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九月天山之外飞白雪,又好像万丈涧底出猛兽,孟子莺瞬间全身紧绷,一点一点抬起头来,眼前一个弱冠青年,锦衣玉冠,雍容华贵,斜靠在柜台边,仪容轻慢,纵然不复端正,奕奕皆有一种风流气骨,简直令这小小药铺蓬荜生辉起来。
他眉不描而浓,唇不涂而朱,亲启檀口,孟子莺只觉是毒蛇吐信,环伺猎物:“九公子,让我好找,不寻个地方请我坐下吗?”
孟子莺一个激灵,接过他手里的药,边往外走边说:“确是好久不见,我们到那边的酒楼去喝一杯。”
那人跟着他后脚也出了药铺,在他背后悠悠道:“干嘛这么破费,不如回裴夫人那里听琴好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孟子莺疯了一般拔腿就跑,连撞了路上好几个行人。他在后面看着,脸上笑得越发艳丽。
孟子莺心生不详之感,一口气跑回家中,只见堂屋里地上对坐着曲乘风和裴烈,一大一小看见他回来都圆睁了眼睛,异口同声大喊道:“快进去看。”孟子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掀了厢房帘子,见赵婉躺在床上,被点了昏睡穴,小裴邵躺在一边,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他松一口气,出到堂屋,正准备解曲乘风和裴烈的穴道,门外一阵大风袭来,一人翩翩落地,正是先前药铺那人。
“沈一舟,和他们无关,你所为何事?”孟子莺当前一步,咬牙道。
那名唤沈一舟的男子,轻摇手里的折扇,看着孟子莺,柔情无限,不温不火道:“小阿九,你好没有良心,自你出蜀那日起,大公子和我就茶饭不思,日夜忧惧,总算陈远达还有点能耐,终于找到你了。阿九,这些年流落在外,想必你气也消了,苦也吃够了,子攸要你和我回锦官城去。”
他虽为男子,说话却柔声细语,如春风拂面,孟子莺却不为所动,面白而冷,淡然道:“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我当年既出了孟家,就绝不会回去了。沈一舟,你请回吧。”
沈一舟一贯的好脾气,不易动怒,仍是劝解道:“阿九,你不念父子之情,兄弟之义了吗?你小时候有洁癖,不愿意让人近身。是谁手把手传授你三十六路流星追月拳,七十二套分花拂柳手,一百零八式暗香疏影剑?游龙鞭,般若掌,拈花一笑,你想学什么,子攸和我都倾囊相授,这师徒之谊难道还比不过雷震吗?”
曲乘风和裴烈在一边听得咂舌,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武功,名字都起得这么好听。
孟子莺默默无言。
沈一舟继续道:“如今奸竖专朝,隳乱纲纪,主公既已起事,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你理应回去效力,助主公早日夺取皇位,使江山变色。怎么和这等低贱之人为伍?”
裴烈年方六岁,已晓世事,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红了,曲乘风连忙使眼色给他,叫他稍安勿躁。
孟子莺直视他道:“我要是不走呢?”
沈一舟原以为他还是小孩子脾气撒娇弄痴,见他始终脸上淡淡,眼珠一转,越发和蔼可亲:“阿九,你的剑呢?”
孟子莺解下腰间银鞭,拿在手里,道:“我走火入魔之时,剑脉被师父割断,内力全消,用不了剑,改用鞭了。就是回了益州,也是废人一个,派不上用场的。”
沈一舟目中显然有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却柔声安慰他道:“废了剑脉又怎么样,凭大公子一句话,你还不是花间派的掌门传人?雷老爷子一直中意你,想招你为婿,雷门也不在话下,谁敢轻视与你?”
孟子莺苦笑一下,握紧银鞭道:“沈一舟,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你快滚吧。”
沈一舟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陈远达说你翅膀硬了,看不住了,子攸和我还不太相信。子莺,你为什么不回去,定要和这些垃圾堆里捡来的人混在一起?”他出生西川名门,自幼与益州刺史孟烨的大公子同进同出,所见所闻非富即贵,见如此低声下气也得不到回应,十分不解。
孟子莺回头看了堂上一眼,裴烈腮帮鼓得快要炸开了,曲乘风脸上也青青白白不悦之极。他又是尴尬又是抱歉,一振手里的鞭子,指向沈一舟道:“裴秀一族被枭首示众,是他做的吗?”
