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莺弹弹衣襟,笑道:“我素来怜香惜玉,见不得世间女子受苦。这姑娘原无大恶,又救过白将军,算是有功于我华夏子弟。出身父母,嫡庶胡汉,本是天定,由不得自己。她便是胡虏戎狄,身在中原,我们也可潜移默化与她。对一个小姑娘这样威逼利诱,赶尽杀绝,和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
他声音清清泠泠,众人听在耳朵里如同世间仙乐,都忍不住喝起彩来。墙头草随风倒,全然忘了自己方才也曾附和过商太微。
白雁声感激地望着他。
商太微从方才见白雁声全力维护萧溶月,已知今日不能得手,一脸难过之色,叹气道:“太微此举,半为君上,半为苍生。无奈诸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朝一日,铁马渡江……”
他话没说完,孟子莺和白雁声使了个眼色,两人齐齐短啸一声,一人出掌,一个持剑,同时疾驰出去,双双攻向商太微。
两人身姿蛟若游龙,翩若惊鸿,令众人惊诧的是,两人使得招式如出一辙。苏乐山低声向苏皓问道:“这是花间派寒江孤影剑里的万川归海一式,白将军为何会使?”
他话音刚落,只听众人爆发出一声喝彩,转头望去,商太微胸前衣襟化为齑粉,身子被掌风震荡,向后跌落。
众人一涌而上,齐到山门处往下看去。只见百丈石阶上空无一物,人已经逃向密林深处了。
苏乐山道:“师尊,要派人去追吗?”
苏皓摇头道:“此人练的是天魔大法,寻常人已是难以抵挡,各种毒功邪术更是数不胜数。真是乱世之中,妖孽尽出。”转而向众人拱手道:“各位豪杰英雄,雨后初霁,正是苍山风景壮丽之时。各位既来之则安之,还请赏脸吃老朽这杯压惊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章
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
白雁声一击退敌之后,就抱着萧溶月在苏庄弟子带领下寻了一处客房疗伤。萧溶月失血过多,面如金纸,更增楚楚可怜之态。众人虽知华夷异类,却也不屑为难这样一个弱女子。
孟子莺跟了半路,在厢房外止步,白雁声无暇与他分说,他一个人冷冷冥冥,神色黯然。
忽听院子外有人叫他,转过身去,杨难当坐在轮椅上朝他招手。
他走到杨难当身边,推动他的轮椅,只听杨难当道:“早间孟兄弟与我说到十七姑娘的事。我此前吩咐人去筛查山庄子弟,查到三个可疑之人,都是三年前入庄的。请孟兄弟待会在屏风后面看一看。”
原来方才顶上喧闹始终不见他出面,是去张罗这么一件事了。
孟子莺感激涕零道:“多谢杨大哥。若是误传,还请贵庄恕我叨扰之罪。”
两人一路说话,渐渐走到一个花厅里。孟子莺推他到堂中条桌旁,自己在旁边一扇半开的屏风后面站着。透过缝隙,看见杨难当先唤了一个名叫“三顺”的人进来,那人缩手缩脚站在地下,杨难当问话,他时不时畏畏缩缩偷瞥一眼。
孟子莺在屏风后面摇头。
杨难当一句话打发了他,接着唤一名叫“明光”的人进来。这次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牧童,扎着双丫,蹦蹦跳跳进来。
孟子莺仔细看了两眼,又摇了摇头。
杨难当自然寻个理由,又打发了他。再唤一名叫“樱桃”的烧饭仆妇进来。那人面上焦黑不平,一脸愁苦,瘦的像个竹竿,穿毛青布大袖衫,和水灵灵的樱桃半点也不像。
孟子莺望见她走进来的模样,心里已是见疑,再听她刻意压低的声线,顿时眼眶红了。没待杨难当开口问话,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抖声道:“子鸾,你真的在这里!”
孟子鸾猛然抬头,待望见来人面容,忽地转身就跑,刚跑两步,胳膊就被孟子莺大力扯住了,只听他哀求道:“子鸾,我不是来抓你回去完婚的。你听我把话说完呀!”
