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两人来到湖边,只见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湖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船只,连舟数百艘,船头都是朝着湖中君山而去。不知道哪一艘是清商馆的船只。
先前谢玉曾问为何不乘清商馆的船,白细柳解释说,倘若清商馆能胜出,自然一好百好,如果途中有意外,她们再出手不迟。
两人到了约好的地方,果见岸边柳树下停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吃水极深,舱内装了十几个大酒坛,酒香四溢。老板做船夫打扮,高卷裤脚,腿上有许多伤疤。白细柳看出他有武功根基,状似无意问道:“董老板先前做什么营生?”
老板等她们在舱内坐定,船桨一推堤岸,小船缓缓驶向湖心:“两位公子,我姓木,我内家姓董。”白细柳与谢玉对看一眼,都是吃了一惊,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是入赘的女婿。“不瞒两位,老头我曾经是个当兵的,自陛下收复北疆之后,代北无战事,便流落湖湘,卖酒讨生了。”白细柳听他说得不似作假,便不再说什么。那木老板却发问道:“看两位公子带剑带琴,莫不是也想去君山上一教琴技吧。”
谢玉有些紧张地摸摸背负的琴囊。白细柳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朝后仰头笑道:“我俩凑凑热闹去。”
小舟踏破波心,直追前面的船阵而去,须臾便登上了君山的码头。木老板将酒坛清点,和岛上的人做交接,白细柳、谢玉便下了船。此时码头上忽然有穿捕快号衣的人截住她们,问她们可有请柬。两人摇头,那人便双手抱胸,哼声道:“官府有告示,今日君山没有请柬不能放入。”
白细柳柳眉倒竖,正欲发难,旁观的木老板眼瞅不对劲,连忙跑来劝阻。好说歹说,那人才道:“看在木老头面子上才放你们进去见识一下,可不要惹事啊。”
两人谢过木老头,沿着石子铺就的山径往顶上走去。山上竹木苍翠,古迹颇多,有二妃墓,封山印,射蛟台等等。此时虽是深秋,但满山红叶,无花胜有花,湖面上又传来灰鹤的叫声,一回头,岳阳楼隔湖相望,直如蓬莱仙境一般。湖面烟波浩渺,有“八百里洞庭”之称,湘、资、沅、澧,凡此四水,同注洞庭,北会大江。岳州更是成蜀两国的边境。
两人也不急着赴会,一边赏玩美景,一边慢腾腾往山顶走。到了山顶平台,只见乌压压人头攒动,有人正吹笛鸣萧,倾靡四座。两人个头矮,挤在人群里什么也看不见。白细柳灵机一动,抱住一棵老树树干爬了上去,谢玉却只好在树下干瞪眼。
她手搭凉棚往远处平台望去:“有一幅大大的布画像,以及许许多多的经幡。”谢玉道:“那是神瞽的画像,先立黄钟之管,以定十一律。死以为乐祖,祭于瞽宗,谓之神瞽。就是乐师一派的老祖宗。”她再往台上看去,是一个瘦小的青年,黑布衣服上绣着丝线,腰间挂着一串饰物,头上缠着布巾,于是道:“他手里的那是箫吗,怎么那么长?”谢玉虽然看不见前方,却听萧声辨认道:“是侗乡人吧,手里拿的是玉屏萧笛,有九节之长,相传是八仙之中韩湘子用过的名器。”白细柳低头往树下看,赞叹道:“玉娘,你真厉害!”谢玉双颊飞上一抹嫣红,跺脚道:“你快下来!”
白细柳正欲下树,忽闻前方乐音又起,她连忙又伸颈张望,这回上来一个抱瑟的年轻娘子。只听台下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来:“下去下去!这是武林盛会,又不是花魁选举,哪来的小娘子,快回家去吧!”
