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就见一个人影逆着人流,于千万人中翩然而至。
孙叔业见两人在城下会合,又听西门来报,孙季仁毫发未伤回城,重重喘了一口气,这时才觉两股站站,立也立不稳,干脆在城墙地砖上盘腿坐了下来。
这日算是小胜,更重要是折了鲜卑锐气,徐州城里都是欢声雷动。孟子莺这日大战过后觉得乏了,问过亲兵知道被救进城的汉人都被看管了起来细细查问,这才放心回了府里。
打了水正要洗面,孙叔业却命人来请他。
他虽然与孙叔业有点不卯,今日感激他及时出手相救,虽然十分疲累了,还是往他那边去了。
孙氏兄弟独住一院。孟子莺过去时,孙季仁还在营中喝酒庆功,屋里只唯孙叔业一人。油灯朦胧,照得他脸上惨黄,越发显得心事重重。
孟子莺在胡榻边坐下,孙季仁抱着暖炉,披着大氅,眼睛亮得可怕:“今日之事,子莺怎么看?”
孟子莺叫他问得一愣:“什么怎么看?”
孙季仁省悟道话头有些仓促,便一笑了之:“我唐突了。子莺,依你之见,徐匡有没有战意?”
孟子莺于是也沉默了。这本来不是个问题,领着五万铁骑,远道而来,没有战意难道是郊游的吗?但是,但是,孟子莺沉吟良久,不确定道:“我也觉疑惑。以徐匡为人,五万虎狼之师,一来就会拼尽全力,不踏平徐州城誓不为人。他退得也太干脆了点。或者,他是在等大军主力压境,以求兵不血刃?”
孙季仁不答反问道:“你见了昨日先到的一拨人马吗?”
孟子莺道:“你是说那群马蹄、马鞍是黄金打造的燕帝亲卫?”他摇摇头表示没有看见。
孙季仁若有所思,道:“若我料得不错,这些人不过是障眼法,来走一走过场,压压阵,现在已经离开了。”
孟子莺心中一动,抬眼看他,两人都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透,然而想通过后又觉惊出一身汗来。
孙季仁面色沉重,从榻上捡起一副舆图铺在小几上,孟子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就着惨黄的油灯看了半晌,孙季仁道:“你还记得昨日谢大人在城门上对徐匡说的话吗?斜径事速,不虑失道之迷。”
孟子莺抖声道:“你是说谢鲲一早就看出端倪来了?”
孙季仁沉声道:“岂止看出端倪,他肯定早就打好了算盘,只等圣旨一到,就要弃城南下。”
孟子莺脸上晕染出一抹嫣红来,激动道:“那这一城的百姓又该如何?难道,我从襄阳到临溪,从临溪又到这里,就是为了再经历一次家破人亡、故土沦丧吗?”
孙季仁尖尖下巴一扬,一字一句冷冷道:“徐匡倒有一句话说得对,春秋无义战,刘慕刘协父子和胡虏又有什么区别。子莺,先下手为强,我们不如先杀了谢鲲,占了徐州城,你可千万要站在我这边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不得胡言”。
平地一声闷雷从屋外传来,孟子莺见孙叔业一下捏紧了舆图,脸上变了几变,却在白雁声跨进房门之时又恢复如初,在心底啧啧称奇。
白雁声甲胄已除,身着短衣,慢步走进来,扫视两人道:“我来找你们商量军情。”
孙叔业却知他必是先寻孟子莺不到,才找来这里的,于是与孟子莺相视一笑道:“我们俩也有事正想与主公分说。”
室内灯烛莹莹,白雁声看着面前两人一派温文尔雅言笑晏晏的模样,不由叹口气脱靴上榻盘腿坐下,颇有点无奈道:“你们两联手,若是真心想算计什么人,那人大概是世上最倒霉的了。”
他这一句方缓和了刚才出语肃杀的尴尬气氛,三人凭几对坐,尽皆大笑。笑毕,孙叔业一展舆图,眸中灿若星点,端严一揖道:“主公,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已和我们当初在临溪时不一样了。鲜卑立国,对南朝虎视眈眈,一心想放马江左。孟氏据险而固,北出襄阳,势成割据。刘慕刘协斥逐忠臣,人心不附,国祚将尽。”他指着舆图道:“天下纷乱,单从这次鲜卑南侵来说,不一定非要从幽州出徐州下扬州,还可以从云州沿苍山下中州,或者从襄阳过汉水下长河。”
白雁声看着舆图,心里忽然亮堂起来,颔首道:“我晓得今日徐匡为何处处让招与我了,他这五万先锋想来是疑兵,主力已从别径南下了。”
孟子莺心头一紧,插了句话问他:“你与徐匡一对一,能胜他吗?”