孟子鸾当真停住了脚步,慢慢回头看他,眼里是又熟悉又陌生警觉的神色,看得子莺透骨心酸。
“子莺哥哥,你真的不是来抓我的?”
孟子莺用力点头,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坑坑洼洼的脸,哽咽道:“这是怎么回事?”
孟子鸾不在乎道:“在襄阳大火中被烧伤的。已经不碍事了。”
毁容至此,难怪她在苏庄一待三年无人发觉。孟子莺强装笑脸,道:“没关系没关系,金针沈家灵药何其之多,一定能恢复原貌的。”
孟子鸾一把抓住他衣袖,道:“九哥,你到卢大哥坟上去过吗?”
孟子莺愣了一愣,脸皮微红,回头看了一眼杨难当,再转头道:“来得仓促,还没有去祭拜一番。”
孟子鸾就扯他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认得路,带你去瞧一瞧。”
孟子莺回头再看杨难当,后者点了点头,也跟在后面。
三人向后山走去。
山顶上的宾客在贺寿过后大多结伴下山去了。庄上弟子都在忙着收拾残局,看见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人一路走来都是面面相觑,驻足观望。
孟子莺一路上已经弄清了原委。当日襄阳大火中,杨难当重伤致残,先撤离火线。卢辙在城外清点人数,发现孟子鸾走丢,又返身回雷音寺去救她。不料隐藏的火药爆炸,卢辙当场身亡,子鸾被他压在身下免于一死。她将卢辙的尸体搬到城外空地,自觉没脸见中州的将士,又不想再回西川,就偷偷上了苍山,装成了一个烧火做饭的仆妇。她面容在大火中尽毁,倒是省去了日日易容之苦。
萧萧秋雨过后,满山红叶胜火,茱萸似血。侧峰绝壁之前有一座新坟,微微残照之下,庄严肃穆。坟前已有两人在祭扫。
苏皓送走宾客之后脱掉了大红寿袍,重新换上了白布深衣,一脸沉痛之色。酹酒致祭过后,忽然朝身旁的白雁声借剑一用。
白雁声不假思索,立时解下腰间凤鸣剑双手递给他。
苏皓接剑过后,单手拔剑,清啸一声,忽然凌空而起,脚踏虚空,持剑在对面绝壁之上刻下一首诗来: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有余哀。
这一首诗是抒发他百岁之年痛失爱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心情。
电光火石,乱石刮削,每个字都有如成人大小,四人在对面悬崖才能看得清楚。他借下坠之势刻完第一行字,足尖在山壁上一顿,倏地又拔高几十丈,复刻下第二行字。如是者三,终于将这一首七言古诗刻完。随后持剑在石壁上用力一拄,人已经纵回对面孟子莺、白雁声他们所立的山峰。
他用拇指顶剑出鞘,清啸,刻诗,几乎在眨眼间完成。白雁声、孟子莺尚来不及喝彩,待他跃回山峰,还剑给白雁声,两人才回过神来。
原来真人不露相!凭这一手百年武功,老魔小丑岂堪一击,不过是他自重身份,不愿和小辈过招而已!
苏皓笑吟吟道:“没想到老夫七十年前所铸的剑还这样锋利无比。真是可喜可贺。可惜的是老夫再也铸不出这样的名剑了!”
白雁声又惊又喜,双手捧着凤鸣剑道:“原来这是苏老所铸的剑!却为何在鲜卑胡人手里?”
苏皓看他一眼道:“胡人里也有大英雄大豪杰。若是明日那个姓萧的小姑娘还能起床,你带她到这峰上来,我给你们讲一讲七十年前的故事。”
白雁声连忙答应。
苏皓走前,忍不住再看他一眼,笑道:“你祖上是淮南侯白简么?子孙倒没有辜负他生前一世英名。”言下之意是连白雁声的祖宗都识得。
白雁声顿时肃然起敬,目送他白衣飘飘而去。
苏皓走后,孟子莺上前,坟前致祭。三叩首之后,起身酹酒一觞。随后转身向孟子鸾道:“子鸾,你与我说实话,为何待在苍山三年没有音讯?”
