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运河一路往东,彼时春水泛滥,有些地方停航,他便一时水路一时陆路走了四五天,大约一大半的路程,到了一个名为山南的小城。那小城里沿街高高的马头墙,粉墙黛瓦,青石板路,江南山清水秀,物产丰饶,不似中原残破。他入城门,便隐在一群赶集的农人之间,冷眼观看。
大街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衣少年,背一个长长的包袱,十分焦急地左顾右盼,好长时间过后始觉无奈,垂头丧气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前面传来呵斥和哭泣的声音,看见街边围着一圈人,便走过去看热闹。那是一个卖胡饼的小吃铺子,一个僧人正和一个老人家拉拉扯扯,旁边站着另二个僧人指指点点。两人正争夺一竹篮的铜钱,那老人满面皱纹涕泪横流,泣道:“老妻病重,孙儿也饿得整日啼哭,佛爷开开恩吧。”
那僧人恶声恶气道:“皇太孙生辰,普天同庆,太守要修十级浮图(佛塔),你敢不捐门槛钱?小心佛祖生气,你这老骨头到那时重病难治或者寿禄上有问题,就不要来求菩萨保佑了。”
那老人家一听吓得双手一松,一篮子钱就被顺势夺走了,三个和尚并排笑嘻嘻地走了,老人家腿脚一软跪倒在石板地上,眼泪无声长流。围观众人脸上都有愤慨不平之意,却没有人敢出手阻拦,有一两个热心的留下来安慰老人,其余的口里低声咒着都渐散了。远远地,长街尽头望见一座烟色靡靡的青山,半腰上确有一座正在赶工的白色佛塔,颇有威势地俯瞰小镇。
那三个僧人一路上拿篮子里的钱打酒买肉,高高兴兴拐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巷道正中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背后负一个长长的包袱。那巷道仅容二人侧身通过,他站在中间并不让道,僧人上下打量他,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挡爷爷的路?”
那少年平伸一支手,手指纤长秀气,淡淡道:“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就让你们过。”
三个和尚都仰面哈哈大笑,道:“兔崽子胆子不小,敢打劫老佛爷。”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闪烁,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三人不过眨眼间依次被扇了个耳光,满脸是血,门牙脱落,定睛一看,那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银白色的长鞭,笑吟吟看着他们道:“拿来。”
最后一人眼看不妙转身就往巷外跑,刚跨出一步,脖子就被越空而来的冰凉鞭子勒住,他连忙双手去扳,一脚踩空,倒在前面两人身上,三人叠成肉山。那少年一屁股坐在三人身上,笑道:“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
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道:“你好大胆子,这是太守要修十级浮图的钱,此大功德也,你也敢打劫?不怕遭报应?”
那少年闻言脸上顷刻挂了三斤寒霜,冷冷道:“十级浮图?此皆百姓卖儿贴妇钱所为,佛若有知,只会慈悲嗟悯。强取豪夺,你们的罪孽实在比浮图还要高,何功德之有?”
