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莺送他到两军交界的地方,驻足道:“你去吧。明早我就不跟你辞行了。”白雁声返身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解下,披在他身上,柔声道:“子莺,你瘦得多了,下一次见你,如果还这么瘦……”孟子莺嫌他聒噪,勃然大怒道:“陛下,你管得太宽了点。邕京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再说又要翻脸,白雁声只得一个人走了。孟子莺站在原地看他背影溶入夜色中,这才转身离开。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借问因何瘦,只为相思苦。
白雁声回了成国驻地,果见裴烈和手下亲兵聚在帅帐外面,看见他来,连忙道:“陛下,公主不见了。”说着就有人架过来一个年长的妈妈,早已吓得面白唇青,手足无力,哭道:“老妈子我只打了个盹,醒来公主就不在帐里了。”
白雁声知道这个妈妈家世清白,素来心细忠厚,遂好言抚慰两句,叫人带下去压压惊,便转向裴烈。裴烈道:“帐内帐外都无打斗的痕迹。草地上有两行脚印,似是公主的,往山中去了。”白雁声皱眉道:“死丫头准是自己跑出去的。我道她这几日怎么这么乖呢,原来留这一手。”
元延三年,九州之内,天有异象,一颗慧星在空中停了一天一夜,到了晚上坠落在洛邑方向。彗星落下时,夜空中忽然亮起红光,鸟兽磔磔怪叫。在这样的声响中,洛邑的一位贵人产下了一个女婴,就是日后成宣武帝的这个公主。
世人都以为当时还是成国公的白雁声多了一朵金枝玉叶,只有他身边的人知道,成国公府其实是添了一条女汉子。白细柳在三岁之前,不声不响,连话都很少说,人们一度以为她是傻子或者哑巴,只有白雁声并不以为奇怪。三岁之后,元延六年,白雁声登基为帝,白细柳忽然开口说话,一鸣惊人,朝野以为是吉兆,所以白细柳賜封武德公主,开始了她如风无影的传奇一生。
裴烈当然不敢置喙这位皇家千金,便低头道:“陛下,臣弟裴邵带着龙禁卫和清商馆的人已分开寻找去了。公主身上带着报信用的暗哨,如不被发觉,天明应该就有消息了。”
白雁声点点头,面上也不见得有多么焦灼,好似浑不在意一样。他正欲开口嘉奖下属,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禁军统领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探马走过来,是徐州的急报。
白雁声接过看后,顿时耸起了眉头。他看完后随手递给裴烈,信上写着徐州将军孙季仁急病发作,恐不救疾,盼皇帝速派人去接手疆务。信中夹着孙将军的手书,上有“佐命兴王,心力俱尽”八个大字。字迹潦草,软弱无力,显见病入膏肓之势。
裴烈自小得这位孙将军教导,亦师亦友,顿时也忧心忡忡起来。白雁声吩咐道:“传令下去,明早拔营,去徐州。”裴烈闻言一惊,急道:“陛下,公主还没有找到,再等等吧。”白雁声瞥他一眼,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崇明年间在徐州守城,孙将军和你讲过的齐襄公姜诸儿的故事吗?”
裴烈不知他因何有这一问,在脑海深处搜索到吉光片羽,脱口而出道:“陛下是说远戍之苦,瓜期不代?”
白雁声点点头道:“瓜期不代,即是无信。孙将军镇守徐州数十年,备尝艰危,朕从来不疑心他。但慕容德去年移驾幽州,虎视眈眈,徐州压力巨大。朕怕他顶不住压力。他的伤还是元延初年和徐匡对阵时留下的,十年过去,一年重过一年。本来贵贱苦乐,相互交换才是天道,但朕手里苦于无兵无将,一时找不到替代他的人。”他说完这一番话就转身进了帅帐收拾东西,对这里没有丝毫的留恋和迟疑。
裴烈这才明白皇帝思虑之深远,是怕孙季仁病重之下,徐州兵权被他人所掌握,酿成巨祸。他将目光投向龙门山的莽莽山林,想到白雁声给这个女儿起名“细柳”,又赐封“武德”,其实是对她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的。可是一旦北疆告急,就不得不抛儿弃女,深夜奔走,皇帝心中到底作何感想呢?
