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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描淡写就将子莺多年的怀疑一一击破,子莺气苦难当,鼓着腮帮再也不看他了。
孟子攸继续道:“你知道我一向敬重你娘,绝不会做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事情。当日我也是无从下手,遂成终生悔恨。但是你娘的遗言我一定要做到,她要我照顾好你。”
孟子莺此时百味杂陈,五内如焚,哪里还说得出什么。
孟子攸待要开口,忽然屋外遥遥传来一声红莲的声音:“大公子,可以走了,再晚,城门要关了”。
孟子攸翩然起身,毫不费力打横抱起子莺,往屋外走。子莺急道:“我不要走,哥哥。”无奈周身穴道被点,一个手指头也不能动。
孟子攸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将他兜头罩住,外人咋一看,还以为是哪里的豪族携眷带宠,出门游玩。
大榆树门口静静停了一辆朱轮华盖八宝车。拉车的两匹白马通身雪白,一丝杂毛也无。红莲坐在车架上,手里挽着缰绳,看见孟子攸出来了,掀起青锻棉帘,车里铺着厚厚的皮毛,温暖舒适,一室春风。
孟子攸上了车,才将子莺身上的斗篷揭开,见他一双肿肿的哭包眼,不由好笑道:“不错,哭功倒也没落下。你到底是不是投错了胎,投到我妹妹身上来了?”
孟子莺含恨盯着他,目中淬火,大有将他生吞活剥之势。
空中传来鞭子沉闷的响声,乘肥衣暖,孟子攸像小时候一样稳稳把他抱在怀里,子莺闻着鼻端的冷香,哭着哭着便觉得昏昏欲睡起来。他与这个兄长年纪上相差了十几岁,其名分虽系兄弟,其情状有如父子。他小时候得兄长手把手教养,学了一身一摸一样的讲究洁癖。孟子攸待他也与别个不同,惯能小心伏低,陪身下气,见他渐渐合目睡去,半颗心放下,到底是十拿九稳,屡试不爽。
车轻马快,展眼出了邕京城,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长啸,两马前蹄高扬,人立而起,马车晃荡,子莺本来心神摇曳,混沌中被这一声长啸惊醒,脱口而出道:“雁声,救我……”后半句被孟子攸点中哑穴,吞在肚里。
红莲安抚马匹,在车外轻声道:“大公子,有人。”
孟子攸看了子莺一眼,他目中清溪泄雪,清亮无比,瞬间恢复了神智。于是掀开车帘走下马车,但见前方空地上有单人一骑,马上之人年约弱冠,手里提一把宝剑,胯,下三鬃照夜白精神矍铄。
孟子攸道:“阁下有何事?”
白雁声目光炯炯,指着马车道:“请子莺下车再说。”
孟子攸笑道:“车里是内眷,不便见人。”
白雁声道:“孟将军,子莺视你如父,你为何这样待他?”
孟子攸面色转冷,冷然道:“白雁声,便是你,在临溪与子莺情款?”
元夕灯节,向来金吾不禁。但去岁邕京经历围城之劫,守备未敢松懈,是以城门早闭,但城内喧嚣仍然声动方圆十里。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举朝皆知,益州刺史、巴蜀王孟烨的大公子孟子攸乃是当今不世出的枭雄,美风仪,端然若神,在军常轻裘缓带,身不披甲,有“斯文主将”之称。如今镇守荆襄,军中盛传“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孟荆州”。到底是出自锦绣繁华之地,世代簪缨之家,温柔富贵之乡,白雁声想起初见孟子莺之时,他虽然对身世颇多隐晦,但通身的气派,举止言行岂能是寒门贫士所为。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
白雁声看着这一身华裾的西蜀名士,他语意叵测,白雁声难以忖度,遂点头道:“这两年子莺一直与我在一起。孟将军,你这样把子莺带回去,有没有替他想过?他如何见陈将军的部属家人,如何在西川立足?”孟子攸曾官封骠骑大将军,白雁声是以这样称呼他。
孟子攸目光幽深一片,凝望他道:“你可知子莺是何人?”
