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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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逐晚风-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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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韶光何处,觉来风雨飘摇。三十年人事尽萧条。
  他稍稍动了下手脚,只听一阵镣铐的响声。低头一看,除了手镣脚镣之外,连颈下的琵琶骨都被锁链穿透。链子那一头牢牢钉在床榻背后的墙里。
  人脖颈之间穴道颇多,性命攸关,琵琶骨一被拿住,则内力施展不出。他试着运气挣脱,但气府之中好似有千万根针扎般疼痛,稍一用劲,则四肢百骸都剧痛不已。既中了毒,又被人限制自由,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情况。
  他想起靖宁年间那次中毒,给他下毒的也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薛雪衣的夫君李沅浣。那时尚有孟子攸、沈怀秀千方百计救他。如今他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众矢之的,还有谁能来救他呢?
  此时殿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鈿箩食盒。他一路低着头,走到孟子莺的胡榻跟前,将食盒打开,饭菜一一拿出。孟子莺从未见过他,但见他目不斜视,动作娴熟,便知问也是白问,当下闭口不言。
  碧梗粥,鸳鸯饼,水晶糕,皆用琉璃碗碟盛着。若在平时只怕早已大快朵颐,此时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靠着胡榻的靠背,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先前送饭的小黄门又进来了,这次手里却捧着一个三彩镂空琉璃香炉。他先将香炉放置在孟子莺对面的书架上,才走过来将已经冷透的饭菜重新收拾进食盒里,默默提走。
  袅袅青烟自香炉顶盖升起,是自己最喜欢的苏合香,如轻云之蔽月,似回风之舞雪。孟子莺一遍遍在心中叹息,原来毒烟浸染早已日积月累,可笑自己却浑然不知。在那靡靡之烟中,他又无法控制地昏睡过去。
  再一次醒来,是因为持续不断的钟声。他在寒冷和疼痛之中,默默计数,一共是一百零八响,当年自己登基时也是这个吉数。
  过了半日,殿外又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小黄门再次走进来。他望见榻上的饭菜仍然一动未动,此时也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呆立半晌。
  他依旧是焚香过后再收拾食盒出门。这一次,孟子莺发现香炉里的香换成了龙涎。没过多久,就有另一个人走进了偏殿。孟子莺不用睁眼,都能认出他的脚步声。
  护国大将军沈君理穿着黑色朝服,外面披挂薄甲,走到孟子莺榻前,双膝跪地,问道:“陛下为何一连三日水米不进?”孟子莺懒得看他,闭目养神道:“新君登基了吗?恭喜将军啊,从此之后权贵侧目,宰辅欠身,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沈君理默了一默,慢慢说道:“今日太子登基,大赦天下。可惜陛下没有看见,庭儿天生贵胄,怀抱王气,英武得很。太子长大了,陛下可以放心了。”
  “雪衣厚葬了吗?”孟子莺又问,在等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长叹一声道:“去年的千秋节,我不该賜她那首诗的。雪衣飞去莺哥老,休抱琵琶过别船。如今一语成谶了。”
  “阿柳如何了?”“太子妃安然无恙,今日随殿下登基,进封后位,统领六宫。”孟子莺嘴角微微上扬,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倒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沈君理等了一会,见他再无二话,不由轻声说道:“陛下怎么不关心自身处境?”孟子莺募然睁开双目,望他笑道:“是你说的,当今陛下,虽曰天子,事犹独夫。独夫民贼,人人可杀。”沈君理看他一副似笑非笑、万事不关心的神情,不觉心中沦陷,柔声道:“有君理在,谁也不敢为难陛下。从今往后,就由我来陪伴着陛下。陛下需要我时,只要轻唤君理的名字。”
  孟子莺轻嗤道:“将军身份不比从前了。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他说到这里,忽然忍不住咳嗽起来,震得颈下锁链哗哗直响。他于挣扎中看见沈君理面露不忍的神色,忽然心中一动,咬破唇舌,吐出一口血来。
  沈君理果然面露惊惧之色,立时起身想要上榻,但甲胄在身不便弯腰,他便脱了薄甲、卸下宝剑,这才近前。孟子莺假戏真做,用力过度,只觉肺腑一股血腥气味上涌,顿时满口的血沫。沈君理将他抱在胸前,一边自背心输入真气,一边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水。
  电光火石间,孟子莺眸中厉光一闪,已然发难。花间派的武功,近身肉搏,擒拿格斗,仍然有着飘逸舒爽的韵致。明明是性命相搏,看上去又好似耳鬓厮磨。不过眨眼的功夫,孟子莺已然败下阵来,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惊道:“你寒江孤影已练到第九重了?”