人真是无往不在枷锁中。自以为是其他人的主人,反而比其他一切人更像是奴隶。
再说孟子莺回了营地,天色尚早,他却无心睡眠,就将看了一半的山水游记找来,预备彻夜捧读。刚翻了一页,只见一则记载蜀中风光的小文边不知何时多了几行眉批,分明是白雁声的笔迹,料是先前军帐中无人时他闲坐无聊,涂鸦上去的。
这人真是手贱!他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待细看其中有几句“牙帐尘昏余剑戟,翠帷月冷虚弦索”、“射虎山边寻旧迹,骑鲸海上追前约”,慢慢品味,又是潸然泪下。
正掩面流泪之时,忽听远处橐橐的靴子声,他便扬声问道:“君理,什么事?”沈君理在外面默了一默,答道:“陛下,您没睡吗?”孟子莺听他话里大有隐情,便收拾了面容,披衣出帐。但见熊熊火把照射下,士兵用担架抬了一个宿夜值守的人过来,那人满身是血,已然气绝。
沈君理道:“是在靠林子的地方发现的。此地不甚安全,已经吩咐人加强戒备了。”
孟子莺从旁边人手里取了一支火把上前看了看,死人全身完好,只脖颈处断裂,血流了一身。他仔细辨认,冷笑道:“是先用手指抓伤,再用剑砍的。看来还是一个老熟人。”沈君理闻言心中一动,也凑过来看,道:“是曾经在御剑山庄见过的那个人?”孟子莺点点头,问道:“我军中除了伤亡,可有其它不对劲的地方?”沈君理摇头,想了一想,犹豫道:“方才暗哨来回,成国公主不见了。”
这么重大的事居然不及时来报!孟子莺秀眉双结,双目一扫沈君理,眼睛里好像有一把剑,暗带了责备之意。沈君理低下头,道:“是卑职处理不当,这就派人去搜山。”孟子莺却淡淡道:“不用了。这还是成国的地盘,莫要随意。我写一封信给白雁声,告知这里的情况,你速叫人送去。”
孟子莺转身回帐里,写了一页信纸,封好火漆,沈君理派人送到成国军营。天大亮的时候,白雁声那里有了回信。孟子莺接到信并不急着拆开,反而絮絮问那信差的所见所闻,听到白雁声一面派人寻找公主,一面却拔营去徐州了,信差一路且走且追,过了洛邑才追上。他心里一凉,暗道:管生不管养,就这样撒手不管了,好个狠心的爹啊!
他见那信差面上有意犹未尽之色,便问道:“你一路过去有何感想?”那信差慨然道:“小人见洛邑城池雄威,不让锦官城风采。小人愿随陛下,一战得千里,再战得天下。”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此时一轮红日当头,映射着龙门山山色,正是一年好景,橙黄橘绿。
天不厌乱,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看到这样的大好江山都起了觊觎之心,更不用说乱世之中的枭雄们了。孟子莺扫视身周的一干文臣武将,个个目露精光,跃跃欲试,不觉长叹一声。他打开白雁声的回信,空白的信纸之上只有浓墨重彩、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十年”。
十年征伐,十年生聚,十年谋划,天下可定,可缓缓归矣。
“传令,拔营!”孟子莺疲惫地龇牙一笑,他并非真的想笑,一时间眼神飘忽,凄迷万状。白色信纸在他手上化为齑粉,被秋风一吹,如蝴蝶般散入晨风之中。
又一个十年之约吗?十年又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天刚破晓时,白雁声率军往徐州而去,路过河上游的燕军营地时,只见草地上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大量人马足迹和宰杀牲畜的痕迹。瞧着模样,应是昨夜就走了的,但并没有惊动中下游的盟友,如此整齐划一,不能不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裴烈愤愤不平道:“此人太目中无人。这是谁的地盘谁的天下,他竟敢不声不响就走了。”
白雁声心知萧瑀定是昨夜入洛邑城拜了萧溶月的神主之后才走的。他遥望深藏在群山之后的雁门关,叹道:“当年我与萧渊藻在洛邑相拼,虽是我侥幸得胜,却并没有得道,反而害了溶月和许多人。我、子莺与他三个人中间,竟然只有剑走偏锋的他才是真正参透了的人。世人如学他,如同进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三章
夜已三更,天明月净,微云点缀。龙门山的崎岖山路上,一个黑影大步流星地走着。乱石深松明月光。仔细看去,这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身上还扛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麻袋。
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头顶已冒出淡淡的白烟,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这人大约四五旬年纪,借着白花花的月光在一处石壁旁停了下来,一抹脸上的汗水,将肩上扛着的麻袋放在地上,解开麻绳。袋子松开后露出一颗小小的头颅来,大眼睛一眨不眨,眼波澄澈地望着他。
他心中倏地一惊,须臾哈哈大笑:“临危不乱,真是白雁声的种!”