沈一舟自然知道他说的谁,点头道:“裴秀又臭又硬,软硬不吃,偏偏荆州又是守川的必由之路,自然只有做掉了。帝王迭兴,盛衰无常,今四方瓦解,明公奋袂而起,所向无前,此乃天意。你为何处处同情敌人,党附逆贼,共危宗庙?青荷夫人九泉之下口血未干,你有何面目……”
“住口!”只听一声清啸,仿佛子规啼血猿哀鸣,院中人影一闪,两人都已各自出手。孟子莺长鞭卷住沈一舟腰身,一手曲成兰花指做拈花状直点他面门。沈一舟丝毫不惊讶,扇子一收便与他拆了起来,另一手顺鞭而上去夺他兵器,两人手势上下翻飞,姿态优美,犹如一双蝴蝶,中夜相失群离乱,旧偶重逢,留连徘徊不忍散。
两人近身格斗各自使出花间派的小擒拿功夫,沈一舟看上去为人温雅,实则出手凌厉狠辣,孟子莺先是失手叫他夺去银鞭,转瞬间手腕被他一击脱臼,单膝着地,沈一舟折扇一开便要往他头顶百会穴拍去。
“咻”地一声,折扇被一物打穿,沈一舟目光停在折扇上,刺穿青稠扇面的却是一片嫩绿的柳叶。
他这一愣神间,子莺已缓过劲来,摆脱了他的控制,往后跃起数十步,正好落入一个宽阔的胸膛,他回首一望,不由喜出望外,来人正是白雁声。
沈一舟剔出了那片柳叶,上下打量二人,见白雁声人物非凡,世所罕有,孟子莺自然地偎在他身边,状极亲昵,便眉毛一蹙,拱手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白雁声稳稳扶住身边人,声音中隐约含着笑意:“敝姓白,双名雁声,就是阁下口中的低贱之人,垃圾堆里捡来的。”
他这一呛,来者不善,弄的沈一舟脸上也不大好看,遂峻声道:“这是孟家的家务事,还请阁下不要插手。”
白雁声看了孟子莺一眼,眉语两自笑,道:“你也不姓孟,不也在管孟家的事。何况子莺是我义弟,他受了欺负,凭什么我管不得?”
☆、第十七章
沈一舟只觉此人不是狂妄自大至极,就是懵懂无知至极,因而讥讽道:“这位仁兄,多谢你对子莺的照拂,想必子莺也没有对你说过他的家世背景,孟家并非是能够攀亲道故的寻常人家。”
白雁声正帮着孟子莺将脱臼的手腕归位,只觉他浑身上下微微一颤,知他心中不安,便拍拍他后背,回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对沈一舟道:“我与子莺结义,看重的是他的人品,家世背景都是浮云。子莺不愿意做的事情,请你不要勉强他。”
孟子莺闻言眼眶微红,除了他娘亲和师父,还没有人这样回护过他。
沈一舟暗道这人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真是难以理喻,就转而对孟子莺道:“阿九,今日人太多,有些话不便明言,你仔细想想,等便宜之时我再来寻你。”
孟子莺想也不想,断然道:“你走吧,我与孟家再无瓜葛。”
沈一舟一口怒气提到嗓子眼,正欲发火,忽听白雁声道:“等等。”只见他弯腰折了院中青石板缝隙里长出的一朵野菊花,黄色的花瓣含苞待放,枝干细嫩仿佛可以掐出水来。“我们虽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人,这里却不是菜市场,许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沈一舟一愣,道:“你待如何?”
