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是斗菜,自然要等每一位刀客的菜品都入口细品之后,才能得出最后的结果。众人看着邵老将卓亦忱所烹的那筷干丝也送入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静待他的下文。
之后,邵老品评良久,却忽然摇了摇头,又轻轻叹息一声,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等待中的众人全都一愣,不知他这声叹息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惋惜卓亦忱还是略逊一筹吗?众刀客和底下看客们面面相觑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邵老,最终结果究竟是什么?”
邵老略沉吟,“在座各位也都是厨界的个中高手,这样吧,在老朽说出心目中的结果之前,你们不妨也来品尝一二。”
这下正好,底下的众人早就想一饱口福,当下各自拿着托盘和小碟上来,从几份九丝细缕汤中分别夹出少许,一一品尝。当然,他们着重品尝的是李肃和卓亦忱的那两道。
顶尖的食客们先后尝了这两份九丝汤,相互间交换眼色,却都是默不作声。场内一时间静悄悄的,众人隐隐感觉到:这场比试的结果只怕是有了出人意料的变故。李肃和二刀脸上先前的喜色此刻也消失,代之以紧张焦急的神情。
赵菡尝了之后,凑在卓亦忱耳边小声说,“我觉得每道汤的味道都很好,但你做出来的那份应该还是最美味的。”
卓昀徐徐放下玉筷,看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到卓亦忱身边,似有责道:“都说了你大可不必做到极致,这下却是把头筹拿得稳稳的。”
卓昀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让台上所有人都听到。而且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邵老也点了点头,这无疑就是肯定啊!厅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这下子卓亦忱也愣了,他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拿第一。而在场的其他刀客也皆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肃不服气道:“这怎么可能?他的选料和刀功乃至火候,皆不是最为出色。而我每一项都比他强,我怎么能屈于他之下?”
“李厨,你这话不错,你的确每一项都比他强。”邵老又将话锋一转,“可惜,真是因为无论是在选料、刀功、配料还是火候上,你都已经达到极至,不过这正是你落败的原因。”
“什么?”几位经验老道的名厨面面相觑,罕见的都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他们实在想不通个中道理。而除了卓昀和邵老心里跟明镜似的,在场的其他人包括赵菡,也跟大多数人一样摸不着一丝头脑。赵菡只是无条件地支持自己人,压根不懂其中缘由,她看了看沉默寡言的卓亦忱,疑惑地问:“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第四十五章 :“和谐”之道
卓亦忱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先听着。
只见邵老把目光转向李肃,“李师傅,你的刀法之精湛可谓神乎其技,我活到六十多岁,确是从未见过切得这么细的干丝。不过老朽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把干丝切得如此细?”
李肃回答:“豆腐本是不易入味之品,干丝切得越细,烹饪时越易于着味。”
邵老又问:“你还在汤里头加了少许胡椒粉,也是为了着味?”
“是的。”为了不破坏原本的鲜味,李肃只敢加指甲盖那么多的胡椒粉,但还是被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邵老点点头,继续道,“九丝珍品其实有两种做法。第一种做法叫做‘烫九丝’,这不是汤而是一道凉菜,干丝在锅里焯过,随后便拌入黄酒、香油、淮盐、姜丝、虾仁等配料直接食用。‘烫九丝’吃的是豆干本味,因此焯水时间越短越好。自然,这干丝也是切得越细越好。第二种做法就是今日你们比试的‘九丝细缕汤’。豆腐干自身滋味很薄淡,若是制成凉菜,清爽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为御宴的大菜,那可远远不够。因而‘九丝汤’并不讲究豆腐干的本味。这道菜的关键,是借用滋味鲜醇的老鸡汤,将多种辅料的鲜香通过烹煮融到干丝中去。烹理曰,‘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九丝汤’要的就是‘入味’。干丝切得越细,越易入味,这个道理确实如此。”
这番话说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就连赵菡这样的外行也听得连连点头,只是在场的众人更疑惑:如果是这样,那这次比试的获胜方,更应该是择材和刀功都更加精湛的李肃吗?