谁料那黄衫姑娘环视左右,脆生生道:“妾虽教坊乐籍,风尘贱质,亦知英雄不问出处。今日以乐会友,若山水有灵,自当惊知己于千古。雷大人,你说是不是?”她说到最后,转向平台的左手,那里坐了一票人马,个个衣衫鲜明,身后竖着两面大旗,一曰“如来”,一曰“雷音”。
乖乖,牛逼哄哄。白细柳心知这拨人就是西川花间派的人马,花间派分成“剑宗”、“乐宗”两支,这是乐宗门下的雷氏。蜀中雷氏以擅琴闻名,所斫之琴称为“雷琴”,所奏之乐称为“雷音”。她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却没有找到当日七夕江上见过的薛雪衣。
雷氏中站起一人,年约四旬,拱手道:“这位娘子所说甚是,便请赐教吧。”白细柳只听树下众人指指点点,称呼此人为“雷奋”,是雷门的当家。
这姑娘娉婷娟好,楚楚有致,此时将瑟放在琴台上,起手拨弄。谢玉低声道:“是《双凤离鸾》之曲。”清越悲吟,杂以怨慕,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凄入肝脾,哀感顽艳。谢玉听了一会,问道:“弹得真好,她有多大?”白细柳道:“比你我大一两岁吧。”谢玉便叹道:“真是山外高山人外人。”
白细柳却不像她那么精擅音律,只是左顾右盼,注意身边动静。这女子下台后,直入人群中,众人屏住呼吸,给她让了一条道来,这是极高的赞誉。她自人群中走过,黄衫黑发影婆娑,谢玉禁不住喊了一声:“这位姐姐,请问高姓大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知音相逢,何问名姓?”那姑娘头也不回,往山下走得极快,山风扬起她的黑发。真如恒野王青溪之畔遇王徽之,不交一言,魏晋风度,淡泊玄远。
谢玉心里暗道,这莫不是湘君显灵来了?她又抬头望了白细柳一眼,见她看热闹看得异常高兴。原来在殿下心中,举案齐眉,筝瑟和谐,比不过仗剑天涯,琴剑合契,任诞游侠。
那女子走后,平台前喧声不绝,想是珠玉在前,无人敢上台应战。便在此时,雷门中站起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锦袍玉带,缓步上台,朝四下拱手道:“在下雷门雷胤,便接下方才这位姑娘的擂台,弹奏一曲《秋水》,为诸位助兴。”有小琴童送上一柄古琴来,侍奉他焚香涤手。众人都知此日到此时才是高潮,一时鸦雀无声。
此曲依庄子《秋水》意而成,琴音高旷空澈,洒脱逍遥。雷胤又将内力倾注琴弦之上,使得丝弦之音大增,声彻九霄。弹奏到大半过后,天空忽然呼啦啦飞过一群白鹤,在平台顶上盘旋,映着秋水长天,蔚为壮观。
有人叹道:“荡逸飞扬,超于流辈,不愧是雷音贯耳啊。”
谢玉却对白细柳淡淡一笑,道:“鱼听、仰秣、仙鹤延颈并没有那么玄乎。其实鸟兽好悲声,耳与人耳同,禽兽见人之食亦欲食之,闻人之乐何为不乐?”
她声音说得大了点,四周的人都回头朝她张望打量。便连台下的雷门子弟也向她投来好奇又鄙夷的目光。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走过来,肌肤映雪,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道:“小猢狲,你说什么?”谢玉吓得后退两步,身子抵上树干,脸色发白。白细柳从树上纵下,挡在两人之间,冷笑道:“那么凶干嘛,你看禽兽都被你吓跑了。”
乐音结束之后,白鹤又结队飞走,空中飘下几片白羽。四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雷门中有人喊道:“雷蕾,回来!”那名唤“雷蕾”的姑娘,朝白细柳、谢玉狠狠瞪了一眼,便不情不愿回了本门领地。
雷胤此时还在场上,洋洋自得。台下一遍颂扬之声。又过了一会,见无人挑战,雷奋便又站起来,拱手道:“小徒不才,承蒙各位相让,今日拔得魁首……”
“魁首岂是这么容易当的!”只听山下遥遥传来一声戏谑的话语。
雷门众人都是脸色一僵。白细柳与谢玉笑看一眼,终于来了么。
仙乐飘飘,那人开口说话时还在山脚,话说完只见一队仪仗已到了山顶。领头打着一面旗帜,上书“清商馆”三字。两排人马俱是青色衣衫,个个容貌秀丽,衣袖飘摇,簇拥着一顶肩舆,上覆五彩幢伞。
雷奋捋须问道:“可是清商馆曲馆主驾临?”
