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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哭声大了些,从水阁里闻声跑出来一个黄衣服的少女,那老妈妈看见了,连忙把小童抱在怀里,卷起衣袖在他脸上狠擦两下,疼得那小童龇牙咧嘴连哭都忘了。
少女远远地迎过来冷声道:“王妈妈,别擦了,我早看见了。我家小九不争气,带累您老人家了,赶明我们夫人给您请罪。”
那王妈妈吓了一大跳,忙道:“碧鸳姑娘,您看您说的,我们是下人,这不应该的吗。折煞老奴了。”
那少女从她手里接过小童,上下打量她,更是冷若冰霜:“您记得就好,什么看见五公子、六公子绕着走,这话别再让我听见了。”
那妈妈脸刷地白了,连连跪下磕头告罪,碧鸳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回走。
待走到水阁外面,放下小童,见左右无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方绢帕在水边浸湿了,给那小童洗脸。边洗边问:“小九,大公子出外远游还没回来,你为什么定要去学堂?老五、老六欺负你,先生都不管吗?”
那小童余悸犹在,犹豫片刻,从袖管里掏出几个黄橙澄的东西,小声道:“娘娘生病了,大夫不是说金桔止咳润肺,学堂里有。碧鸳也吃。”
碧鸳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清澈明媚的眼睛里聚满了泪水,不由紧紧抱住他。
孟子攸只听耳边有妇人的声音:“大公子,醒一醒。”他倦眼初睁,烛影摇曳,晕染得软烟罗帐子水墨丹青画一样云山雾里,绿荫映人。妇人衣衫整齐,薄梳云鬓,轻点胭脂,坐在床头笑看他道:“大公子惊梦了吗?一直听你喊呢。”
孟子攸望望窗外,晨曦渐透过窗纱,外面好鸟相鸣,嘤嘤成趣,于是坐起身来道:“什么时辰了?我睡迟了。”
碧鸳拿过衣服披在他身上:“还早,不如再睡会。”
孟子攸摇摇头,又问:“听见我喊什么了?”
碧鸳正服侍他穿衣,一愕,遂转过脸去。
孟子攸见了,心中暗叹一声,一手揽住她腰身,觉她颤得厉害,连带着鬓前新簪的一朵萱草花也弱不胜风,便岔开话逗她道:“好香,此花亦能助娇态。”碧鸳回过头来,红着眼圈啐了他一口。
他一早起来,早饭也没用,赶着去萱瑞堂给雷老太君请安。昨日重阳开席,老太君因见大孙子回来一时高兴,多吃了两个团子,积了食又受了凉,闹了半宿。以沈夫人为首的妯娌媳妇们更是天不亮就跟过来伺候。孟子攸绕过五子登科的照壁,早有眼尖的看见去报,他走到廊下解披风的功夫就见沈夫人带着一群媳妇丫头从里面出来。请过安后,只听沈夫人道:“老祖宗还没睡醒,今日就免了,你且去见你父亲吧。”
孟子攸恭恭敬敬弯腰道:“孩儿知道了。”一旁人又忙不迭给他重新披衣,沈夫人略看他两眼就又进去了。
妯娌媳妇都知道,沈夫人出身金针世家,大家闺秀,当年因为怀了大公子身子不便而失宠于孟烨,后来大公子生出来沈夫人也没有亲自哺乳,母子俩形同陌路。虽然后来沈夫人又生了五公子,但是孟烨的侍妾一房一房地娶,新欢不停,旧爱不离,一心一意的夫妻时光却再难回头了。
孟子攸离开了萱瑞堂,就绕道往北去讲武堂,孟烨最近几年都住在那里。讲武堂前兵戈林立,左边一个浅池,阑干上刻着“解兵池”三个朱红大字,应是新添的。
孟子攸看了略一忖度,解下腰间宝剑,抽出袖里匕首,欲往池子里扔,旁边的随扈连忙走过来伸出双手,谄媚道:“大公子的宝刀交给小人保管就好了。”
孟子攸眉眼一弯,算是道谢,那随扈红着脸接过兵器退回一边。通报的家仆引他往后堂去,进了里面的院子,见一个年逾五旬的壮实汉子坐在堂前用膳,两边陪着两个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看见他来,都起身行礼,道:“大哥来了。”
“五弟、六弟”孟子攸朝他们点头致意过后,走到孟烨跟前下跪磕头。
孟烨放下手里筷子,皱眉粗声道:“快起来,你跪着老五老六还吃什么饭。”
孟子攸告罪起身,在孟烨左手边第一个位子坐下,有侍婢给他添菜添粥,他不过略食一二便住了手,惹得孟子骞、孟子轩都跟着停下了玉箸眼巴巴望着。
孟烨用完膳,做了个手势,孟子骞、孟子轩都请退了。二人出了讲武堂,相视一眼,一前一后径直往树林深处走去。此时正当深秋,层林尽染,脚下落叶厚厚一层,沙沙地响。五公子是孟子攸的嫡亲兄弟,六公子却是姨太太所出,兄弟两人都长得像孟烨,身材魁梧,国字脸相貌堂堂,却都比孟子攸少了几分文气。孟子轩此时压低声音问道:“父王叫他回来的么?是为何事?”