  沈君理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粒还魂丹,强迫他吞了下去,才道:“第八重而已,君理不敢僭越,稍逊陛下一筹而已。”孟子莺万念俱灰之下,哼笑道:“不敢僭越?不敢僭越你为何不自称臣?”
  沈君理哑口无言。孟子莺躺在他怀里仰面看他,忽道:“新君既立,想必接下来你们要商量讨伐江东的事宜了吧?已经派人去北疆联合鲜卑了吗?”见对方无言,孟子莺便哼道:“萧瑀才失了幽州,未必敢再放马中原,你们的算盘只怕要落空了……”
  “陛下,为何只与君理说这些国事?”沈君理突然打断他道:“我想像从前一样,陛下还愿意与我说些诗词歌赋,曲苑杂谈,说说那些幼时之事。”
  孟子莺愣了一愣,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冷然道:“将军正要大展抱负,如日中天。我怎能把安邦定国的锦绣篇章,换成耳鬓厮磨的浅斟低唱?岂不辜负了将军一身才华?”
  沈君理一手轻抚他的脸颊,彼君子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深情无限道:“君理从第一眼看见陛下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常伴君侧。从前,在江陵城,孟子攸囚禁陛下,以下犯上,君理恨不能手刃此獠。我看到他和白雁声在江陵城外厮杀,两败俱伤,心中异常高兴,只是后来陛下却又坠城远去,令君理伤心。”
  他是第一次对他的陛下吐露暗怀已久的心曲,孟子莺却笑得难看,骂道:“想不到我老了还要遭受此罪。沈君理,你还是杀了我吧!”
  沈君理心生凄凉之感,却柔声道:“陛下在我眼里,永远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香炉燃着的龙涎翠烟浮空,结而不散,令满殿氤氲着甜蜜暧昧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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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君理吻了吻他苍白的薄唇,玩弄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不自觉问道:“陛下高兴吗?”孟子莺正痛得瑟瑟乱抖,敷衍道:“高兴。”“那为何陛下脸上毫无笑意?”孟子莺睁眼看他,脸若寒冰,弱声道:“若此时还能笑得出来,真是没有心肝的人了。你杀了我吧。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沈君理虽夙愿得偿,却不觉得有一星半点的喜悦。这是一厢情愿的倾慕,他无法祈求能得到任何回应。甚至于这一次的逼宫到底是赢还是输,他现在都还无法下结论。
  若是不能做陛下心中最爱的人,那就成为最让陛下刻骨铭心的那一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八章

  登基大典之后宫里赐宴,皇后一人回到承乾殿更换礼服。一入内殿,就有两个婢女手里托着衣物首饰走过来。白细柳除下凤凰珠冠,指示一人去取轻便些的步摇冠。那名婢女正要打开首饰盒,另一名芙蓉脸、远山眉的蝉鬓美人走到她身后,一记手刀击在她颈后,此人随即晕倒在地。
  “你……”白细柳刚要出声,只见那人扯下脸上的□□,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早已出宫的谢玉。白细柳又惊又喜,拉住她小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她于三日前的深夜,遣谢玉趁乱出宫送信给韩清商。那时商议好,一旦出宫,谢玉就即刻带谢石出锦官城,回到成国领地以策安全,静候佳音的。
  谢玉眼下两团乌青,显见操劳过度,她摇摇头道:“殿下交代的事我已办妥了。韩阁主说只待江东传来消息就动手。殿下还在宫里,我怎么能先去安全的地方?”
