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蕉心目中,母亲丹菊一直人如其名,宛如淡雅优柔的菊花,自成芬芳,风流蕴籍。
可是,世上的美人总要经历一次蜕变,从云端落入尘埃。
林蕉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妈,你真是白操心,其实……爸爸他……”
“他怎么样?”果然,丹菊十分细心,从儿子的语气里听出一丝隐约的暗示。
“每次祭拜爷爷,他都会偷偷跟在后面,抽根烟,或者发会儿呆。所以,妈,你完全是多虑,这道坎儿对爸爸来说,早就不算什么事儿。”林蕉坦白地笑道。
“是这样!”丹菊似乎相当讶异,“那他干嘛跟我吐槽?说什么不想祭拜之类的,敢情完全是哄着我玩?这个死家伙,越来越不正经,连我都要瞒着,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林蕉见老妈开始脑补,心中好笑,急忙劝阻道:“今年有我在,大爷爷他不会有微词的。”
丹菊果然放心下来,拉着儿子去镇上的寿衣店定制各种祭祀用品。
又去菜市场买了鲫鱼和芹菜之类青城农家专门用来祭祖的东西,有儿子在身边相伴,贴心地替她拎着菜篮子,丹菊当然十分舒心。
第二天,便迎来爷爷的忌日,一家人很早就开始忙活,烧了一桌子菜。
临到中午,寿衣店送来祭祀用的东西,丹菊借来一辆电动三轮车,将所有东西搬上去,在林蕉的提醒下,又多拿了一只打火机和两盒火柴。
“快走吧,发什么呆!”丹菊骑上车,朝着林文正大喊道。
林文正立在门口,身边是一只火盆,里面装着一些燃尽的纸钱,一阵风吹来,扬起漫天的纸钱废屑,遮住了他眼中的波澜,他瞧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小镇街道,幽幽一叹。
“妈,爸爸会去的,你别吼他,我们先走一步。”林蕉跳上车,安抚地笑道。
丹菊像往年一样,一边翻来覆去地说着长辈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一边敦促儿子,顺带夸夸儿子的聪明和懂事,林蕉本来认真听着,却忽然接到一条陌生短信。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条短信跟明迆岚有关!
“晚上七点,伊思西餐厅顶楼最右侧的房间,不见不散。”
不知何故,林蕉盯着短信看了十秒钟,硬是察觉到一丝疏离、隔阂与不屑。
“蕉蕉!你干什么呢!小心点,别掉下去,妈开慢点。”丹菊回头提醒了一句。
林蕉蓦地返神,却心头一跳,有着呼之欲出的疼痛感。
爷爷的坟,在大同镇东边的茶园里,四周围着松柏,有万古长青的蕴意。
爷爷去世那年,远在台湾的大爷爷特地回来给他立了一块墓碑,并年年在忌日打电话回来关照丹菊和林文正,务必给几个祖宗和亲人烧香祭拜。
这些年,丹菊尽责地按照习俗和亲人的期望,给爷爷上坟。
烧了一堆祭祀用品,林蕉跪在坟前,郑重地磕头,鼻端似乎萦绕着茶园清淡恬静的气息。
明明不是早春茶叶萌芽的时候,却依旧穿过焚烧纸钱的火焰,看到了如春的景色。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有太多的回忆与念想从心坎儿上掠过,宛如鸿雁留痕。
林蕉回头望去,像往年一样,在茶园的尽头,宽阔的大马路上,看到父亲徘徊不去的身影。
“爸爸……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蕉一直搞不懂,父亲为何迟迟不能原谅爷爷当年对他的抛弃?
那些毕竟是久远的隔阂,如今,斯人已逝,剩下的应该只有缅怀与祝福了吧?
回家后,林蕉有些心神不属,丹菊见状,便找了个机会问他。
“是不是你爸?”
“没事,妈,我好着呢。”
“好着?我怎么觉得你有心思,老实说,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丹菊一脸促狭的笑。
林蕉差点将刚喝进嘴的咖啡喷出来,急忙抽了纸巾擦去唇畔的水渍。
“我晚上出去一趟……”
“还说没有?妈来猜猜,是不是那个叫束眠的?儿子,你眼光真好!”