微风起处,肩舆幄帐分开,从里面飘下来一个白衣少年,沙哑着声音道:“馆主有事在身,吩咐韩霄前来拜会雷掌门。”众人瞧着阵势,本以为肩舆中所载是何等雄伟大丈夫,没想到走出一个裙屐少年,还在变声期中,捉膀撩胸,纷纷笑倒。便连白细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韩霄小小年纪,不为所动,肃穆淡定。雷奋知道清商馆这几十年来在宣武帝白雁声的庇护下,渐脱奴籍,洗尽尘滓,标榜风雅,跻身上流,正如日中天,不可轻易得罪。便道:“请问贵馆一代乐圣王骞可到了吗?”韩霄微怔过后,摇头道:“师兄犯下大错,早已被逐出馆去了。”
“谢大词,王骞曲”,曾一度风靡江左。谢、王之事虽过去经年,但因涉皇家私密,故而甚少在民间流传,便连雷奋都还以为王骞在清商馆里。他此时又是遗憾又是庆幸,对韩霄便存了小觑之意,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可否有幸听一听韩公子的仙乐?”
韩霄伸手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琴囊,缓步上台,道:“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土之风;蜀声燥急,若急浪奔雷,亦一时之俊。雷公子为何不祭出《流水》啊?”
他此言一出,雷门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雷奋不悦道:“今日不过以琴会友,韩公子为何将之变成门派之争?”台上的雷胤却不屑道:“世人粗鄙,岂知山高水深意。我若奏《流水》,韩公子以何曲来对啊?”
韩霄走到他对面,抱琴而立,淡然道:“我自有曲来对,不劳烦心。”
“好!”雷胤就往地上一坐,双手拂琴。琴声泠泠,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白细柳听了一会,觉得有点耳熟,就望向谢玉。谢玉点点头,低声道:“是我在御剑山庄弹过的《七十二滚拂大流水》。”
蜀派代表曲目的《流水》在听觉上的特征是圆润,明净,清淡,和远。不知何时起,有人将原谱中的泛音部分做了删减,直接进入滚拂,并以此定下全曲的基调,称为《七十二滚拂大流水》。改过后的乐曲激荡不平,山中水势好似万箭齐发,浩浩汤汤,一泻千里。弹奏之人需极其熟练迅疾,才能发挥出全曲精髓。
雷奋听他起手弹奏此曲,而不是寻常的《流水》,便知雷胤欲借此曲震慑压制对方,而韩霄能选择的也不过《秦王破阵曲》、《风雷引》等寥寥数曲,且难度系数都在《七十二滚拂大流水》之下,任他琴技再高超也难有胜算。
白细柳听见乐音渐渐拔高,连忙从怀里掏出手绢,撕成两半,示意谢玉堵上耳朵。因曲声急促,在场武功低微的人都有胸闷气短之感,曲声终止之后,一些人甚至呕吐了起来。谢玉也有些心跳急促,好在白细柳在一旁以内力输入经脉,情绪平复地较快些。
雷胤推琴敛手,斜眼看韩霄,自负道:“韩公子,承让了。”
“此琴名海月清辉。”韩霄随地而坐,皮制琴囊应声四分五散,一把仲尼式古琴呈现在众人目光之下,琴长三尺六寸,宽六寸,厚二寸。“曲名《梅花三弄》,改自晋代笛子曲,作曲者王骞。”
“殿下!”谢玉忍不住失声叫道。白细柳一把捂住她的嘴。好在众人注意力都在台上,便连雷奋也好奇地抬高了眉毛,迫不及待想听一听。初始和缓,冷香拂袖东风软,袅袅水魂吹不断。众人只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雷奋只听了这一段,脸色便全变了。
谢玉在台下轻声道:“没想到韩公子年纪比我小,琴弹得这么好。”白细柳好奇问:“真的很棒吗?那他能赢过那个雷什么的人吗?”谢玉踌躇道:“我没听过,不知王骞把这曲子改成什么样了。但若一直是这样和缓,打成平手也未可知。”言下之意,韩霄虽底子不错,仍需要出奇才能制胜。
三弄过后,忽然转入泛音部分。曲到高、潮,韩霄轮指、拨剌、滚拂、长琐等一气呵成,竟是十指如花,令人眼花缭乱。漫天大雪中,只有梅花吹不尽,傲雪凌霜,让人直想迎风長啸。
一曲终了,琴音如梅香拂之不去。谢玉心惊目眩,道:“原来制胜点在这里,长琐十三声,连弹三十遍而不出错,世间绝无仅有!”