三个和尚面面相觑,心惊胆寒,胖和尚一个眼色,三人乖乖把身上钱全都掏在地上。
少年满意点点头,起身收了鞭子,三人没命逃窜,鬼哭狼嚎道:“你等着,等着。”
少年一脸轻蔑,弯腰一一捡起地上的钱,重新放在竹篮里,拿着出了巷子,原路返回。老远看小吃铺已经关了门,邻居摇头说老人家哭着回铺子后面的院子去了,方转过门面,见后面连着个小小院落,一间茅屋竹篱绕墙,白板扉,屋里隐约传来大人小孩悲戚啼哭之声。他心生不详之感,跨进院子走到半掩的门前,见里面有三四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嚎啕大哭,往房梁上一看,一人脖子吊在麻绳上,另有人踩着桌子上去把他放下来,投缳的正是方才那老人。身子一被放下来,家人都扑上去大哭,旁边有个背青囊的做郎中打扮,掐了人中又扎针,最后只是摇头不已。
那少年在门口呆呆看着,众人也没有发觉他,过了好一会,他自己醒悟过来,将竹篮放在院子里面,木然离去。
他恍恍惚惚走在长街上,不知何时觉得人们都在偷偷看他,正想询问发生了何事,旁边一个路人主动靠过来,小声道:“孩子,你怎么得罪了白马寺的和尚,正带了官兵满城寻你呢,你赶快逃吧。”说完也不敢看他,立刻走开了。
他浑身打了个寒战,回头一看,从不远处的小巷里追出来头十个拿棍棒的和尚,后来还跟了一小队乡兵,看见他又是大喜过望又是咬牙切齿:“就是他,唐突佛法,污蔑菩萨,拦路抢劫的贼人就是他。”
他目睹方才那寒门惨剧,只觉胸中止不住杀气四溢,急欲发泄,这时一抽腰间银鞭,当街而立。
那些人见他年纪虽小不逃不避,隐约有游侠气势,脚下都顿了一顿,一个领头的肿脸和尚大叫:“怕什么,就他一个,不怕他使妖法。”于是那些人或拿棍棒或拿刀剑全都一哄而上。
那少年不疾不徐,衣袖一振,脚踏八卦,银鞭挥舞,呼呼风声中离他近的几人都被抽中,血浸衣衫,躺在地上痛不欲生。其余人离他七八步远犹豫着不敢近前。
他冷冷一笑,正要上前一步,忽听头顶有人道:“还在胡闹么?像什么样子?”
他抬头疑惑望去,一边街房的屋瓦上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逆光看不清面容,却是他不小心跟丢又寻找了多时的人。
他正分神之时,那和尚官兵的混合队伍见有机可趁,一窝蜂扑上来,刚挨了两拳,忽然领子被人拽住,他正欲挣扎,听耳边人说:“到城外紫竹林会合。”说着他人就被撂上房顶了。
他往下一看,一人持未出鞘的长剑与众人斗在一起,技法精湛,远超自己,正心中欢喜,不经意间看见不远处又来了一小队增援的官兵,连忙对下面喊话道:“又来人了,你也快走。”说着自己踩着两边街市的屋瓦,一路没命朝城外飞奔。
他背着个半人多长的大包袱,一路快跑,累的气喘吁吁,看到城外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于是也不辨东西一头钻进去。跑到接不上气,方才停下脚步,呼吸吐纳。
待他稍缓气息,头顶竹枝上落下一个人来,白雁声笑吟吟看着他,道:“你跟踪我干什么?”
四下无人,那少年几乎叫他吓了一跳,定定神,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正是雁声四五日前丢在船头的银子,鼓着腮帮气呼呼道:“哪个要你这脏东西,不声不响丢在船上,收回去,平白污了我的手。”
白雁声二话没说接过银子,却四下打量他,目中尽是促狭之意。那少年叫他看得面红耳赤,怫然不悦道:“银子物归原主,我走了。”说着转身要走。
“等下。”白雁声开口道,不紧不慢走到那少年面前,温声道:“你要还我银子,这四五天有的是机会,也不见你出来。你跟着我到底所为何事?”
少年撅嘴不言。
白雁声继道:“你看,我说了自己的名字来历,可算以诚相待,你却至今不愿告之我名姓,又不以真面目示人,为什么?”
那少年浑身一震,过一会慢慢从脸上撕下一张白面皮来,露出不逊与白家兄妹的清秀相貌,略带高傲道:“襄阳孟子莺见过白大侠,多谢白大侠方才施以援手,助我脱困。”
白雁声看他身后的包袱,道:“你是琴师?”
孟子莺点点头道:“猜得不错。”
白雁声双手一摊,含笑道:“那孟兄弟为什么跟着我?”
孟子莺心知混不过他法眼,哼一声道:“你不是口口声声叫我恩公吗,还说要十倍回报于我。我还没想好要你怎么回报,不跟着你,到时你赖账怎么办?”
白雁声忍俊不禁,道:“友人为我荐了个职位,正准备往东平郡去,那么孟兄弟是要和我一路吗?”