丹菊正在絮叨,林蕉扭身就上楼去了。
待林蕉出了门,丹菊突然给他电话:“儿子,给你留了门!好好约会!争取早日拿下!”
林蕉坐在车上差点摔掉手机,靠!看来老妈真的到了更年期!
青城市区,护城河畔,高楼林立,伊思西餐厅位于顶楼,招牌简约而浪漫。
林蕉站在楼下,暗暗踟蹰,究竟是谁?
在青城,除了明迆岚,还有谁会莫名其妙地用陌生手机给他发信息?
思来想去,林蕉决定冒险一回,收拾好心情,便不急不缓地上楼,径直来到相约的包间。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名中年男子!
林蕉稍一顿足,眼中霎时风云暗涌,最终归于平静,缓步走到中年男子跟前。
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这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略有些精明,也有些严肃沉冷,如果年轻二十岁,铁定是个让美女尖叫的高富帅!
“你就是林蕉吧,我受人之托,来跟你谈谈。”果然,单刀直入没有半点玄乎。
林蕉喜欢这份直白和坦诚,拣了对面的位置坐下,又慢悠悠地点了一杯加奶的卡布奇诺。
“你跟明迆岚是高中同学吧,去年暑假他去成都找过你。”
中年男子坐姿笔直端正,透着一份严谨,林蕉眼神一闪,不答反问:“你是律师?”
这人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抹客气的笑:“对。”
“明家的律师?”
中年男人再次一愣,这次没有半点隐瞒,径直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林蕉。
“不愧是学法律的高材生,说起来,咱们是同行。”
林蕉接过去,淡定地勾起唇,乌黑的眸子里却闪着一抹冷寂,这人刚才分明没有点破身份,上阵就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却故意留了这一手?
这种态度已经说明了,他在明家心目中,身份很可能是极其卑微的。
“简单说几句吧,明家的掌舵人,明总裁是我老板,我替他带话给你,希望你耐心点。”
“哦?”林蕉哂然一笑,“他很忙吧?没空出面?”
“你毕竟是学生,还在读书,明总裁一般只会亲自接待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
还是这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赤。裸。裸的打脸吗?
“你说。”林蕉更加冷淡,心底却涌出一种安静的痛楚,仿佛被刽子手割裂了心脉。
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提前抵达,何苦在意?
一刻钟,仅仅一刻钟,林蕉便告辞独自离去,咖啡杯还留有余温,浓稠的奶沫无根地漂浮在咖啡上,在林蕉走的时候,被他手中的小银勺打翻。
夜晚的青城,有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亦有安乐无忧合家团圆。却不知,他的明天在哪里?
丹菊按捺不住发来短信:“儿子,偷偷给妈发张靓照,妈想看看未来媳妇的样子……”
林蕉苦笑一声,独自徘徊在灯光迷离的街道上,时常有出租车呼啸而过。
难道真的要像寻常男子一般,按照父母的期待,娶一个贤惠妻子,生一双聪慧儿女?
林蕉正在漫无目的地走,突然接到束眠的电话。
“快来凤翔花园,我在北门口等你!快点,不许放我鸽子,要事紧急!”
林蕉急忙振作精神,打的赶向开发区的束眠家。
即将抵达北门,却骤然想起那个中年律师冷淡而模棱两可的警告:“你真的要步你爷爷的后尘?一辈子活得像……人就像一个圆圈,少不了缺憾,如果你无法承受这种缺憾,那你注定也要被现实重重地击落,再也没有希望像你希望的那样飞翔……”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感觉好舒心~~~
☆、第54章 我给你讲个故事
第54章我给你讲个故事
林蕉来到凤翔花园门口,正要掏出手机跟束眠联络,就见束眠鬼鬼祟祟地从门口钻出来。
“你来了,正好!正赶上!”束眠略有些紧张。
林蕉更加莫名其妙,四处张望一番,和束眠凑到一起,束眠跺了跺脚,呵出一口白雾。
“林蕉啊,是这样的,明,明迆岚他,他刚才逃出来……”
什么?逃出来?林蕉惊讶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
“是,是啊。他现在就躲在我家,我带你上楼,我爸妈去亲戚家了。你放心。”
林蕉迟疑地看着束眠:“所以,你这是,帮他?”