邵老停顿片刻,待众人有所思考之后,这才把话语切向正题:“卓公子的刀功虽稍逊,但那道汤却是入味入得最好的。各种辅料的鲜香已完全渗入到干丝中,吃来异常美味;相较之下,其他人做出的干丝,虽切得细,但辅料的鲜香并未彻底渗入,终究是逊了一筹。诚然,胡椒粉可吸味,但胡椒粒只是沾于干丝表面,那鲜味终究只是浮于表面。”
底下一众刀客略微沉默了。
“卓公子的汤最为入味?老朽觉得,那大概是我在品尝其他人的汤时,他的汤在砂锅里多焖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这才揭盖装盘,因此自能入味更透。”
众人立刻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当时李肃让邵老先尝尝年轻晚辈的,但卓亦忱客气地推拒了。原来是留了一手啊!怪不得他说“我这儿还差了一点”,敢情就是指入味!李肃作为顶尖名厨,比试的也都是刀客中的佼佼者,他们一心专注于最终结果,却未曾留意到这个细枝末节的尽善。
照此看来,此次失利之责是要归咎于负责烹煮的主厨头上,被无辜牵连的二刀心下都有些不舒服。尤其是一些脾气不好的二刀更是斜斜地看了自个主厨一眼,不满地埋怨道:“身为头刀,在火候的掌控上竟忘了这一点,什么名厨,想来也不过如此!”
主厨们只得赔着笑脸,颇感尴尬惭愧。
听闻此番指责言论,卓昀指着那些个二刀,不可理喻地摇摇头,“你们当真以为这是主厨之责?如果李肃也在最后多焖上半柱香功夫,的确能入味,但那时候这份干丝恐怕连夹都夹不起来,全都煮烂了。是你们让主厨选用质地最嫩的方干,又让他们将干丝切得极致纤细。李肃还能将这样的细丝煮得不烂不腻、恰到好处,这种火候上的功夫岂是你们能及的?”
卓昀说话向来不太客气,不像邵老那般循循善诱,他是一针见血直戳痛脚。
邵老笑着缓解气氛,顺着卓昀的话继续解释,“九丝汤能否极致入味,取决于两点:一是干丝是否切得够细,二是烹煮的时间是否够长。但这两点却又互相矛盾。干丝切得细,烹煮时间便不能太长;想延长烹煮时间,干丝便不能太细,这两者互相制约,其中却必会有一个最佳之态,而这一点又同择材的方干本身有关系。因此这道菜,虽对选料、刀功和火候都有极高的要求,但更重要的却是整体上的恰当掌握,绝非在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极致这么简单。厨艺技理曰,‘五味调和’,跟这个理儿是一样的。”
李肃苦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我们的确是输给卓公子。输的倒不是技不如人,而是急功近利,身为厨子,竟将最根本的‘五味调和之道’忘得一干二净。”
一直不曾开口的卓亦忱在众人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总得出来说点什么,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烹饪的每个环节组合起来,应该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身为厨师,在最初选料时,就应当想好后续的刀法、辅料、火候该是什么样。这也就是邵老和李师傅所说的,‘调和之道’。”
不光是台上的刀客,底下的看客也是频频点头,受益匪浅。其实,不少刀客都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负,认为凭借精湛的刀功或是神乎其技的火候掌控,便可以轻而易举在厨界中赢得顶尖之席,如今才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这烹饪技理的学问,绝非一叶障目急功近利者所能吃透。
众人原以为名贯京城的大厨李肃胜券在握,没想到经过一番较量置理,形势急转直下,且输赢公平公正,让人心服口服。
邵老捋着胡子畅快大笑,对在场的众人说道:“此番比试,精彩绝伦,高下虽已分,但未得头筹并非技不如人,在老朽看来,诸位个个都是顶尖刀客!我邵伯韫悉究烹饪技理已有几十年,深知这世间万事,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啊!古语说得好,无欲则刚。技艺再高,咱也不能舍本逐末啊!好了,老朽的话就到这。天一阁为答谢诸位赏光,宴请的美味珍馐还请同赏。”
语毕,一排明妍的侍女自后厨走来,她们手中都端着一道精致的菜品。
擂台上的案几被当成桌子拼起来,美味佳肴摆在上面,自成一派和乐的“百家宴”。
邵伯韫抱拳道,“天一阁已备好请柬,想邀请在场的诸位和京城几大名楼的老板于初八那日晚,同聚灵境湖,画舫游赏。天一阁做东,名厨上阵,算是提前给诸位恭贺的新年宴!”