  白细柳听她又出此言,气恼交加,忽然腹中一痛,不自觉在凳子上滑落。谢玉见她捂住肚腹,心下明了,立时从袖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红色的丸药。白细柳怔了一怔,猛然握住她的臂膀,慌张道:“玉娘,我不是有意瞒着你……”谢玉哽咽道:“殿下,这是安胎药,我找韩阁主要的,你放心服下吧。”
  两人四目对视,均是泪眼婆娑。白细柳将那枚丸药服下后,谢玉抱着她轻声道:“我知道,是冬至那一天,我不该出宫去的。”白细柳怀孕已有三个月,算一算正是冬至那一天。
  那一天,谢玉因为谢石一直吵着要见她,便出宫去韩清商那里看他。太子在家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借更衣之机将谢玉与白细柳往日的通信拿给太子看,纸上颇多暧昧之言。设计之人原是想激怒太子,借太子之手杀了白细柳。太子果然勃然大怒,又酒壮熊人胆,提剑入幽篁居,将一众宫人全都赶走。众人在殿外听见太子咆哮的声音,继而又归平静。在皇帝孟子莺赶到之前,太子方披着凌乱的衣衫,提着剑慌慌张张避走承乾殿。
  谢玉第二日回宫便已听说此事,但白细柳脸上并无异状,因此就一直没有细问。现下想来,从那日过后,殿下便常常叹气,愁黛双结,似有心事的样子。
  白细柳因那日练功走岔了气,才受制于太子,以致珠胎暗结,这是她一生的悔恨,因而面对谢玉也是开不了口。只听她叹气道:“此事发生之后他也是吓破了胆,不必怪他了。玉娘,一开始我只是担心这孩子会给爹爹的平蜀大业带来变数。犹豫至今,已是下不了手了。”
  谢玉泪中带笑,道:“殿下身子要紧。”白细柳转而凝视她道:“你还是快点出宫去。锦官城离邕京何止千里,消息传到爹爹耳朵里最少也要十天,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时间太长,你待在宫里不安全。”谢玉摇摇头,固执道:“我有韩阁主给的面具,正好趁这段时间打探蜀帝的下落。殿下不必担心,我早已不是那个画屏金鹧鸪、谢家池馆里的玉娘了。”
  白细柳听到这里只觉肠断肝摧,想到若不是为了自己,金枝玉叶的她一定也是坐在邕京皇宫里的宝座上,满身香雾簇朝霞的堂堂太子妃。
  她们以为白雁声铁定要大半个月之后才有动静,殊不知,消息尚未传到邕京之时,白雁声就有所觉察了。
  长乐宫变之后三日,在孟庭登基的当晚,正在邕京述职的裴烈深夜忽然被一纸诏书召入宫里。他站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宫人牵来一匹马蹄包裹着布团的照夜白,一时间瞠目结舌。“这不是陛下的御马?宫中不得驰骤。”宫人就宣皇帝的口谕,令他速骑此马到烟波殿议事。
  若搁在平日,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夜里在禁宫纵马狂飙。但今夜裴烈直觉是出了什么大事,或许与北寇有关。事关军国大计,他只好勉为其难,骑了白雁声的御马在宫里横冲直撞。到烟波殿时,下马之后缰绳都已经被自己的手汗打湿了。
  殿里灯火通明,并无异样。宫人唱诺之后,他入殿见驾。当是时,白雁声一身黑色常服,正站着与清商馆馆主曲乘风说着什么。白雁声看见他进来了,微微颔首,赞许道:“朕与曲爱卿打赌,一炷香的功夫你能不能站到这里。看来是朕赢了。”裴烈随他手指的方位看去,香炉里的线香还剩下最后一截,他抹了一头的冷汗,不禁有些懊恼,道:“春寒料峭,陛下这是烽火戏诸侯吗?”