白雁声手里的花枝一指,真气激荡之处,含苞的野菊花忽然悠悠绽开了,一时间菊影重重,幽香四散,沈一舟没看清他走了几步,菊枝已伸到眼前,他心中嗤笑此人自不量力,顺势使出拈花一笑,谁知一触那稚嫩花瓣竟然拈而不下。
沈一舟心中大惊,湛湛避过白雁声往他额角的一掌,右手使出七十二套分花拂柳手中的“六出飞花”,上下左右前后夹击,两人近身拆招,他们号称花间派,白雁声就以花为武器,粗中有细,柔劲不相上下。沈一舟避其锋芒,改击他的手臂,白雁声丝毫不惧,击中之时,沈一舟正暗自窃喜,忽觉对方内力如潮涌一般冲过来,震的他四肢百骸疼痛欲散,踉跄后退,左手被菊枝一拂,“咯吱”一声,握着的银鞭落了下来,被白雁声收入怀中。
一击之后花瓣委地,零落成泥。白雁声跃回孟子莺身边,将被夺去的银鞭还给他,子莺心潮澎湃,难以自抑,雁声含笑不语,两人双双回首,望向沈一舟,见他面色难看之极,右手托着左手腕,当真是一报还一报,白雁声将他左手也打脱臼了。
“今日在这里的是烈士遗孀,忠臣之后,岂容你轻辱。请你带话回去,孟烨倚仗天险,胆敢称兵向阙,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沈一舟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贯俊美的面容显得些许狰狞:“多谢指教,白雁声,我记下了。这里原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过既然见识了也不枉此行。小阿九,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话间他已从两人身边穿过,自行走出了草堂。
白雁声望向子莺,低声道:“益州刺史、巴蜀王孟烨的九公子,你有这样煊赫的家世,为何从来不说?”
“我,”孟子莺咬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白雁声提步上前,解了曲乘风和裴烈的穴道,听见屋里传来婴孩的哭泣声,于是转而进屋,解了赵婉的昏睡穴。赵婉原本是在给小裴邵哺乳,被沈一舟闯进来一番惊吓,苏醒过来仍是血脉不畅,说不出话来。
裴烈、曲乘风都跟着进来,孟子莺最后进来,忽然当屋一跪,曲乘风、赵婉都有不胜惊惶之感。白雁声却是目光深邃,不置一词。
“今日因我之故,累大家涉险受辱,子莺万死难辞其咎。”
曲乘风见白雁声站在床边不动,连忙上前去扶孟子莺,赵婉也挣扎着要说什么,忽听裴烈清清脆脆的声音扬起来:“从荆州出来前的那天晚上,有一个长得像孟叔叔一样的人,进了堂伯父的书房。”
众人都是一怔,曲乘风伸出的手臂也垂了下来,孟子莺这才明白裴烈之前不愿与自己亲近的原因,低下头无奈苦笑道:“那想必就是孟烨的大公子,孟子攸。我十二岁时离家出走,那时他已是刺史府的领军将军。”
房内一片静默,只有小裴邵的痛哭声。
“孟大人,”赵婉侧过身子,满含血丝的眸子深深望着他,语气中带出一丝悲愤之意:“为何要救贱妾母子?”