“不,也不是,我就是好奇,他干嘛大半夜来找我,说要跟你见个面。”
林蕉心口一跳,急忙遮掩过去:“他有什么话,直接电话就行,没必要见面,我赶着回家。”
说着,林蕉转身欲走,却被束眠拉住。
束眠支吾了两句,终究还是拗不过关切之心,劝解道:“你去见一面也无妨,天这么冷,他披着单衣出来,也没带手机,我早就问过,他肯定是很担心你才会想着跟你见面……”
林蕉沉默良久,久到束眠以为他会拒绝,最终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可是,束眠惊讶地发现,林蕉反手握住她,轻轻而又无奈地笑道:“上楼去吧,去你家坐一会儿。”
束眠按捺住好奇之意,心中浮出无数个猜测,终究还是归为一声叹息。
饶是她平时大大咧咧,此时此刻,也已经察觉到明迆岚与林蕉之间的那种微妙,感情的微妙。
尽管两人从未坦诚,从未在人前显山露水,却早就在束眠心底种下诡异的阴影。
看着林蕉微微失措的步伐,束眠暗想,她可以接受这种感情吗?
扣心自问,这种怪异的感情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边人身上,而且是自己喜欢多年的男生,她真的可以视若无睹,继续和林蕉交好,甚至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吗?
两人来到束眠家里,偌大的客厅里,真的只有明迆岚一人。
林蕉完全没有心思打量束眠的家,也没空搭理束眠的眼色,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才多久没见,他和明迆岚,竟然就真的走到这一步?
明迆岚听到动静,并未立即起身,他沉默地掐灭指尖的烟头,束眠眼神一暗,这是她从橱柜里拿出来的旧烟,她爸爸没有抽完,明迆岚一来到她家,就问她要,她倒是没有婉拒。
束眠扫了一眼,茶几上的烟缸里,堆着五个烟头。
从林蕉接到电话,到林蕉出现在客厅里,短短半个小时,似乎所有的一切已经天翻地覆。
明迆岚深深吸了一口气,率先望向束眠,束眠点点头,保持缄默,转身离开。
阖上房门的时候,束眠耐不住好奇,借着玻璃的倒影,细细观察客厅里的状况。
明迆岚已经起身坐在林蕉身侧,两人离得近,却也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束眠心里,这是一份难以跨越的隔阂。
“你穿这么冷?”林蕉率先发话,从茶几上捡起空调的遥控器。
“束眠已经开了。”明迆岚压住心头的苦涩。
林蕉“嗯”了一声,却将遥控器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圈。
明迆岚见他神色淡定,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没有想问的吗?”
林蕉微一凝神,目光斜斜落在客厅通向阳台的玻璃门上:“有什么好问的?”
“关于,那个律师……”
“没必要。”林蕉冷淡地勾唇一笑,“反正都是这样子。对了,迆岚,你最近真的被你爸妈禁足了?我还以为,只有古代的大家公子犯了错才会被禁足。”
“呵呵,很搞笑吧?”见林蕉淡然处之,明迆岚不由得心头一松。
“我爸派了两个保姆在家盯着,司机在外面,门口养着一条不听话的狼犬。”
“嗯。”林蕉垂下眼睫,并不看明迆岚,“你爸妈这是为了……你好。”
“我懂啊。”明迆岚坦然地耸耸肩,原本清澈的眸子里却十分不应景地布满血丝。
两人面面相觑,明迆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林蕉打断。
“你别跟他们扛着了,你爸身体不好,也需要你接班,你,早点回家。”
林蕉丢下这话,便打算起身离开,明迆岚似乎十分吃惊,急忙扯住他,阻断他的去路。
“你真的不想听听我心里怎么想?林蕉,你真的很残忍!”