  白雁声与曲乘风都是一愣,两人相视一笑,白雁声随即肃然道:“乘风,那诏书拿给他。”曲乘风随即走上丹犀,从御座上取了一纸黄帛,又走下来交给裴烈。裴烈欲三跪九叩接旨,被白雁声阻止。
  裴烈摸不着头脑,在曲乘风示意下打开了圣旨,看到起头的两个字“遗诏”,眼前一黑,将圣旨掉落在了莲花地砖之上。
  曲乘风弯腰将诏书捡起递与他。裴烈在皇帝平和中带有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将圣旨读完。诏书称皇帝“偶染暴疾,将不久于人世”,“令太子柩前就皇帝位”,并进封裴烈为“周国公”,助新帝“辅政、参知政事”。
  裴烈犹疑地看向白雁声,道:“陛下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或是有人逼迫?”白雁声笑了一笑,温和道:“我本出自草莽,逐鹿中原只是不忍见生民涂炭。如今幽州已定,太子已经长成,我早有逊位的意思。只是做太上皇也是闲死在这宫里,不若一了白了,做回我的山野之民。”
  告老还乡?裴烈哪肯相信他这番说辞,思前想后,总觉得以皇帝的心性,不可能受任何人威胁。任何人?他脑中电光一闪,忽然道:“莫非是,莫非是子莺哥哥出了什么事吗?”
  他情急之下,连旧称都脱口而出。白雁声与曲乘风交换了一个眼色,曲乘风上前道:“将军好厉害,陛下正欲往西川一行,还请将军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太子和皇后娘娘。”
  原来如此。裴烈顷刻间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无疑虑道:“陛下可遣一心腹前往西川,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亦可以悄悄去、悄悄回。陛下正春秋鼎盛,四海平定仍赖陛下英明睿智。虽北疆已复,但四境之内仍有顽民,此时改天换日会大伤元气。太子虽聪慧,但太过年轻,与陛下老成持重,不可相提并论。”
  白雁声叹息道:“正因为太子年轻,所以要你多多襄助。我此去若能救得子莺,便不会再回这朝堂之上,与他闲云野鹤,扁舟江湖。若是不见子莺,更生无可恋。左右都是要走,早走晚走都是一样。”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与他比起来,我又何尝在乎?穷兵黩武至今,爱恨情仇,都成虚无,唯有一人不能辜负。
  他二人的□□,自己是从小看到大的。明明什么都明白了,但心脏痛得厉害,彷佛空气都在颤抖。裴烈猛地跪地,将圣旨高举过头,大声道:“臣不能领旨。”白雁声与曲乘风又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奈,没料到他在这紧要关头执拗起来。曲乘风好言劝慰道:“裴将军,你从小就跟在陛下身后,一路风雨过来,什么都见识过了。若是此刻撂挑子,怎么对得起陛下的养育栽培?”裴烈反唇相讥,言辞激烈道:“我与曲馆主也是从小认识。天下未定,陛下有这样的糊涂心思,曲馆主怎么不进忠劝谏?”曲乘风叫他一语噎住,说不出话来。裴烈却进一步问道:“到底西川出了何事?子莺……蜀帝到底有何危险?”
  曲乘风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白雁声柔声道:“西川近年来一直不□□静,朝中有让蜀帝逊位的声音。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逼宫篡位,恐怕子莺有难,决定先偷偷潜入锦官城。”他梦中所见,历历在目,子莺被人用锁链锁住,受尽折磨,在地府门前徘徊。一想到此情此景,他便恨不能生出□□翼,眨眼便飞到子莺的身边。
  裴烈闻听此言更觉不可思议,道:“陛下,怎能靠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便断定蜀帝有事?何况梦是反的。”
  白雁声缓缓走过他的身旁,道:“碧云天,无定处,空有梦魂来去。不瞒你说,这些年便是与他相关的梦也少了。就算梦是反的,这大概也是我内心的呐喊。往世不可追,来世等不及。今生今世,哪怕所有能破碎的东西都已破碎,我也绝不容许失去他。”
  裴烈转身望着他往殿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潮澎湃,眼里激出泪水来,哽咽道:“当年我们一起从临溪赤手空拳走出来,有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恨血千年土中碧。陛下怎么忍心辜负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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