白雁声怔了一怔,遂道:“子莺是巴蜀王的九公子,与阁下同列西州士之冠冕,人号为大孟小孟。雁声以前不知道,斗胆忝颜和子莺结拜,心甚不安。”
孟子攸轻笑一声,他与子莺面容本来有几分相似,这一笑之下,更是如出一辙,原来这就是同气之光,手足之雅。只听他道:“此是吾家千里驹,你竟敢拿来当下人般使唤。你要真为子莺着想,又为什么唆使他领军出战,让他背着叛族叛宗的污名,为你打天下?便有一日挣得军功也是德行有亏,难以服众,弃如敝履罢了。”
孟子莺一直在车内听着外间的动静,听到这里,面色惨白。
他说话处处为子莺着想,令白雁声不由羡兄弟之俱贤,再难生反感之意。
虽然子莺出战并非白雁声的本意,但到底是走到这一步来了,事情无可挽回,白雁声仰望头顶星空锵锵道:“皇天在上,厚土为鉴,白雁声若今生有负孟子莺,不得好死,天下共讨,白氏自我而终。”
孟子莺等到他这一句,一时怔忡。
他发这样的重誓便是孟子攸也不禁侧目,不由重新审视他。青年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孟子攸神色有少许缓和,哼一声道:“好一个满口仁义的义兄弟。敢问白将军志在何方?”
白雁声不想他话题转得快,便脱口道:“要天下太平,弦歌不辍。”
孟子攸闻言微微眯起眼,冷笑一声道:“原来也是个不怕死、狼子野心的。你要问鼎天下,也要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若是自己不知道,今天我趁早告诉你,别没得让子莺做了垫脚石,白替你卖命一场。”
白雁声听他这样曲解,连连道:“不是,你误会了……”话没说完只听孟子攸喝道:“红莲。”红莲从车架上飘然而下,捧了一把鞭子到他面前,白雁声看了一眼,却是子莺常用的银鞭。
孟子攸一振手里银鞭,白雁声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已被拉下马来。他无数次见识过子莺这条鞭子的威力,不曾想今日也要被劈头盖脸地抽一顿,正左躲右闪,只听孟子攸冷冷道:“我劝你拿出真本事来,不要堕了子莺的名声。”
白雁声望了马车一眼,一咬牙从腰间拔出剑来,举剑相挡。
银鞭呼呼生风,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一样的鞭法在他手里与在子莺手里截然不同。白雁声一旦心生凛意,便吃了他一鞭,只觉百骸欲散,连拿剑的手臂都颤抖起来,这哪里是在鞭人,这鞭下滚滚而来的分明是山川湖海、千军万马。他胸口忽然一口气提上来,清啸一声,重振旗鼓,使出看家本领。
两人兔起鹘落,孟子攸举鞭进退之间,挥洒自如,白狐皮裘随风而展翩翩若仙,白雁声持剑起承转合,毫发不爽,两人身后是一轮明月,一丝浮云也无,几乎看得清月上吴刚砍树,嫦娥广袖,实在诡异地紧。
孟子莺在车里不用听也知道白雁声必是落了下风,急得五内如焚,不停催动真气试图冲开穴道。他自幼从孟子攸学武,自然知道他手势轻重,若想冲开本来不难,只是心乱如麻,真气难以汇集,冲了几次都半途而废。
两人斗了半支香的功夫,以孟子攸这样清雅高华的人间神仙,练的上乘武功向来以气运拳,兵不血刃,极少拳脚来往,白雁声忽觉一阵反胃,丹田刺痛,正要开口说话,“哇”一声竟然呕出一大口血来,后退数十步,容色疲惫。
孟子攸哼一声,不依不饶,手里白练一晃,又飘身而上。
忽然一声乐音,排空冲霄,孟子攸手里银鞭威芒一暗,他身势一顿,扭头往马车看去,车里放着他随身之物,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不由皱眉道:“小九,你动我的九霄环佩做什么?”