“好好好!”众人已然忘却比试时的紧张焦灼,如今只余下喧闹和庆贺,他们纷纷拍手喝彩,“到时候一定去捧场!”
赵菡头一次见这种大场合,心中难免激动,她高兴地立刻上前,挤进人群里面跟着凑热闹。
如今正是最热闹最欢腾的时刻,卓昀走到哥哥身边,一手牵住他,将人从台上拉下来,然后直接带走了。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场。
邵伯韫对伙计说,“去把卓公子请来,宫里的御膳主管在里头候着见他。”
“好嘞!”伙计一口应下,可是他在人群里搜寻了几圈下来,竟发现卓公子已经不在!没办法,他只好找上二刀,急急问道:“你主厨上哪去了?”
赵菡正拿着小碟吃得不亦乐乎,伙计问话她脸都没侧一下,对方叫第三声她才留意到,嘴里嚼着东西含混地答了句,“他不就在……附近么……”
“哎呀!”伙计急地把她手里的碟子截下来,“你先别吃,卓公子到底上哪去了你知道吗?我看他似乎是走了!”
赵菡把嘴里的东西徐徐咽下去,又拿帕子擦了擦嘴,完全没感受到对方的焦急,“哎呀这有什么好急的,走就走了呗,人家肯定有自己的事。反正都比完了,还留下来吃年饭不成?”
“可是御膳总管等着见呢,都候了一上午,总不能让人白等吧?”伙计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把赵菡领去见邵伯韫,“老先生,这二刀还在呢,但主厨不知道上哪去了。”
“难不成卓公子已经走了?”
伙计只能点点头,“应该是走了,我找了几圈都没见着他人。”
邵伯韫想了想,忽又记着卓昀竟极为难得地在此次露面,如今这人一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邵伯韫捋了捋胡须,转念对赵菡道,“那就先请赵公子随老朽去见一见总管大人吧。”
这是好事嘛,卓亦忱赢了代表她也赢了。赵菡利落干脆地点点头,跟着见人去了。
喧闹的集市街道,因为新年将至,比往常更加热闹了些。卓昀把人牢牢牵着,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一同往马车等候的地方走去。
卓亦忱一路走一路瞧着街道两旁的各色小摊,“你别走那么快,总得让我买些食材吧,难道你不饿?”
“我可不想天一阁的人再把你寻了去。”卓昀正儿八经道,“咱们这次出宫是调息休养,权当是观赏民俗,你别让自己太辛苦。你这回一战成名,要真被天一阁留下,以后可有你操心的。”
卓昀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让他忍不住笑了笑,“我这不是已经跟你从天一阁出来了吗?不过,咱们就这么走了真的没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今日众多名厨聚集,你还怕没人担下天一阁后厨甚至是皇宫御膳的职务?”
卓亦忱“嗯”了一声,觉得这话有理。抬头间,他正巧看到有人在卖馄饨面皮儿,便对卓昀说,“今晚咱们就吃馄饨吧,这些天一直吃正菜,都有些腻了,吃回简单的面食解解乏。”
卓昀朝四下扫视一眼,见此地已距离名巷酒肆隔开一段,便对哥哥点了点头,“好。”
买好馄饨皮之后,卓亦忱就在想肉馅该放哪些配料,如今正好一起买回去。
五香粉、杏仁粉、姜丝、蒜头……
等等,蒜头?
他猛然记起之前,他在农宅后院不是种了那个还未知属性及功能的蒜头种子么?掐指一算,前后隔了快两个月,蒜头应该是长出来了吧?
