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问:“蜀军中传信的人在哪里?”
值守将军指着江边一点孤帆,犹疑问道:“皇后和众臣怎可让殿下独往?”
“楚将军”,女子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枚小玉印,后面一位女郎托着一方锦帕上前,玉印印在布巾上呈现出“武德”二字来,展示给他看:“靖宁末年镇守淦阳之时,父皇賜此印说许我称孤道寡,便宜行事。如今细柳一去,生死不可知,但求拖得一日是一日之功。将军无论何时都需坚守勿动,石头城险,且淮栅甚固,足以守之。不出三日,彭城裴烈,淦阳齐王,就可赶来,留都之围势必可解。”
值守将军手握锦帕,肃然起敬,眼睁睁看着女孩子牵着白马走下新亭。
渡口一艘小舟挂着一面大大的“蜀”字旗,被团团围住,船上一名舟子执撸,一名衣衫光鲜的文官持节,在烈日炙烤之下仍旧趾高气昂地环视四方。
女子走到江边,众将士为她让出道来,就是不认识她的人,看到她身后那匹配着金色马鞍的乌云踏雪,也纷纷下跪垂首,莫敢直视。她对那蜀官道:“孤是大成长公主白细柳,贵主的信孤和皇子看过了,皇子体弱多病,孤代他去见贵主。”
那蜀官打量她几眼,遂傲慢道:“我主要见的是皇太子殿下,贵国难道听不懂人话吗?”
此言一出,只听当场一片抽刀之声,众人个个眼泛红光,面色狰狞。
那女子浑不在意道:“使者仙乡何处?”
蜀官愣了一愣,不想她话题转得快,却下意识答道:“益州西郡。”
女子含笑道:“此为长江东,使者去家万里,今战而胜,则功名俱显,不胜,则骸骨不返,此身随流,孤与使者共勉!”
她此语暗含恐吓之意,天热无风,江水仍旧湍急,蜀官眼角余光去处,正好一具浮尸从江上顺流而下,于是不禁浑身一个哆嗦,收敛了排场,恭请她上船。
她跳下船舱,唤了一声“阿寿”,身后随她而来的二女郎中的一个,也跳下了船舱,小舟上站了四个人,瞬间吃水下沉,摇摇晃晃起来。使者差点闪腰,站稳后忍不住埋怨道:“小舟不堪重载。”
随行女郎走到船尾,似是轻轻一推,掌带厉风,舟子便横飞出船舱,跌落江水。少了一人,小舟立刻上浮,侍女面不改色粗声道:“如此便可。”
江边众将士拍手称好。而使者色变,不想妇道人家小小年纪如此狠毒。
她在船头好整以暇坐下,回首莞尔道:“还不快走,莫让贵上等久了。还是使者要亲自摇橹?”
那蜀官只得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于是侍女摇橹,小舟在众目睽睽之下往江北而去。
滚滚长江东逝水,那侍女摇橹似是驾轻就熟,不过眨眼功夫,轻舟已淌过了惊涛骇浪,尸山血海,入了对方阵营。小舟被牵引着往中军而去,路过楼船上的蜀兵纷纷探头窥视,她也不以为意。
到了中军偏后的位置,只见前方四五艘大船以铁锁连之,上铺木板,宽可跑马,正中一艘楼船有三层之高,挂着无数大旗,威风凛凛。女子下来小舟,自有人来引她,她身后的侍女却不能再上前一步。随着蜀人上了正中的楼船,船上描金画彩,雕栏玉砌,宫人十数,妖姬八九,穿梭往来。有断续的琴声传来,走到最上层只见四面轩窗皆开,室内凉爽之极,堂中的宝座上空无一人,临窗的屏风前却有两男一女,皆穿常服。她踏上楼板之前听见对方弹着一曲当世名家王骞的《山中逢友人》,琴声似有不谐之处,她脚下微微一顿,便走到了厅中。
一宫装中年女子看见了她,道:“吴舍人,你先退下。”正在拂琴的十七、八岁青年从琴桌边退开,下了楼梯。
中年女子朝正在低头钻研棋谱的男子道:“陛下,细柳公主来了。”
蜀帝抬头笑道:“贤侄女来了。”
女子远远瞅了一眼,那人三旬年纪,声朗气清,不怒自威,美妇笑着拉她起来,她只觉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轻轻一托,不由自主便站起来了。