他话没说完,白雁声目中精芒迸出,乘势再上,又与他缠斗在一起。
红莲要往马车移步,忽听子莺在车内低声道:“别过来。”说话间琴音不断,悠悠不绝。
红莲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将背后负着的一物抱到面前来,是一把紫檀琵琶。手里拨子向琵琶一拂,一串悦耳琴音流淌出来。她虽站着不动,但弹琴姿势极为优美,曲调婉转,夜晚听来缠绵感人。
琴声清淡冲和,琵琶鸣珠碎玉,单听起来都赏心悦耳,此时和在一起,不但不能相谐,反而处处相克,好似千钧压物,刺耳晕眩。
红莲手下忽然疾快起来,十指如飞,抡指拨剌看不分明,曲调更是拔高一个声调,山林之中扑啦啦惊起无数夜鸟野兽,四散而逃,琵琶上镶嵌五彩鈿箩,反射莹莹月光,越发刺眼涨目。
子莺在车里咳嗽一声,微弱道:“红莲,你莫忘了你的琵琶是谁教的。”他说话间琴音仍是不绝,待他话说完已是七弦大涨,余音徘徊。
红莲手里一顿,琵琶声一弱,她面上一惊,只听”啪啪“两声,琵琶弦已拨断,玉音骤绝。红莲倒退两步,嘴角流下一道细细血线。
孟子攸收了手里银鞭,落在马车旁边,待要伸手来拂青稠棉帘,忽听子莺重重喊了一声:“哥哥,住手吧。”
孟子攸一只手停在半空中,萧疏清匷,半晌才收回,轻声道:“阿宝,你知道吗,碧鸳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很想你。”
子莺默了一默,道:“如此,恭喜哥哥后继有人。”
孟子攸提到故人原本要动他的回意,不想得他这一句,嘴里溢出一丝苦涩之味。转头看倚马而立,呼呼喘气的白雁声,道:“你武功里有北地的招式,祖上是淮南侯白简么,倒也不俗。不过你的剑不好,我这把太虚剑你拿去用吧。”说着解下腰间的宝剑掷于他。
白雁声接剑在手不知该不该回一句,得君一赞,白某幸甚。
好在孟子攸也不用他回,又道:“求田问舍,原无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你要记得自己的誓言,我弟弟就托付给你了。”他说这话时眼底眉梢闪过一丝笑意,白雁声这才晓得,方才种种不过是试练,不由苦笑连连。
孟子攸又转身向马车道:“你想必已经知道了,主公下了格杀令,你今后还是易容改名行世的好。车里有备好的文书籍注,你一切小心。”
他行事如此周到体贴,连白雁声都觉眼红,不知子莺为何如此心冷如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孟子攸道:“阿宝,你用雷震的春雷琴想必不趁手,我这把九霄环佩你从小就用惯了,仍旧给你用……”
孟子莺在马车中生硬打断他道:“大公子,就这样吧,从此之后山水不相逢。”
孟子攸怔在马车旁,目光比之悠悠月色更甚哀伤。白雁声看了也觉不忍。
须臾红莲解下白马身上的车套,孟子攸牵了一匹在手,忽然走近马车车窗,用子莺才能听见的腹语传声与他,道:“阿宝,听我一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子莺亦是以腹语答道:“一炬引之,万火相赴,其爱如故。”
孟子攸有片刻失神,旋即收敛,翻身上马一纵缰绳,白马四蹄踏地掠风而去。红莲骑着另一匹白马也追着去了。远远地听见林中风声,似吟似叹:阿宝阿宝,不知谁家方能珍怜珠惜,待你如珠似宝。
万籁俱静之时,白雁声忽觉面上微凉,抬头一看,夜空中竟然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大雪,映照着溶溶月色,巍峨城墙,分外壮丽。
他走近马车,刚要掀起青稠棉帘,只听子莺道:“别掀,让我静会,我眼睛肿了。”
白雁声哭笑不得,半晌问道:“阿宝是谁?”