孟子骞站在树荫底下,目光四处扫视,口中却道:“不然他舍得回来?还不是为了下江打刘慕父子一事。他一心想取了襄阳,北望中原,遏住巴蜀的喉咙,父王又怎会不知。”
孟子轩迟疑道:“父王治不住他吗?他敢不听军令?”
孟子骞收回目光,一脸又是鄙夷又是啧啧称奇的表情:“去年父王要先建尊号,号召义师,他还不是不愿意么。留守留守,大夏都快没了,还留守得住荣华富贵吗?”
孟子轩看着他颇有点讨好的意味:“五哥在父王面前最说得上话,难道不去进言?”
孟子骞弹走袖上的一片落叶,冷笑道:“亲父子都谈不拢,我们要说什么。等父王腻味了他那副腔调,你且看他的下场。”
孟子轩犹疑道:“如今府里能带兵的他算是头一个,将士们又愿意听他的号令。只怕父王还要仰赖他打江山。”
妇人多爱幼子,孟子骞仰仗也是沈夫人亲出,心里暗存了“易嗣远比废储容易得多”的私念,拍拍弟弟的肩膀温声道:“这天下难道少了谁就不成天下了吗?说起带兵,六弟的寒江孤影剑也练到第八重了,难道会比他差吗?”
孟子轩脸上微露喜色,口中却道:“到底兄弟一场,五哥不比我们出身低贱,同室操戈素来是大忌。”
孟子骞扬眉望天,冷冷道:“兄弟,他何曾当我们是兄弟。他眼里只有小九一个。你看不见他一举一动笑得那个样子,小九跟他如出一辙。”说到这里自觉失言,忙正色道:“六弟不要顾虑太多,再不动手,等他成秦王,我们可就是玄武门下的孤魂野鬼了。”
饭后孟烨只略问了问荆青的情况,留孟子攸多住些日子散心,就打发他走了。孟烨外表粗犷,内里却粘滞多疑,父子之间也不能尽言,过去常常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动刀动剑。近年来年岁愈长,性子稍做收敛,却还是本性难移。
孟子攸四处走走问候,待回到过云楼竟还没到午饭时间。这过云楼原为孟烨夫妇所居之处,开府之后便留与孟子攸居住,孟烨另外修建了豪华的轩室居住。
窗里幽兰,窗外修竹,竹覃凉床,浮瓜沉李。孟子攸在后院藤椅上坐下,双手枕于后脑,欣赏这无边秋色。他自十三岁起就出府言事,戎马倥匆征战南北,二十年来不曾有片刻闲暇,忽然三十已过,人界中年,而膝下尚无半子,遂生出了倦怠之心。
孟子攸在家里住了两日,雷太君的身子也大好了,他正预备着第三天清晨去向父亲请辞,夜里却忽然被叫醒了。碧鸳头发散着,披着外衣,身后丫头拿着灯笼,低声道:“王爷请你去讲武堂。”孟子攸披衣而起,步出门外,廊下等候着王府大管家沈芮,带着几个随从,看见他连忙磕头请安。孟子攸一面走一面问什么要紧事,沈芮口风甚紧,只说到了就知道,孟子攸心便往下一沉。
果然,人还未到讲武堂前,老远便见灯火辉煌,再走几步连着孟烨咆哮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孟子攸赶忙上前请安,话没说完,人还跪在地上,额头上已被一物砸中,火辣辣地疼,定睛一看,原是块碧玉砚台。只听孟烨咆哮道:“带兵带兵,带了二十年的兵,养出这班骄兵悍将来了,竟然敢谋反,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巴蜀王了?!”