那妇人容光绝美,尤生平所未睹,只听蜀帝唤她“薛掌门”,她自称“薛雪衣”,女子在她眼波流转之下,不觉微微颤抖。
二帝都是当世之枭雄,旧年共举大义之时曾经结为兄弟,恩如骨肉,帐中之饮,结带之言,可谓亲矣。于是见面热络,添酒回灯,宫女狡童,长衣乱拂,香尘四散。
女子斜倚画屏,暗想传言蜀帝弱而多病,且无日不醉,若趁此仓促之际,动些手脚,篡夺取之,机不可失也。便盘算着要借“更衣”之际出去找阿寿,才意有所动,蜀帝已叫停了歌舞,屏退众人,笑呵呵道:“敝国歌舞粗陋,不堪入目,委屈公主了。”
女子警醒,起身应对。
薛雪衣不经意道:“若说歌舞霓裳天下谁为第一,则邕京乌衣巷中王谢二家的无出其右。”
女子凛然心惊,抬头直视二人,见二人直勾勾看着自己,募地微微一笑,哂道:“我以为我装得像,没想到还是瞒不过二位火眼金睛。”
薛雪衣不怒反笑道:“王谢子弟天然秀,桃花扇底看南朝。谢玉姑娘心比比干多一窍,我也差点误看,不过方才扶你时稍稍试探了一下,姑娘身上并无半分内力。”
谢玉心想原来是错在这里,不过不待她回应,薛雪衣就翻脸兴师问罪道:“我主不过想见见故人之子,人无信不立,贵国既然答应送武德长公主前来,又为何出尔反尔,弄虚作假,是何道理?”
她说话时,蜀帝一直似笑非笑,沉默不语。
谢玉柳眉一扬,朝蜀帝莞尔道:“您说我是个西贝货,谢玉不才,早听说当今西川霸主幼出雷门,剑胆琴心,冠绝天下,又怎么能容忍下曲中一点小小错音?”
那座上之人闻言实在按捺不住,转瞬仰头笑翻了天,朝薛雪衣抹泪道:“我早说谢家丫头不简单,原来她在见到我面之前,西洋镜便已拆穿了。”
薛雪衣脸色青白不定,欲言又止,无奈叹气摇头。
既然一切挑明,谢玉反而心头大石落下,气定神闲落座,低声道:“二位掌门稍安勿躁,贵我两国屡缔盟约,有香火重誓,何虑之有?且长公主亲自出手,可保无虞。”
薛雪衣咬牙道:“亲兄弟尚不可信,何论香火?!谢姑娘出身世家,备位太子妃,与武德长公主关系匪浅,主上安全脱险之前,少不得请谢姑娘在此为质了。”
谢玉娉娉而立,红袖低垂,温良笑着,却口吐箭雨:“待几日都无妨,但谢玉此生投命公主,小女子志不可夺,若长公主因此事有万一,我谢家也绝不与西川善罢甘休!”
“你!”薛雪衣奋衣而起,激动之下,衣裾带翻茶几上的瓷盏,只听玉碎一般的声音伴随着利剑刺破锦缎的裂帛之声,在楼船上空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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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永城以北的旷野上,蹄声如雷,领头的十几骑皆皂衣寒士,铠甲铿锵,刀光如雪,簇拥着一架四乘马车迎着落日西逃。其后不远处追着百余匹马,马上之人服色不一,俱是江湖草莽打扮。
前面的车队虽然是在奔逃之中却井然有序,队形不乱,反而是后面追来的人个个目露凶光,口中喊打喊杀,杂乱无章。
残阳如血,地势平坦毫无遮掩,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车队就被包抄逼停,众人驻马揽辔,不觉眼前一亮,被围的每匹马都是通体黑色,一丝杂毛也无,围着马车一圈向外,个个人似虎,马如龙,彪悍绝伦。
众人逡巡不敢上前,忽然有人爆喝一声,从马上一跃而起:“上啊,杀了西蜀狗皇帝,朝廷一定会重重赏我们的。”飞身砍向马车,剑尖离马车还有三四丈远之时,只听马车中传来“铮铮”两声琴响,众人都觉耳膜剧痛,气府一滞,要砍人的哪位已被内力震开,倒地吐血不止。
掌风也劈开了马车的车帘,当中一人布衣长衫,怀抱宝琴,爽朗笑道:“诸位英雄,从午后追逐在下直到日落,究竟是为何事?清商馆有什么得罪之处吗?”