子鸾此时目眶通红,走上前来,抚摸卢辙的墓碑,低头道:“卢大哥是为救我而死的。我一生一世都要在这里为他守墓,不离他半步。”
孟子莺一阵头昏脑涨,眼前发黑,被身旁的白雁声伸手扶住。不经意间却闻到他脖颈间沾染的女子体香,更是火冒三丈,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杨难当眉毛一挑,尴尬别过脸去。
白雁声硬生生挨这一掌,脸上立现个五指山,嘴闭得死紧,却没有松开手。
孟子鸾却吓了一大跳,以为子莺是要打她,结果错打了白雁声,遂流泪道:“九哥,当日的情形你没有亲眼看到。我经历了这么一遭,已经心如槁木死灰了。你就当我已经死在襄阳了,与沈家的婚约也就算了吧。”
孟子莺心潮澎湃,这才明白她放着伤脸不医不治,是早已有了不嫁之心。对女子来说,容貌犹如生命,一个人连脸都不要了,还顾忌其它吗?他抖声道:“你何必自苦如此!沈家的婚约罢了也就罢了,我另给他们寻个好姻缘,教他们满意就是了。孟子攸他……你我的兄长已逝,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了,你真的忍心叫我看着你这样吗?咱们先回西川把脸伤治好成不成?”
孟子鸾满脸是泪,摇了摇头,目光在卢辙的墓碑上缓缓流过,柔情无限:“他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了。我伤这张脸算什么。他救我也许只是一时义气,心中未必有我,但我活过来之后心里已经有他,不能不报他救命之恩。九哥,你给我治伤必定要用到沈家,我不愿欠他们的人情。他们家的嫡子金尊玉贵,定然看不上我这张脸的。”
孟子莺给气的直想拖她出来打一顿屁股才是。然而看她一脸心满意足,无欲无求的模样,又满腹辛酸。他抬头瞥了一眼白雁声,心想难道她花一般的年华,真的要像当年在永城埋葬的白雁蓉一般,根本不曾开过,就已经凋零了吗?
杨难当情知此时易缓不易急,推动轮椅上前道:“在离此地几十里远的苍山余脉,有一处叫药王庐的地方,相传是神农尝百草死后的义冢所在。药王庐住着一位姓阮的大夫,医术或许比不上金针沈家,但也是这百里以内有名的神医。十七姑娘要是不嫌弃,家师可请他来替姑娘诊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陛下日理万机,姑娘与陛下血脉相连,怎忍见他为了姑娘的事食不下咽,夜不安寝?”
孟子鸾抬眼望了望她的九哥,方才情急之下只想到逃跑,却不暇细看。如今一望,果然比之三年前更加憔悴神伤,她咬唇不语,心里已经有所动摇。
孟子莺长长叹息道:“十七妹,想你在西川的时候,翠绕珠围,父母兄弟视如明珠,尚且有不趁你心意的时候。如今过这样寒苦的生活也能甘之如饴,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你愿意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吧,我会常常叫人来看你的。你有什么事也都可以像从前那样和九哥商量。”
天命如露滴,如幻更似真,相逢若相知,逝亦不足惜。
孟子鸾泪如雨下,走到他面前,牵着他的衣袖道:“从前的日子我一点也不留恋。目下我还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但唯一确定的是,你永远是我的九哥。”她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孟子莺也是心酸落泪,兄妹俩手拉手哭了一回,子鸾拭去眼泪,轻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去张罗晚饭和夜宵了。”
孟子莺闻言心下剧痛,但还是故作笑靥,松开了她的手。
孟子鸾脚步沉稳,不曾回头。
白雁声上前对杨难当道:“杨大哥,当日襄阳发生的一切我都知晓了。是雁声无能……”
杨难当举手阻住他话语,断然道:“不是你的错。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男儿当战与边庭,马革裹尸,死其所也。今天在卢大哥的坟前,我问你们,当年的志向还作数吗?”