白雁声想了想,坦荡道:“若是百招之内也许有一二分可能,过了百招之后,我只有输的份。”
孟子莺眉头蹙得更紧了。
孙叔业继续道:“中州有十多万兵力,原来与徐州可以互为奥援,但是段晖做了件蠢事,去年清洗裴党,把京畿守备将军杨难当杀了,那杨难当与中州的卢辙是同门,卢辙咬牙切齿恨不能以血洗血,因此中州只怕指望不上了。再说襄阳,”他说到这里目光转向孟子莺,道:“孟子攸当年就看中襄阳是兵家必争之地,不过那时荆、青尚在朝廷掌握之中,因此得之也无益。如今荆、青大半入孟家手里,孟子攸坐镇襄阳,鲜卑若是提出借道过汉水,那么不用费一兵一卒,顺江而下便可直入邕京。”
白雁声对他的假设颇有疑惑:“胡虏过处,寸草不生,孟子攸再与朝廷对立,又怎么会放任外族驰马中原,难道他自己不是华夏正统,不会反受其害?”
两人都看孟子莺,后者脸色渐渐转白,眸光躲闪,又像是回忆又像是感叹,轻声说道:“他常说得失毁誉关头,如不打破,天下事无一可为。年少时读史,他常常夸赞唐太宗李世民,在打下江山之前,曾有十二年向突厥称臣纳贡,他说大英雄当如是。”
白雁声瞳孔遽然收缩,沉默不语。孙叔业嘴角微扬,心想所料不差,英雄和枭雄的差别,想必就在这里。
三人一时都是无语。隔了半盏茶的功夫,白雁声沉声道:“你们想的不只这么多罢,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
孙叔业与孟子莺对视一眼,大胆道:“不论鲜卑大军从襄阳,还是从苍山过去了,一旦兵临邕京城下,刘协又要像去年那样下旨勤王,徐州首当其冲。以谢公的性格,三朝元老,宦迹几十年,自然要粉身碎骨以报王恩,此地军士少不得倾巢出动。不过这次和去年从扬州出来不同,我们屁股后面现跟着五万鲜卑铁骑,请问将军,徐州六万将士,前有狼后有虎,要怎么勤王救驾,一旦失败又往哪里退兵?徐州百万黎庶,大军一旦南撤,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城百姓何辜?”
不错,是进亦忧,退亦忧,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社稷不负苍生?
白雁声抬眼望两人,波平如镜,道:“你们方才在议什么?”
孙叔业此时目视孟子莺,孟子莺便豁出去了,道:“我们商议等到圣旨下来,谢鲲命大军开拔之时,趁机杀了他取走虎符,便占了这徐州城,有强兵在手,要什么有什么。□□自毁长城,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也不需出兵去救,便坐山观虎斗好了。正如解忧公主所说,苍山远眺,三分天下有其一,从此之后相时而动,北击鲜卑,西进川蜀,南下江左,正是不世之功……”
“放肆!”白雁声爆喝一声,震得小几上油灯摇曳,灯花劈啪做响。但见他剑眉倒竖,目光灼灼,道:“我们从军为的什么?是为了天下太平,弦歌不辍!又不是要占山为王,行那盗贼之事。你既然经历过襄阳之围,就知胡人凶残,大军过处一片焦土,怎能为了自己一点小利,忍见江南半壁江山都陷入敌手?谢公说斜径事速,不虑失道之迷,我也有一句话要说,王道无近功。”
他语气十分沉重,孟子莺瞬间眼眶就红了,不平道:“那样糜烂的邕京,救之何用?”