众人惊诧过后高叫道:“糟了,中计了!”亦有人心有不甘喝道:“清商馆出行,好大的阵仗,曲馆主莫非藏了什么不该藏的?”
于是群情汹汹,正欲挥刀,曲乘风下了马车,环顾四周,长身玉立,眯起眼睛道:“我奉大成皇帝之命护送四大名琴进京,稍有差池,诸位能担待得起?还是有人觊觎皇家宝物,妄想伺机窃取?”
他这番话并不能说服众人,有一道袍老者拱手道:“我们兄弟是江湖草莽,清商馆咱们高攀不上。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见,老朽有一言相问。”
曲乘风点头道:“华山长老请说。”
那老者道:“西蜀这个狗皇帝不是仁人圣君,手段毒,又不在乎身外虚名,帝王无道则灭,有德则昌。皇上勋德盖世,四方来归,理当一统天下,千秋万代,请曲馆主把狗皇帝交出来。”
曲乘风顿时拉下脸来,冷冷道:“什么西蜀狗皇帝,你们太高看曲某了。皇上曾与西蜀定下攻守同盟,如今段晖、傅熙反贼未除,北虏未消,你们行刺盟国首领,破坏邦交,朝廷岂能放任?”
“与他废话什么?”众人齐嚷道,“把他们通通杀光就是。”
日落西山,淦水之上有一艘商船正溯流而上,来往船员皆做商贾打扮,船体不大不小,却劈波斩浪如屡平地。细看处,船头连着一二十根铁索,没在江中,忽然一根铁索尽头凫出一个人头,铁索绕肩,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沉入水里。接着另一根铁索晃动,又凫出一个人头,依次换气之后,再潜入水底。
原来这商船风行水上,是由人力在江中牵引所致,牵引之人个个精光内敛,身手矫健,都是名副其实的浪里白条,深赋水性。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从江中跳出一个人来,落在船舱之中,船员皆目不斜视,那人径直进了内舱。
内舱之中有三名男子落座,其中两人看见来人,立时屈膝行礼,口称“殿下”。
来人从头到脚脱下湿淋淋的水靠,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脸,露出一张明媚的笑靥,轻快道:“免礼。有湘江派这二十个好手在江底牵引,明日一早就可渡过这八百里水路,与蜀军会合了。”
下跪的黑衣青年年约十八九岁,腰佩宝剑,俊美无涛,拱手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和苏庄主施以援手。”他虽是口中道谢,眼里却殊无半点感激之意,心里想着反正是在你们地头才出的事,也该你们善后。
另一男子比他年长一二岁,文士打扮,怎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道:“好说好说。全赖贵主能自屈,伪装成盐商才能脱身。贵主身为九五之尊,而存林下风流,耽玩山水,清雅高致,苏某佩服得很啊。”
他话里有嘲讽之意,方才那青年脸色铁青,倏地起身,喝道:“苏映泉,你不要不识好歹!这次陛下出游,知道的人五个手指数得过来,引来这些匪类,难道不是贵国安排不周,走漏了消息?”
苏映泉白眼向天,依旧是冷言道:“安知不是你们窝里反?”
那青年气得跳脚,刷一声拔出剑在手。
上座的人一直在喝茶,此时终于看不过去了,放下手里白瓷茶盏,淡淡道:“静修,向苏庄主赔礼,退下!”
青年虽有委屈,还是抱拳为礼,默默退下。
男子白衣翩翩,眉目疏朗,闲雅清俊,含笑道:“苏庄主莫与他一般见识,朕很承你们御剑山庄的情。”
苏映泉这次不敢放肆了,恭敬下拜道:“陛下没事比什么都好。”
蜀帝孟子莺朝来人担忧道:“阿柳,留下曲馆主一人,不知能否应付过来?”