这麻袋里装得正是白细柳。她一时贪玩去追闪电貂,却被林中埋伏的歹人捉到,点了穴道。那人解开她的哑穴,歪头笑看她道:“公主娘娘,老万得罪了。冤有头债有主,并非我老万要和白雁声过不去,实在是有人花了大价钱买你的命。”
白细柳舔舔嘴唇,仰面看他,也是笑嘻嘻问道:“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那自称老万的人万万没想到外表瞧着娇滴滴的小姑娘会是这么个反应,顿时不寒而栗,无意识道:“当然是要活的。”
白细柳揶揄道:“那你把我从这又臭又脏的麻袋里放出来,别把我闷死了。我年纪小,深山里不敢乱跑。”
老万临走时随手抓了一个装猪仔的麻袋揣在怀里,想到竟然拿来腌臜金枝玉叶,也是暗暗好笑。他又板起脸,恶声恶气道:“小猢狲,莫诳我。你从小随御剑山庄的杨难当习武,我老万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白细柳见唬不过他,一时蹙眉无语。月光照在她圆圆的脸盘上,虽身处险境而无怯色,五官尚未长开已见英挺之气。老万有相面之术,暗叹龙生龙凤生凤,白雁声与萧溶月强强联合生下的这个女儿果真不同凡响。
露寒山空孤月明,两人相对无言,深山之中的风声树声野兽声便渐渐喧嚣起来。白细柳到底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儿,不由有些气泄,道:“你送我回去,爹爹会给你双倍,不,十倍的酬金。”老万乐呵呵道:“我要送你回去,你爹爹顷刻就砍了我的头,千金万金都没命享受了。”白细柳撇嘴道:“我爹爹才没空砍你的头呢,他说会盟结束就要去徐州巡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拔营了。”老万更乐了:“我不信。做爹爹的哪里会丢下孩儿就走了。你这是拖延时间,我们还是再走远点好。”
白细柳悠悠叹口气,道:“你真是见识少。当年五胡乱华,皇舆南下,夏元帝逃命途中曾三次推华阳公主、靖宁帝下车。你若以为我爹爹会受人胁迫,那就大错特错了。”
老万想不到她小小年纪,话出口却这样沧桑凄凉,一时膛目结舌。便在此时,他听见远远的山林有嘈杂人声传出,极目望去,山下似乎有火把在林间闪烁。他心知是成国的追兵到了,二话不说便将白细柳拦腰截住,扛在肩膀上,立时往山上攀爬。白细柳头朝下,五脏六腑都好像要呕出来了,心想也不知爹爹是派哪个蠢人带兵来追,明火执仗,分明是要她的小命。
裴邵入山后不久,就发现了隐蔽的足迹。他兵分两路,一路明火执仗从正面追击,他自己则带一路精兵不声不响从侧面包抄。天快亮时,山里水雾渐浓,升起了朦胧的烟岚,他心急如焚,怕丢失了踪迹。就在这当儿,有哨探回报道:“前面绝壁处有野兽咆哮的声音。”
裴邵连忙带人往前,只见云海对面绝壁耸峙,一人一虎正在赤手搏斗。山壁下面有一个小小人影,看不清楚,但应是武德公主无疑。有人要持剑冒进,裴邵连忙止住,道:“你们不知地形,云海下面是万丈深渊,不要惊动歹徒,有伤公主玉体。”他常年在洛邑周边护防,熟悉龙门山的一草一木,白雁声才会在命他入山追击之后,放心离去。
裴邵心里盘算最快的路径到对面的山崖,忽然身边有人低呼一声,他抬头望去。山壁上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头白色母虎,正探头探脑望着背靠山石的白细柳,虎视眈眈。裴邵从背后抄下一张铁胎弓,张弓满弦,嘴里道:“你们一齐朝那人放箭,不许他亲近公主。”话音一落,三只黑色翎羽的铁箭直射向对面的母虎头部。母虎长嘶一声,滚下山崖。