白雁声与孟子莺对望一眼,双双一笑,激发了英雄肝胆。
“要天下太平,弦歌不辍。”
“要国境之内,行万里不持寸兵。”
杨难当目中含笑,道:“襄阳会战之后,我一直在苍山等你们来。天下动之至易,安之至难。师尊说过,改朝换代的战乱一旦超过三十年,割据就将成为定局。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天下易得而难安。
白雁声与孟子莺仔细体味苏皓的话,都是悚然而惊,他们熟读史书,史海钩沉,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白雁声郑重道:“我要先护送御驾回京,然后扫荡江东,除去傅熙、段晖之流,肃清朝野。”
孟子莺嘴角微翘,道:“我还是继续出兵襄阳,攻打三晋,夺回两京,长安洛阳势必收回。”
杨难当鼓掌道:“这才是大丈夫所为!那么武林中的些许小事就交给不才这个半残之人来办好了!定不叫二位有后顾之忧!”
天色已晚,半轮明月挂在绝壁之上。三人齐声大笑,惊起夜枭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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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有余哀。叶嘉莹的《哭女诗》。
☆、第八十一掌
午后苍山,天低云暗,半阴不晴的样子。
山脚下一个小村子,村里有一座半塌的土地庙。沈君理一脚踢开破烂的门扇,朝里面喊道:“出来!”
从泥塑木胎的土地公后面钻出来一个青年人,脸上罩着一层灰败之气,五官却殊为秀丽。他振一振衣袖,施施然走到院中,虽然受伤颇重,但还是讲究仪表,不愿低头于人。
“真是谁也没有料到,把这些人耍的团团转的便是贵上。贵上好大的手笔!”
商太微昨日受了白、孟两人齐发的万川归海,震伤气府,中气不足,声音绵软无力。
不错,这大发英雄帖广集天下英豪一事确是孟子莺的手笔。商太微自逃脱萧瑀魔掌之后,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还要逃避追杀,根本无力策划此事。一开始被人冤枉,但他心高气傲不屑于辩解,反而令众人笃定是他。
孟子莺乐得轻松推脱,也就干脆嫁祸给他了。
商太微一被白、孟二人打伤逃走,沈君理就追着他的足迹到了这里。此时微微一笑,道:“商少侠替敝上担了这个名声,不也挺好吗?从此武林之中也有商少侠一席之地了。”
商太微笑容顿收,恶狠狠望他道:“你追了我一夜,不会是来说这些废话的吧?!”
沈君理负手向背,悠悠道:“追杀商少侠的人是北燕萧府的,少侠这样东躲西藏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敝上与鲜卑胡子正好也有些许恩怨没有理清。不如我们联起手来,一致向外,如何?”
商太微愣了一愣,万没想到他是来讲和的。他转念一想,忆起山顶上白雁声、孟子莺两人一个眼神就能同时出手制敌的默契,好得如同一个人,倏地仰天大笑,前俯后仰起来:
“萧瑀你真是笑死人了。这小人另有意中人,如何会将你放在眼里?你再是倒贴也是白搭。
“萧瑀你这个混蛋东西,徒负虚名,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去抢啊,怎么一到关键之处,就出乖露丑,平常狠毒心肠都到哪里去了。……”
他形若疯癫,叫骂不停。沈君理在旁边一言不发,任他口出污言,心中莫名有一丝同情的意思。
萧溶月当日被暗器所伤,所幸暗器没有喂毒,也不过是流多了血伤了皮肉。到了第二天清晨,萧大小姐又是活蹦乱跳的女汉子一条了。她听说苏皓要找她谈话,一用过早膳就催着白雁声带她去见苏皓。
白雁声带她来到昨日的侧峰,苏皓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
老头儿白衣出尘,一派仙风道骨,对面的绝壁上刻着一首七言诗,映着晨辉,每个字都深入石壁,闪闪发光。
白雁声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