白雁声此时也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严厉,于是舒展了眉头,缓声道:“要我像孟子攸一样,靠牺牲无辜的人夺来江山,我也做不到。”
孟子莺牙齿将嘴唇咬得快要出血了,反驳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白雁声从胡床上坐起,一边穿靴一边道:“办法很简单,即日击退徐匡,全歼敌人就是。到时圣旨一下,南下勤王,驱除胡虏,再无后顾之忧。”
孟子莺顿时呆住。要杀谢鲲夺徐州的计策他和孙叔业早就料到白雁声定是不许,但听到这里也是呆滞。徐匡数代镇守北地,彪悍绝伦,遇到鲜卑铁骑也仅能不败而已,如今投身敌营,如虎添翼,白雁声年少心高,竟然放言要取胜。孙叔业不由笑道:“主公原来想要效仿刘玄德。这里却没有诸葛武侯,哪里请教破敌之策?”
白雁声却已经走远了。
这日徐州守兵小胜的消息到了晚间也传遍了彭城的大街小巷。知州府里,谢连璧听说父亲从外面回来,一脸喜气地直入中堂,却寻不见谢鲲的身影。想着大约在北溟堂,转过回廊,穿过垂花门,见书房大门洞开,看不见人影,地上摆着火盆,噼里啪啦烧着什么东西,她急趋几步上前一看,竟然是满满一盆信件书籍,慌得她一边喊人一边赶紧从火盆最上面揭起了一本古旧书籍来。
谢鲲听见喊声从书房最里面走出来,看见是女儿,摆手道:“不必叫人,这些都是我不要了的。”
谢连璧伸头往火盆上方看,火苗吞噬着字画、书册,令她生出不祥之感,遂问道:“爹爹,你平时不是最爱这些的吗?”
谢鲲脸上难见表情,只摇摇头道:“身外之物罢了。”他走过来接过女儿手里的书籍随便翻了翻,是一本佛经,正翻动时,从书里掉出一张泛黄的纸张,谢连璧接住了,好奇地略看看,满纸奇怪的符号,弯弯曲曲的线条,谢鲲也不以为意,随手将那佛经扔进火盆里,意兴阑珊淡淡道:“是梵语吧。早先看不懂,以为还有机会学,现在老了也没那个精力了。”
他话里大有意味,谢连璧原以为今日小胜父亲的心情应该还好才对,却没有想到恰恰相反,于是小心翼翼搀着老父步入书房。尚未发问,忽见书桌上一张梅红信笺,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心中一跳,霞生双颊,嗔怪道:“爹爹又在操心这个。”
谢鲲含笑看看她,眼中大有不胜寂寥之感。
谢连璧忍不住说道:“爹爹操心太甚,天下岂无良匹。以女儿才色门第,何患无贵介婿,纨绔子弟敖不足数,如欲得乘龙快婿,请无以贫富门第论。”
谢鲲瞠目。
谢连璧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她第一次对这个名媛淑女都应该回避的话题做出如此直白的回答,一时间脑袋轰地一声,脸上挂不住,连安都忘了请,扭头就走了。
谢鲲知道女儿虽然生得婉柔如水,却是倔强有主见,觉得她话里大有内情,连忙唤管家前来,忧心忡忡问小姐近日见过什么外人。管家搜刮肚肠才想起前几日白雁声来赴宴的事,连忙禀告谢鲲。谢鲲初听不快,后面听说当时还有其它人在,心中稍安,才觉女儿的清誉是保住了。
这个人仪容秀美,本事了得,堪称少年英雄,自己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一来了解不深,怕爱女所嫁非人,二来此人刚刚拒绝了与华阳公主的婚事,正在风口浪尖,他也不愿意为爱女树敌。但其实他真正害怕的是,此人日后会不会与孟烨、卢辙是一流,养寇自重,拥兵割据,成为乱世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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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家事都让他愁肠郁结,正百转千回踌躇之际,有客来访。他走到前厅,见堂前一个穿鸦青色长衫的中年文士双手负后,正在悠然欣赏墙上的书画,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凤目舒展,嘴角微扬,问道:“谢大人可是在思量破敌的良策?”