“能怎么想?”林蕉好笑地挣脱他,“终归就是这样,你想叛逆,想跟我在一起,可是,我不想玩了,这个游戏,以后也没有定数,我真的不想继续。”
明迆岚吃惊地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林蕉。
林蕉见他神色怪异,不由得愣住,疑惑地问:“你该不会是……”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们得不到家里的承认?”明迆岚问了这个最现实的问题。
林蕉沉默地点点头,半晌,却又摇头:“你听着,不仅仅是家里人的问题,也有我们彼此的疏离,明迆岚,异地恋很痛苦,我不想跟你走下去,你明白了?”
明迆岚咬了咬唇,向来清俊的面容蒙着一层阴霾。
“说到底,是你变了心吧?”他声音里埋着深深的痛楚与不可置信。
林蕉讶然,却真的锁眉思索,直到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转了十圈,他才蓦地回过神来。
“你想到什么了?是真的厌弃了这份感情,还是,只是变了心?”
明迆岚压下心头的痛感,认真地注视着林蕉。
林蕉沉默地对上他的眼神,就这样,长久地对视着。
“你不用骗我,如果你真的想好聚好散,我,大不了我以后自己去成都找你,把你找回来。”明迆岚终于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一副败兴丧气的样子。
呵!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林蕉一时拿不出有说服力的东西,就像,他每次收到明迆岚的短信,曾经的雀跃与不安,逐步积淀成泥沼一般的往事,他很想把自己□□,不要深陷下去,所幸,他现在有这个机会!他不会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亡!
说到底,人都有私心,他凭什么不能为自己着想?
“明迆岚,我给你讲个故事。讲完,我就回家,你也回家,好不好?”
明迆岚略有些激动,急忙拉着他坐下,这样促膝长谈的机会太少太少,似乎自高中毕业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和好的良机,即使有成都之行,也不过是一次试探之举,直到父亲生病住院,家人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威胁他,他被逼无奈,只得暗中周旋和妥协。
“你一定很怪我,怪我暂时没有能力保护这份感情……”明迆岚向来自信,却难得露出这种无措与激动,林蕉一眼便知,他是被压迫的,这份枷锁,不止他一人有。
想来,他最近过得不好,甚至,隐隐透着一种颓废?
林蕉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安静。
“故事其实很简单,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没有如今的纸醉金迷,一切刚刚起步。”
“那时的人稍显单纯,却也固执。”
“有个出身普通的年轻人结婚生子,家庭和美,这种寻常的千遍一律的日子,很容易让男人失去耐心和新鲜感,对不对?”
“这年轻人有一门好手艺,擅长中医针灸,四处流浪行医,去过无锡,去过兰州,去过大江南北,最后,回到青城,为了一个人。”
果然,明迆岚敏锐地竖起耳朵,激动的感情渐渐深埋,疑窦渐渐丛生。
“这个情人就在青城文化城的戏台子上当台柱,当时是个万人迷。”
“这样的戏子,最习惯风花雪月,最喜欢浪子多情,可是,这样的诱惑,偏偏让一个和美的家庭失去支柱,失去信仰,失去最后的在一起的理由。”
“花前月下的唱词,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一种鼓动,就像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美色,让人躁动不安,让人跃跃欲试……很快,这个年轻人离婚,抛妻弃子。”
“很简单的故事,对不对?”林蕉勾唇一笑,竟然露出三分冷酷与七分无谓。
明迆岚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问道:“这个,跟你有关系?”
林蕉耸耸肩,从茶几上拿起一杯早已凉了的水,放在掌心摩挲,却始终无法升起半点温度。
“当然有关,否则,我干嘛告诉你?”
“时光卒逝,这年轻人也步入中年,跟戏子各地游历,自然免不了坎坷和变故。”
“最后的最后,年轻人独自归乡,守着薄产,孤苦过活。至于这个戏子,不知所踪咯!”
明迆岚蓦地清醒过来,疑道:“戏子,也是男人?”
林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放出一个大招:“是男人,也是我爷爷的情人,是他抛妻弃子苦苦追求的风月,是他孤苦后半生也不愿悔恨丝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