孟子莺连连点头,忽见白雁声收敛了笑容,看着他沉默不语,眼中有猜忌权衡之意,他只觉心砰砰跳得厉害,十分局促不安,耳边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之声,于是鼓起勇气打破尴尬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二三年前襄阳屡被胡族攻破,我双亲俱亡,家庐被焚,只好到邕京投亲,谁知亲戚并不待见,饥一顿寒一顿,我一气之下跑了出来。我家累世乐户,到我父亲一辈积了薄产才得脱籍,但是祖传的手艺并没有丢,凭着这把琴赁了艘船做容身之所,昏天黑夜四处卖艺糊口。只是邕京我也待够了,我想四下走走,你带着我吧,我洗衣做饭什么都会的,你要嫌我我就走好了。”他说到最后双目通红已带浓重鼻音,大约是平生心高气傲未有如此摧眉折腰厚脸求人之时。他许多年后回想只觉好笑,那时恨死白雁声如此欺负人,其实这正是雁声为人谨慎之处,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若非可靠之人绝不轻易引以为腹心。
雁声心中还有诸多疑问,比如他邕京的亲戚姓甚名谁,比如他说自己是琴师,又哪里学得一身好武艺,不过这些疑问都被由远及近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他一拉孟子莺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与我同行,要听我的话,不可再无所顾忌、惹是生非。”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上船的来了。。。
健气攻健气受。。。
☆、第六章
崇明十三年春末夏初,江南草长,四顾晴爽,熏风时来,蝶影翩翩。从邕京往南,东吴旧地,山川壮丽恍如画中。
白雁声存了猜忌之心,是以不走大路,只选那人烟罕至山道险绝之处,小心试探。他行路时快时慢,常常故意错过宿头,两人便只有露宿野外。一开始生火做饭,又故意嫌东嫌西,不是说捡的柴火差强人意,就是说食物烧的难以下咽。
孟子莺亦知半路相逢,交浅言深实为君子所忌,所以明知他刁难也不吭声,一路尾随,不曾喊过苦。最后倒是白雁声自己心软做不下去恶人了。两人年岁相仿,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同在逆旅,白雁声十八岁之前最远只去过同州的和郡,孟子莺久居襄阳,中原腹地兵革之下山河残破,他们震惊于这纯洁得犹如处子一样的奇山秀水,一旦敞开心扉,很快就亲近起来,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他们在那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日暮笙歌的山泽之中悠游徜徉,就像那些傻蝴蝶,以为花仍开着,春天就会永无止境。
这日他们终于走到了东平郡,远远看去,一道灰色的城墙在山峦间逶迤起伏,城内炊烟袅袅,东北方矗立一座四五层高的砖木浮图,雁声见了满心失望。“原来这里也有啊。”他暗道。
元帝好佛事,自佛法入中国,塔庙之盛,未之有也。京中修瑶光、永宁两寺,俱是九级浮图,掘地筑基,下及黄泉,每夜静铃铎声闻十里,佛殿如太极殿,僧房千间,珠玉锦绣,骇人心目。上行下效,各地州郡为讨元帝欢心,争相修筑佛塔,所需钱财、劳役皆从百姓身上来,民多绝户为沙门,以逃苦役,于是政荒民堕,遂成恶果。
他幼稚地以为裴秀这般人品,推荐的地方一定不同凡响,然而却不知这尘世间有些事情终于不能免俗。若是裴秀自己在此,修不修浮图,也未可知。
入城时天光已暗,他吸取了邕京的教训,并没有贸然往官府去,而是先在城里的客栈住下来。先前他已托李府送信,说是这两日就到。这个时代看人重风仪,雁声到这里满身风尘,是以先行安顿。
孟子莺跟着他一路吃够了苦,也很高兴终于睡时头顶有片屋瓦能遮掩一下。他痛快地洗浴了一番,换身干净的衣服,就去敲隔壁的门。雁声开门后,见一人立在门廊下,恍然如梦,听他叫了一声,才稍移步子,让他进门,脸上微微红了。这才明白孟子莺先前在邕京为什么要易容,一瞬间以为是个妙龄女子,这样的好相貌,落在那销金窝里,不知是福是祸。
孟子莺坐在他眠床上,垂着两脚,见他铺上一个奏案,铺着纸笔,写了几行字,偷瞥一眼,打头写着:“雁蓉见字如唔”,眼珠一转,道:“你在给谁写信?”