虎啸声荡壑震谷,公虎要返身去救伴侣,却被老万缠斗不休。当此时,从对面茂林深处万箭齐发,朝一人一虎射来。老虎躲避不及,被射成了刺猬。老万用剑拨开箭雨,欲回身去抓白细柳,只觉迎面一只铁矛掷过来,擦着头皮插入山壁中。云海之上,有一个年轻人青袍软甲,身怀上等轻功,乘风蹈海而来。
他这微微怔忡的片刻,对面山林中隐藏的士兵已经调整了准头,又一波箭雨朝他直射而来。老万心知今日功亏一篑,再不能得逞,便转身遁入山林之中。
裴邵知道这两处悬崖有一道铁索相连,但隐藏在云海烟岚之下,一时难以分辨。他救主心切,抱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念头,凭记忆一跃而下,却真的踩在了铁索上。他一路缘着铁索过来,赶到白细柳身边,只见她面白唇青,冻得瑟瑟发抖。他赶忙脱下薄甲,再脱下外袍披在白细柳身上,见小姑娘还是止不住大颤,便道了一声“得罪”,把她抱在怀里,背对悬崖风口,相拥而坐。
月亮被薄云遮面,黑暗渐渐退去,晨曦慢慢来临,山中的鸟鸣声此起披伏。救援的队伍已经绕过悬崖,往山顶而来了。白细柳缓过劲来,便逗裴邵道:“将军,男女授受不亲。”裴邵耳边一红,勉力分辩道:“事急从权。”他说完这话,忽然觉得怀里白细柳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裴邵吓得手臂都僵住了,只见从小姑娘的胸口衣衫里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绿豆般的小眼睛,“啾啾”叫了两声。“皮卡丘,这是虎贲将军裴邵。”
裴邵顿时石化,结巴道:“公主,你不是为了这只松鼠才……”“什么松鼠,这是雪貂好不好。”白细柳心虚地截断他的话头,腾出手来抚摸小貂的皮毛,显得爱不释手。“这人自称姓万,他劫到我后,绕道蜀军营地,杀了两个宿值的士兵之后才入山的。”
裴邵心中一惊,道:“公主是说有人想嫁祸蜀帝,难道是北边的人?”白细柳没好气道:“是人都会这么想,但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萧王爷没必要做这种事。谁知道是不是爹爹早年的风流债落在我身上了。”若说世上还有人比她爹爹更着紧她的安危,除了萧瑀再没有别人了。
裴邵一时默然。
白细柳这个公主当得颇为尴尬,皆因她的生母是胡人。当年的洛邑之战,萧溶月卷入两强争斗的漩涡,她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付出几近毁灭的代价。萧溶月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勇气,在战场上举剑自戕,在胜利之后却因为巨大的背叛感和负罪感而郁郁寡欢,残年抑郁而终。
所以白细柳刚一出生,就听闻自己是外室所生的庶女,母亲是异族还是小三,令她幼小的心灵不能承受之重。她上一世又是米国华裔(第五十章),家中三代念洋文喝洋墨水,从没有过华文教育,因此接受起来十分艰难。她听不懂母亲的话,却看得懂她眼里的哀伤,并自觉地将此归罪于她东征西讨常年不见一面的爹爹身上。每次白雁声抽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