孟子莺抬头看着赵婉和白雁声,一字一句铿锵道:“孟烨大举反旗,冲入荆、青,是在我出蜀之后的事,子莺并未与之同谋。孟烨子嗣不计其数,子莺人微言轻,自我娘亲死后,便已决定与孟家分道扬镳。海陵公裴秀裴大人,人品卓著,砥柱中流,素来为我所景仰。我与白大哥结义之时,就已约下誓言,定要为裴公血债血偿,实现裴大人澄清天下之志。”
赵婉见他情深语切,便看向白雁声,轻声道:“白大人,妇人要为小儿哺乳,请诸位大人先回避吧。”
白雁声知她是暂解了芥蒂,愁怀一宽,连忙上前去扶起孟子莺,朗声道:“我与子莺是结义兄弟,今后兄弟同心,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曲乘风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是局外人,却知今日白雁声、孟子莺这番屈节告解,绝非多事。以赵婉母子处境,本可瞒着他们,但今后要拉裴秀这面大旗,首先要将可能引起的裂痕弥补,平定风波于未起之时。这两人年纪轻,人漂亮,一眼看上去贵公子一样的派头,能屈能伸,粗中有细,到底是乱世才能出人才。
他一介伶人如同浮萍,天南万里,漂泊无定,何况烽火,不知为何竟倏地生出了扎根江南的心思。
崇明十四年,与孟氏乱常,反出西蜀同样令人震惊的一件事发生在十月,素有北门锁玥之称的幽州城在被围一年之后,边城无继援之望,太守徐匡遂举城投降,幽州被鲜卑征南大将军萧渊藻攻下。
孟子莺听到消息之时,正在廊下弹一曲梅花三弄,一弄叫月,溪山夜月自在飞,二弄穿云,青鸟殷勤为探看,及至三弄变徵,朔风刺骨漫天大雪,只有梅花吹不尽。
对面的射靶场上人影晃动,戈矛相鸣。白雁声在教雁行和裴烈拉弓,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大,俱是一身短打。自从赵婉坐完月子之后,白雁声就将他们带回了临溪,住在府衙之内,对外只说是亲戚。裴烈将门之后,耳濡目染,一张弓拉得像模像样,射出去的箭虽不中红心,但也差不远。雁行却文弱些,拉弓拉得歪歪斜斜,箭也射不上靶子,看得白雁声眉毛紧蹙。一旁的空地上雁峰手持长剑正与孙季仁斗在一块,兵器相交,孙季仁有意喂招相让,这个半大的孩子却并不买账,招招狠戾,夺人要害,孙季仁忍无可忍,忿而打落他手里的长剑。
声音惊动了白雁声,转头望去,只看见雁峰大踏步离去的背影,还有孙季仁莫名其妙地尴尬站在那里。
“站住。”
雁峰停下脚步,不过还是没有转身。
“孙师傅教你练剑,你到哪里去?”
雁峰硬邦邦道:“我输了,去面壁。”
白雁声面露不悦之色:“你”,孙季仁连忙上前摆手解围:“是我教得不好,算了算了。”
白雁声只觉自从春天接回两兄弟之后,雁峰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他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少了,脾气有时也古里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待要喝斥与他,忽然想起这孩子从小都是雁蓉在管教,心中一酸,便温言道:“孙师傅与你堂堂正正过招,要你打好基础,你为什么不听他的?”
“战场上堂堂正正就可以打败敌人吗?”雁峰道。
白雁声愕然。
雁峰大步走出校场,路过廊下,看见孟子莺盘膝理琴,微微一躬身,然后顺着廊檐走远了。
东平府有人送了文书来,白雁声让孙季仁督促两个孩子拉弓,拿了文书走到对面廊下,坐在孟子莺身边细细翻看。彼时他鬓发全湿,汗透衣衫,迎着日头凝神细看手里的邸抄,孟子莺见他面上本来磊落潇洒如光风霁月,却渐渐嘴角紧抿,进而面色肃然,不由好奇道:“怎么了?”
白雁声将邸抄递与他,孟子莺看了两眼,眉毛也拧了起来。白雁声站起身来,朝校场喊道:“雁行继续练,小烈你过来。”
妇人裙摆悉悉索索地响动,伴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由远及近而来。赵婉怀里抱着裴邵,走进临溪府的后堂,堂上两个年轻男子一坐一站,气度高华,看见她都连忙起身相迎。这两人若非俱是男子,实在堪称一对烟霞之侣。
白雁声将幽州之事说与她听,末了,问道:“不知我有没有记错,徐匡可是裴公的心腹爱将?”
赵婉点点头道:“海陵公在世之时,与徐将军最为投契,崇明初年力荐徐将军守幽州,有十几年光景了。”
白雁声和孟子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幽州利涉津要,北虏南掠,行师必由此道,鲜卑十几年强攻不下,足见此人能耐不小,竟而投敌,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赵婉四方脸,五官在南方人中并不算精致,此时仰面望着两人,淡淡道:“两位大人想问什么,奴家大概知道了。崩了十几年的弦一朝而断,想必海陵公的死讯也传到幽州了吧。封疆大吏看起来威风八面,而一旦烽火起,不能守土保民,不是殉节便是大辟之刑,徐将军多半难逃一死。只是不知丧师失地,会祸及家人吗?”
白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