秋风乍起,芦花好似雪片般纷纷扬扬。韩霄抱琴而起,仰头望着秋水长天,想到平生后悔之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他轻声道:师兄,我终于把《梅花三弄》弹给天下人听了。
两曲若论格调,《流水》取法天道自然之劲,《梅花三弄》则于天道之中加入了人道,以逆境不屈而胜出。若论技巧,三弄更是奇崛苍涼,跌宕变化,当吟则吟,当猱则猱,收放自如。若论琴师个人风度气魄,韩霄今日以“双琐”指法成名,年龄远教雷胤幼小,往后的成就理所当然在雷胤之上。
雷奋连叹数声。雷胤面色苍白往台下走去。小师妹雷蕾见师兄如此沮丧,便和另一位同门师兄跑到台边想要安慰他。雷胤走到台边,募地抢过两人腰间佩剑,又奔回场上,将其中一柄剑扔到韩霄脚下,喝道:“小子,把剑捡起来,我们比武见真招。”
韩霄此前沉浸在完成师兄心愿的满足之中,没想到雷胤又走了回来,犹豫道:“雷公子,我看还是算了……”“不能算!”雷胤大喝一声,双目通红,封魔了一般,举剑朝他冲去。
在场众人都是跌足长叫,连雷掌门都惊呼出声:“胤儿,不可!”
韩霄一脚勾起地上长剑,但他一臂抱琴使不上劲,另一手横剑出去便被打飞。他脚下步法微动,迅速后退,向平台下倒去。快要落地之时,后腰被人轻轻一托,总算没有摔下地来。韩霄狼狈之后,偏头看扶他的人是白细柳,刚想叫“殿下”,白细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就吞声回去。
雷胤仗剑而立,居高临下,骂道:“成狗!这岳州是我大蜀的地盘,还轮不上你们来指手画脚!若再不滚,就把你们当奸细抓起来送到官府里去!”
雷奋见他如此胡作非为,风度尽失,两眼一黑,气得晕倒在地上。雷蕾大叫道:“师兄,快下来,师父晕过去了。”雷胤反而更来劲了,朝清商馆众人指指点点,在他的挑动之下,台下众人的面色眼神也都变了,有些人不怀好意地向清商馆围去。
眼看变乱即生,忽然听见台下有人道:“你说谁是奸细?”两道青影飞上台去,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少年,其中一人搂着另一人的腰,两人一琴一剑,配合默契。
白细柳带谢玉跃上台去,就放开她。雷胤一看是两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就冷笑道:“哪里来的野猴子,洞庭君山也是你们来的?”白细柳和谢玉相视一笑,一前一后道:“洛邑白细柳、江左谢玉,向花间派讨教!”
轰隆隆。本来秋日天高云淡,此时忽然打了个闷雷。台下台上都是一时呆傻。韩霄悄悄吩咐清商馆众人拿出兵器,随时准备护送公主与谢玉离开。
雷胤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你叫什么?”白细柳笑了一笑,谢玉用手指堵住耳朵,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运内力与肺腑,募然长啸出声,一啸之下,声震山谷:“大成白细柳在此!”
啸声在岛上不断回响。雷奋此时也清醒过来,问明情况,道:“是北燕萧氏一门的狮子吼,一吼之下,六军辟易,不要轻举妄动!”他拨开众人,走到台下,跪地道:“未知武德长公主凤驾到此,有失远迎,请殿下恕老朽不周之罪。”他这么一跪,雷门中人,除了雷胤、雷蕾以外也都跟着跪下去了。雷胤在台上阴险地打量着两人。雷蕾咬唇跺脚,心有不甘。
白细柳对雷奋和颜悦色道:“雷掌门请起。是细柳来得匆忙。今日以琴会友,比武论高下,我也不过是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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