沈芮连忙使唤丫头扶起孟子攸,忙着打水抹脸。孟子攸抬头四下张望,堂前已聚了七八个兄弟,都站着不敢看他。孟烨的参军李致远,也是他的心腹幕僚,正在一旁劝着。
孟子攸擦干了额角墨迹,弯腰作揖道:“父王,是出了什么大事。”
孟烨气的口不能言,指指李致远,李致远会意道:“大公子,方才五百里急报,荆州城的鲁安臣将军易帜了。”
孟子攸脸色纹丝不动,声音清畅如泠泠琴瑟,道:“换了谁的旗帜?”
李致远心中暗赞,也冷静道:“换了刘慕父子的旗帜。”
孟子攸埋首盘算。孟烨在堂前虎皮地毯上困兽般走来走去,边走边咆哮道:“一定是裴秀老鬼那班兵搞得鬼,我当初说过要赶尽杀绝,偏偏你非要说什么治荆要用荆人,这下好了。”
孟子攸抬头道:“我走时荆州城一切安好,尚无乱迹,是否是误报?若果有此事,荆州兵不过十之二三,又不处关键,辖制也非难事,孩儿这就星夜回驰看个究竟。”
“你站住!”孟烨爆喝一声,双手叉腰,圆睁眼睛看他道:“你治军不严,还没有治罪,想往哪里走?此事不敢偏劳大将军了。老六老七你俩带兵符去荆州平叛,即刻起身。”
孟子攸眼皮轻跳了一下,忽觉深秋寒意袭上身来。
孟子轩与身边的孟子骞眼神交接,连忙跪地恳切道:“父王,一事不烦二主,荆州兵都是大哥当年带出川去的,没有帅印怎能听命与我。就是有,孩儿也万万不敢。”
孟子攸眉眼一弯,从腰间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金章,递过去道:“六弟接住吧。”
孟子轩一再推让,杀死不敢接帅印。众兄弟面色都是五颜六色的,羡慕嫉妒恨种种难以言表。
孟烨爆喝一声:“还不领印去,耽误了平叛拿你小命来陪。”
孟子轩只得膝行向前,到孟子攸身前,双手高举过头,诚惶诚恐道:“庶弟奉职无状,请大哥多包涵。”
孟子攸微笑一声“无妨”,轻轻将执掌了快有二十年的帅印放在他掌心里。目送孟子轩出了讲武堂,遂向孟烨躬身下拜道:“父王,罪将领军无方,自请军法处置。”
孟烨看他一眼,为人主者,有的喜欢旁人料想在前事事周全,有的喜欢立不测之威,他领兵几十载向来喜欢那些性格外露,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武人,不知为何却养出这样一个文气的儿子,有时想吵架出气都觉得是打在棉花上面。此时冷冰冰道:“你回过云楼悔过,无令不得出来,等荆州大安了,再治你的罪。”
不过一夜功夫,向来幽静雅致的过云楼就被荷戟的兵士围得个水泄不通。李致远走进这座曾经作为益州府衙的厅阁之时,心中颇多感慨。门前的九龙戏珠照壁又多了些许屋漏痕,青石板的地上生了许多杂草,唯有门前的雄狮依然威武。步入后院,一株偌大金桂树下,一张小躺椅,躺着主人身怀六甲的如夫人,一个小石桌,摆着下了一半的珍珑棋局,孟子攸一身道袍坐在石凳上轻摇拂尘,不似尘世中人。
“贤伉俪真是好兴致啊。”李致远边走边叹。
碧鸳扶着腰站起来敛衽为礼“李大人来了”,一面去吩咐丫头上茶。孟子攸一摇拂尘,笑道:“希遥来得好,拙荆到底棋力差些。”
李希遥走到树下一瞧,不禁也是手痒,遂坐下望着他上下打量一番艳羡道:“珠玉在侧,越发觉我形秽。”
孟子攸抖一抖道袍,含笑道:“自然是你俗眼不识神仙。”
李致远一边下子一边与他闲话,他年长孟子攸一二岁,两人同窗好友多年,只是他后来侍奉孟烨,不得不有所避嫌。他素悉孟子攸的脾性,有难御之气,能忍人所不能忍,沉密寡言,不以忧喜见色,便是他老子孟烨也拿捏不准。他下了几手棋,如夫人亲来奉茶,弄得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孟子攸的这个如夫人曾是沈大夫人家生的侍婢,孟子攸十分宠爱,便是孟家大奶奶沈怀秀在此也要礼让三分。李致远听她一边斟茶一边絮絮道:“年过三十,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的,倒叫老太君操心。李大人也劝劝他,早该收拾雄心,过几年太平日子了。”