白细柳着窄袖紧身长衫,清瘦挺拔,肤色微黑,一双大眼睛灵动之极,年纪虽小,出言却沉稳大方:“陛下不用担心,曲馆主不会有事。”她说完这话朝苏映泉看了一眼,后者自然会意退下。
舱中只剩下他二人,四面轩窗打开,明月挂在半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孟子莺朝她伸手道:“你过来,坐朕身边。”
白细柳就挨着他在榻上坐下,她小时候就曾见过蜀帝,不过那时都是匆匆一瞥,不似今日这般亲近,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孟子莺好笑道:“你这么瞧朕做什么?”
白细柳心里痒痒,暗道爹爹的好基友果然都是大美男,恨不得上去挠几爪子,揩点油,口里却老老实实道:“等陛下到了江北,还请立即下令两位将军,解了留都之围,让阿玉平安回来。”
孟子莺目色渐深,意味深长看着她道:“阿柳,谢家的孩子所作所为朕有所耳闻,只怕面相太过,戾气太重,寿命不长。”
白细柳心里警铃大作,一瞬间脑中转了七八个念头,最怕他扣着谢玉不放,遂谄笑道:“陛下,还有人说您心狠手辣,非厚德之君,也有人说我媸颜陋质,不堪为妇。”
孟子莺哈哈大笑,怎不知她心里那几道弯弯绕,于是捏着她柔嫩的脸蛋,道:“你把苏庄主支开,想问朕什么话?”
白细柳眼皮一跳,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他,遂收敛了惫懒模样,坐好身子,道:“陛下,您与爹爹有八拜之交,该劝劝他,阿雪年纪也不小了,东宫空置多年,国朝暗流涌动。虽说爹爹年纪不大,还会有子嗣,但是有什么能比得上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呢?”
原来是这件事。孟子莺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窗外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这也是他这次约见那人的话题之一,只是那人爽约了,大约还是不想谈这件事吧。
“阿柳,你不觉得月亮也是很夺目的吗?”
“啊?”
孟子莺回头,目光从她身上缓缓流过,捡尽词汇:“听说在你的那个世界,曾有一个女皇帝的故事。”
白细柳倏地站起,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半天才哑声道:“陛下,您不要说了,细柳明白了,之前是我跟爹爹开玩笑时胡诌的,绝没有这样的事。爹爹也不是因为这个才不立太子的。”
“阿柳,朕有一个儿子,大你几岁,你过几年来给朕做太子妃好不好?”
白细柳怔怔看着他,他目光一如既往柔和温暖,不似作假,令她遥想这个男人年轻时一定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情人,美人之所以胜于花者,解语也。
遂两行泪下,含笑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退路,多谢陛下了。”她起身行礼道:“夜深了,陛下歇息吧。”
孟子莺深感她似是想多了,犹疑问道:“阿柳,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位皇姑姑?”
白细柳一愣,宗庙里的玉牒她小时候就好奇偷看过,她爹排行老大,只有二叔、三叔这两个兄弟。
孟子莺解嘲一笑,挥手道:“算了,八竿子打不着,你去吧。”
他怎么能对一个正沉浸在深深自责之中的孩子说,你姑姑的后事几十年前是我亲手办的,她极有才华,心怀天下,甚至在你爹爹之上。你爹爹有今日的武功,都是为了完成你姑姑的夙愿。而你长得实在是像极了她。
他想起那无名孤坟,雁蓉一直孤零零在那里,白雁声未曾原谅过这个轻易就抛生的妹妹,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而帝王之怨恨,不入宗庙,不留族谱,实在太可怜了。
到了天蒙蒙亮之时,孟子莺从浅睡中惊醒,走到舱边一看,漫漫江水,无边无际,北边艨艟斗舰不可胜数,二十名潜水高手一整夜在江底拖曳逆水之舟,终于行过了八百里淦水,转入了大江,蜀字旗近在眼前。
已方船队也发现了他们,有二十余艘轻舟过来护卫。白细柳在船上看得分明,最先的船头,站着一位长袖宫装佳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