第三日清晨鲜卑军队又到,没有了前两日战俘开道,攻势却只增不减,箭矢火石急如骤雨,护城河里流血漂橹,外郭之间死伤枕籍,城里城外俱是伤亡惨重。谢鲲仍旧是不发兵,徐州城池坚固,鲜卑军队也无计可施,到了傍晚留下一地尸体收兵而去。
于是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到了第十日傍晚,从南边奔来几匹探马,鲜卑人撤军途中看见了,问徐匡要不要截下,徐匡马上遥遥望了一望,脸上露出笑意。
那三匹探马到得徐州城下,人马俱疲,领头的人容颜憔悴,声嘶力竭高喊:“八百里加急军报,谢鲲接旨。”
守城的人不敢轻易放进,请白雁声来查看,白雁声在城头略看了看便命人放进。自有人查验他们身份,不在话下,事毕,白雁声亲自领他们往知州府去。谢鲲早得了消息,换好朝服,摆好香案,府衙众人分列两旁,一见传信之人禁军打扮,俱是下跪行礼。
那禁军统领也不拿腔作调,干脆从怀里揭出一个缝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拆开了取出一卷黄帛念出声来。
白雁声、孟子莺、孙叔业三人目光交汇,果然不出所料。鲜卑大将萧渊藻领十万大军取道襄阳,沿汉水南下,不日即到江北,皇帝命八州将士往邕京勤王。
孟子莺刚一听到襄阳的地名便不禁抖了一抖,满嘴都是苦涩之味。
谢鲲似是也料想到了,沉静接旨,问道:“皇上龙体可好,邕京领兵的是太子殿下吗?”
那禁军统领愣了一愣,苦笑道:“太子不过五岁孩童,如何领兵?”谢鲲眼前发黑,几欲晕倒,叫身旁众人一把扶住了,只听那禁军统领一字一顿哽咽道:“半月之前大行皇帝殡天了,停灵昭阳殿,太子继位,改元靖宁,立皇太孙,谢大人,邕京之中一团乱呢。”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是悲声大作。
白雁声跟着跪着,额角突突地跳。
不过一时三刻,知州府就换上了醒目的白布白幡,众人也手脚麻利换了素服,齐聚一堂商量对策。没待谢鲲问话,他手下的两名策士先自吵了起来,一人主张立即弃城南下救驾,一人主动拥兵不动暂观后效,吵到几乎要打起架来了。
谢鲲头裹白布,转向白雁声问道:“白将军有何看法?”
白雁声据座拱手肃然道:“邕京被围国难当头,在座各位食俸禄忠王事,千里驰援义不容辞。只是白雁声名为徐州守备,徐州百万黎庶也不能舍弃。国门要守,社稷要救,请谢大人明日带军南下,雁声斗胆请留,势与徐州城共存亡,决不让鲜卑一兵一卒踏过徐州城。”
他说话字朗声清,在座众人除了孟子莺、孙叔业都是惊愕难言。谢鲲一时肃然起敬,望着这年轻人沉吟良久,方道:“你说得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但是守城光有将没有兵也不行,徐州六万人我带走五万,留下一万给你,你可想好了,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守徐州?”
白雁声摇摇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堰,实在不行徐州城还有十几万壮丁,保家卫国也能尽绵薄之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意尽了。
因着第二日要开拔,谢鲲先命众人退下,自己回到后院去收拾。府里早已乱成一锅粥,他到书房还没有坐下,已听见管家在外面叫道:“小姐小姐,您慢点,别跌着。”
谢连璧从外面进来,因为国丧一身白衣白裳,去掉了钗环粉黛,只在鬓角带一朵白绒花,不减丽质,反增空灵之气。此时脸上表情奇怪,朝谢鲲问道:“爹爹要带兵回邕京勤王?”
谢鲲点点头,慈爱看她道:“你稍作收拾,不要带太多东西,明日乘为父的车舆一起走。”
谢连璧咬牙问道:“那管家和婢女们怎么办?”
老管家在外间跺脚道:“我的小姐,这时候还管得上老奴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