男子玉簪束发,目下无尘,虽居禁室,却悠然地好似身处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处,李致远不由惊讶道:“子攸要解甲归田?主公大业未成,此时言之尚早。”
孟子攸眉眼一弯,拈起一枚棋子,漫声道:“希遥知道舍内的情形,原来是弟弟们年幼,子攸学未成时便拉出去滥竽充数,如今弟弟们都独当一面了,胜过我太多,越发显出子攸能力有限。比如荆州今日之祸,忧遗君父,实是子攸之过。”
李致远心中一点念头飘忽,一闪而过,再也抓不回来,此时停手望向孟子攸。恳切道:“大公子出身嫡长,武功卓著,今都邑有土崩之忧,墎清江表,正在今日,怎能说这样的丧气话?”
孟子攸不经意瞥了他一眼,道:“器满将倾的道理你当我还不懂吗?实话说吧,希遥你今日来此,有何教我?”
李致远不想他摊牌摊得快,于是也正襟危坐而问曰:“大公子,以你的见解,荆州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鲁安臣接下来是想沿江而上攻打益州,还是下江投诚刘慕刘协,亦或是北上取下鲜卑之襄阳以期荆襄连片坐镇中原?”
孟子攸轻笑出声:“当年父王说荆人难料,我又怎么知晓。”
李致远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知他必不肯实言相告,却也没有奈何。李致远走后,孟子攸望着残局苦笑连连,一把纤手扶在自己肩膀上,碧鸳眼中满是顾盼之忧,于是轻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很快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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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易帜第六天,益州王府里,五公子孟子骞陪沈夫人用过晚膳,回到自己的居所。向晚灯下,独坐书房,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根本看不进半个字,一个人百转千回地想着心事。
侍婢惊羽叩了两下门,托着茶盘进来,指着一小盅雨过天青的茶罐道:“公子上次说要讨些青城雪芽,大夫人命人送来了。”嘴里这么说着,放下茶盘人却还不走。
孟子骞看她两眼,好笑道:“怎么,还有事?”
惊羽闻言垂头道:“这几日管的太严,奴婢一时出不了府。”
孟子骞一只胳膊伸出去揽她入怀,调笑道:“放心,出不去难道还进不来么?等这几日风头过了,便是咱们的好日子了。”
红袖添香,烛光映着惊羽脸都红透了,孟子骞一时动了情欲,正要与她再温存一二,忽然听见头顶屋瓦上传来几下剥啄之声。两人都是一惊,慌忙起身整理衣衫,惊羽去开了后窗,等候片刻,一只灰色鸽子从夜色中飞进来,羽毛都湿透了。惊羽赶紧取下它脚上竹筒,呈给孟子骞。孟子骞接过瞥了一眼,遽然神色大变,连连手指烛火,惊羽连忙接过他手里纸条放在火上烧了。
孟子骞眼见那纸条化为灰烬,才大大喘出一口气,脸都青了。惊羽关切问道:“五公子,到底是何事?”
孟子骞牙齿打架,那神色不知是气的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