☆、第四十六章 :古代婚词
俗语说,冬至馄饨夏至面。兄弟俩买了一整叠薄面皮儿回来,肉馅则是买的精瘦肉回宅子自行剁的。
卓昀说哥哥这几天切菜切得太累,他非要帮着来,还说,“既然能舞剑,难道不会剁肉?”卓亦忱就只好让他用钢刀剁,结果肉馅终于剁得细细的,但原本平整的竹子案板已被摧残得面目全非,一道道全是劈开的痕,算是彻底报废了。
卓亦忱无可奈何地笑着,直摇头,“你还是让我来吧。”而后,卓昀又凑过来一起拌馅。
剁好的肉馅里掺上椒末、淮盐、五香粉、芝麻屑、素油等。配料时,卓亦忱想起屋后种下的种子,他便去那块地里把长出来的大蒜揪出来。用清水洗干净后他掰下一粒,塞到自己嘴里嚼了嚼。
味道还挺正常,跟普通的大蒜无异。
卓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生吃?”
他又掰下一粒递到卓昀唇边,“你也试一试。”
卓昀没在意那白白的蒜瓣,只是看着哥哥莹润的指尖,便鬼使神差地咬下去,末了,他的舌头还在指尖上卷了一下。
卓亦忱以为只是卓昀不小心舔到他的手指,因而没在意这些,而是问正经的,“你觉得这是什么味道?”
“当然是蒜的味道啊,”卓昀笑着看了哥哥一眼,“不然还能吃出肉味啊?”他嚼了几口咽下去,评价道,“略感辛辣、清甘,算的上是爽口。”
“是不是有一点像羊羔酒的辣味?”
“嗯,有些辛。不过羊羔酒的酿制也是在其中加了大量蒜瓣。”
在卓昀的“启发”下,卓亦忱脑中立刻就有了新的想法,以他积累“食色值”的经验来看,他个人觉得吧,这个白白的蒜头或许能极大地补身强肾!
卓昀见哥哥接着往下说,又问,“那这个蒜瓣有何奇怪之处?”
卓亦忱看着那些蒜瓣笑了,笑意里带了一丝孩子气的期待,“或许咱们可以多吃,应该有好处。”
他把蒜头拍碎并切细,全都拌到肉馅里头。
“哥,你可别加多了,一准吃得舌头发麻。”
“舌头发麻就在嘴里含几颗花生米,过一会儿就好了。”
“瞧你说的,像是非吃不可,仙丹妙药?”
卓亦忱笑而不语。
卓昀看到哥哥唇角浮起的隐隐笑意,不由得也跟翘起了嘴角。
尽管没有烘烤取暖的火盆,但灶房里柴火一直烧个不停,几锅清水也都煮沸,里头蒸汽萦绕,丝毫不觉寒冷,倒觉着其乐融融。
卓亦忱对做馄饨自然也很有一套。起锅的开水不能太多,锅里最好能放上竹制的衬底,这样馄饨沉下去之后挨到衬底不会破,案板已然不能再用,这下子正好拿来当衬底。然后在锅里加入事先熬好的冬笋鲜汤。馄饨下锅后,不必搅动,皮儿太薄一搅动就容易散。最好是锅里的汤一边沸腾一边洒进少许冷水,也不必盖上锅盖,就这么持续着,直至馄饨浮起,这样就能做到面皮坚韧而口感润滑。
卓昀站在哥哥身边,看着他拿木勺轻轻搅动那一只只浮起的、白滚滚的大馄饨,那种鲜美的肉香气味诱地他都有些饿了。
再加最后一勺鲜笋入味,半柱香的功夫过后,热气腾腾的馄饨终于出锅了。卓昀也把酒温好摆上了桌。这是在集市上买的农家自酿米酒,甘甜醇香,酒性不烈,入口爽滑,并不会喝醉,冬天暖暖身子正好。
做好的馄饨又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道佳品。青瓷小碗盛着,清澈的汤汁中浮着几只剔透玲珑的馄饨,皮已煮得透明,半透着粉红的肉馅,汤里还缀着点点碧绿葱丝。
民间俗语道,吃馄饨先喝汤。
卓昀先舀一勺汤喝下,清澈的汤汁滑下喉头,鲜美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满口馀香。他又舀起一只圆鼓鼓的馄饨,一口咬下,薄而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