雁声关好门,走过去盘腿而坐,道:“是给我妹妹写信。”
孟子莺也跪坐在席上,奇道:“你有妹妹?怎没听你说过。”
雁声就说了自家的情况。孟子莺又看两眼信纸,笑道:“你的字真别致,跟你性格南辕北辙。”他这几日与雁声已是无所顾忌,以他观察,雁声温和儒雅,而这字锋芒毕露,毫发死生,并不像他。
雁声也笑了:“我和我妹妹,也不知是谁学得谁的字。反正小时候她读书写字都比我强,我跟着她描红,不知怎的字也像她。”他想到与雁蓉一别数月,双胞胎从未这样分开过,心中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孟子莺见他兄妹感情如此之好,十分羡慕,然而自己自襄阳逃出之后孑然一身,目中便有愁苦之意。
雁声连忙岔开话题,道:“我有一件事忘了问你,你那日在山南从老丈家里出来,为何失魂落魄?”
孟子莺一怔,略一思索,就把当日所见告诉他。白雁声不想又是一件不甚愉快的事情,也觉尴尬,正不知说什么好,忽听孟子莺道:“我对释道本无太多爱憎。只是襄阳城里也有一座浮图。崇明九年被五胡围困经年,城里缺衣少食,士兵乘夜晚从城墙上放下绳子四处逃窜,到城破之时,几乎无人值守。每到黄昏,僧人把战死或者饥饿倒毙的人堆在大殿里,然后派一个人敲着木鱼,到认识的人家里,通知他们来领尸。他们只要走进一户人家,用不了多说废话,木鱼声后便伴着凄厉的哭嚎,好像人间地狱一般。有一天他们终于也来到我家门口,娘亲带着我去寻爹爹,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他们还板着脸对我说:小檀越,你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他成不了佛。从此之后,我就很讨厌和尚。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还要供奉那样的神明。”
他说话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然而那话中的悲痛若非亲身经历绝难体会。雁声不由想到那在船上看到顺水流下面目肿胀的浮尸,他们也曾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寒夜中也有亲人在祈盼他们回家。他于是越过几案,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孟子莺肩膀一抖,眼泪涔涔落下,三四年间流亡的辛酸涌上心头,忍不住攀住他那只手臂,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年纪太小,尚未意识到,乱世之中,哪里有什么救赎?他们出生的这个世道,早没有可归的家园,更无处可寻世外桃源。
翌日,两人都换上最好的衣衫,往东平府去。那值守的小吏只翻来覆去看着白雁声的名刺,却不做声。雁声正自奇怪,暗道数十日前就已投书来报,难道又扑了个空。还是孟子莺察言观色,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足有二三两重,递与小吏,道:“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小吏这才满脸堆笑,道:“大人前几日才说过白爷要来,我这就带您进去。”
白雁声暗叫一声惭愧,一边往里走一边带着感激的目光看孟子莺,后者却立在门外,没有跟进来的意思。
孟子莺拱手道:“白大哥,我想出去逛逛,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那门人直接带雁声去了后堂,东平郡守名傅熙,是清河傅氏子弟,娶裴秀弟弟裴楷之女为妻,俱是当世一等一的名流。雁声远远见一个三四旬的中年人峨冠博带,坐在堂中,看见他们就起身走到廊下迎接,雁声连忙在廊下见礼。
傅熙面色红润,几缕胡须足有一尺多长,修剪保养极好,与雁声十分自然地携手入座,仔细打量他道:“淮南侯后人果然风神俊秀,难怪裴公爱屋及乌,想必明年就可喝上令妹和玄弟的喜酒了。如今过了几礼?”
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