很大,大部分却荒废着,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家伙太过于疏懒的缘故,连院内的树木也懒得招呼人收拾。在众人来此悼念时便见满院荒芜,树木葱茏。就好像那个家伙生前一样,放荡不羁的模样。
郭嘉的棺木不曾从那遥远的柳城运送回来,所以这许昌的灵堂里也就是空空有着衣冠和排位。或许棺木不在,也能减轻一些哀伤吧。荀彧如此自语。
当曹操精神恍惚的来到郭嘉灵堂时候,已有三四波人来吊唁过了,牌位前的香柱上袅袅青烟,在无风的室内左右徘徊飘动。来此落泪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就好像自己这一辈子和郭嘉的交集一样。曹操自己不是第一个和郭嘉交心的,也不是最后一个看着郭嘉离开的人。天荒地老还没来及开口,就匆匆的走向结局。
遗憾。
也不遗憾。至少没有错过这个人。这个人至少陪伴了自己十一年。对,十一年,点点滴滴全部都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