孟子莺道:“阿宝是我。孟家子嗣众多,同辈皆以字行于世,长辈按排行称呼,我排行第九。阿宝是我的乳名,只有我娘这么叫我。”
白雁声到这时才知道他单名一个飞,子莺是他的字,于是又问道:“碧鸳是谁?”
子莺道:“我母亲的婢女,我走了后被我哥哥纳了宠。碧鸳十一二岁时是大夫人的丫头,和大夫人顶嘴,下雨天被罚跪在泥地里。我娘看见了,问:胡为乎泥中?碧鸳答: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前一句问话出自《诗经·式微》,后两句诗出自《诗经·柏舟》。粗粗两句就勾勒出一个浸染翰墨书香,俏皮可爱的丫头模样,白雁声不禁绝倒,拍手道:“好一个孟家诗婢。”想一想孟子攸连一个曾经服侍过子莺的下人都如此照拂,于是道:“你哥哥待你不坏么,你为何……”被子莺出声打断道:“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我有多恨他,就有多恨我自己。有恩必有威,今夜他能这样干脆放我们一马,来日必有后招。”
确实,大过年的不在家里温香软玉抱满怀,千里寻弟却无功而返,白雁声也颇觉费解。
两人一时无言,此时城门未开,大雪一刻不停,白雁声倚在马车上靠壁而坐,忽觉自从崇明十三年离家以来,未曾有过这样安静平和的时刻。此时心有所感,而情无可依,白雁声情不自禁将手探入车里,被孟子莺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眼角一片雪花融化了,留下一道水痕,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似哭似笑对子莺道:“你见过我妹妹雁蓉的,只可惜雁蓉先去了,再也看不见清平人间,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畅快人生了。”
孟子莺知道他们兄弟相逢令白雁声想起了亡妹,不由轻声道:“雁声,雁蓉妹子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在这里,我会代替她陪着你的。”
两人寒夜之中隔着一层车帘相互依靠,不知不觉睡熟了。
大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清晨,邕京的百姓出门一看,满地碎琼乱玉,好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
白雁声午前提了一壶好酒到孙叔业兄弟的院中,进门一看,两兄弟对桌儿坐着,一个看兵书舆图,一个翻账册算筹,大笑道:“好没趣味的两人,这般良辰美景竟然虚设。”
孙季仁上前接过酒壶,掀开盖子闻了闻,喜形于色:“好酒,二十年的女儿红。”说着就进屋去搬炉子预备烫酒来喝。
孙叔业待他坐定,轻声问道:“如今年节已过,明公是去是留,宫内还没有旨意下吗?”
白雁声立时道:“今日只可谈风月,不宜及公事。”见孙季仁果然折腾出来一个摆着果碟的小几,一个红泥小炭炉,扬眉笑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孙叔业穿着湖蓝斗纹锦的袍子笑而不语。孙季仁抬头问道:“怎不叫子莺兄弟一起来喝酒?”
白雁声摆手道:“他有事,一早出去了。”
于是大开轩窗,院中雪景一览无余。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个不停,一坛酒眨眼见底,孙季仁大敞着领口散着酒气,道:“若有苼簧盈耳,罗绮穿林,则倍添韵致。”
孙叔业正对着院门口,远远看见家里下仆踏雪而来,便笑道:“这不来了。”
白雁声转过身来,下仆递上一封名刺并一个请柬,道:“工部尚书李文博家中来人,请主人晚上赴宴。”
白雁声面色微变,孙叔业看在眼里,只听他道:“你告诉来人,就说我晚上有事不能去了,另备份土仪让他带着。”
下仆领命正要离去,孙叔业忽然道:“等等,那李家人还在外面吗?”
下仆答了声是。
孙叔业转而向白雁声轻声道:“将军,听闻李大人是贵亲戚,好歹让人家见一见真佛面。”
白雁声勉强点头道:“让李家人过来吧。”
下仆自去。孙叔业见白雁声还是面色不善,小心问道:“将军立足未稳,根基不牢,此时京中有亲戚,好比有座大山可以依靠,奈何是这般水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