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见此情景,道:“邵卿,看来你府上的家奴并不听从本王。”语气还算和缓,看样子并未动怒。
“想必他们只听你邵大人的话,有这样忠心耿耿的奴才,邵卿果真调教有方。”
“万万不敢当,”邵宁中拱手,“他们是畏惧王爷的不怒自威,因而不敢起。”邵宁中轻咳了几声,上前说:“既然王爷都让你们起了,你们还不快谢恩。”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伏手叩头,“谢王爷恩典。”
如是,他们这才从地上站起来。
邵府的人都很懂事,气氛也还算和睦,邵宁中暗自松了口气,开始谈正事。
他先转向后厨一众,道:“今日王爷荣临,乃邵府喜事。王爷此次来,是要用你们。你们若能帮王爷效力,是三世修来的福气。”邵宁中又垂身拱手转向靖王,“这也是邵府的福气。还望王爷直说。”
邵宁中巴不得从此离靖王远远的,但奈何对方找上门来,他只得把样子做足。
靖王对这番话似乎还算满意,略点了点头。
“本王听说,邵府近日请来了一位名厨,竟让鼎鼎大名的邵太爷都自愧不如,自行退位让贤。”
卓亦忱听到了这句话也并不吭声,神色如常,心里平静得很。
邵宁中心下一计,想帮着卓亦忱推拒,便回答靖王:“因着下官父亲上了年纪,如今是有心无力,再也带不动后厨,这才请了一位人才来到府上效力。倒也不是什么名厨,王爷大可不必亲自……”
靖王却摆手打断他,“本王还听说,他能把腥重的鸡蛋做成清淡的白玉膏。现如今京城酒楼都在纷纷效仿,争着要把这道菜列为头等名菜。”
靖王皮笑肉不笑,“我说邵卿啊,你该不会是想把人藏起来,只供自己一人享口福之用吧?既然你方才都说是个人才,那便也让本王见见吧。还是说,本王没有这个荣幸,嗯?”
“下官万万不敢!”邵宁中捏了把冷汗,“下官怕这等乡野粗人入不了王爷的眼。”
“既然能把腥臭的东西做成白玉膏,必然十指灵巧,这样的人还能粗野得了?邵卿啊,你越是这样拦着,本王便越要见上一见。难道还是个美人,怕本王抢了去不成?”
邵宁中怄得直想吐血。这狂妄的靖王,言辞间竟是无遮无拦,万一冲撞了卓亦忱,这不就等于得罪太子了么……
是了,邵宁中那日在亲爹那番豪言壮语之下可不敢真拿卓亦忱当邵府下人,而是敬他为主子。
旁人心里如何百转千回,卓亦忱从未关注。靖王最后的那句话他也没有留神听到,因为他已经神游了,还在思索那句“京城酒楼纷纷效仿,争着要把这道菜列为头等名菜”。
酒楼的情况卓亦忱没有机会了解,他只知道土鸡蛋的确是走俏了一阵,但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不过,绝大部分人只是道听途说,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各种乱炖。总之,民间是传得神乎其神,各种版本都有,于是大部分人跟风知晓了所谓的“邵府名厨”,但却压根不知也并不了解卓亦忱这个人,也没见过面,就算见了也不知道就是他。
而在某些茶馆的说书里头,卓亦忱还成了点石成金、点浆成玉的……谪仙。
卓亦忱心道,自己就做了个繁琐却也简单的分离食材而已,原来竟带动了菜品革新?看来,太常寺卿的后厨果真能引领民间的饮食潮流。古代民众对美食的热情真是超乎了卓亦忱原本的预料,他觉得自己动力更大了……其实,古代民众对八卦秘闻的热衷程度还要更高!卓亦忱若知此事,定会哭笑不得。
靖王又道:“本王想见见这个人。”
卓亦忱把飘远的思绪收了回来。
“两江河督近日进贡,本王得了些珍稀食材,但京城的厨子竟无一人能料理。因故,本王把这道食材赏给邵府,借此请府上的那位名厨赐教。可好?”
“不敢当,邵府哪敢要王爷的赏赐。”邵宁中其实暗自惊疑,这所谓赏给邵府的食材,该不会就是剧毒的鸩酒吧?
“邵宁中你怎么那么多废话!”靖王一声怒喝,面露愠色,“跟你们这些文官打交道就是要多费口舌!本王赏你的,你还敢不接?”
“王爷的命令下官不敢不遵。”
邵宁中只得上前一步,唤道,“卓公子,请您出来一下可好?”
卓亦忱从一帮厨子中慢慢出列,再慢慢走到邵宁中面前。
邵宁中恭敬地引荐道:“这位便是卓公子。”
靖王淡淡道:“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邵宁中回道:“年少出英才!”
靖王打量了卓亦忱几眼,只觉得面前此人甚是平常,眉宇间神色清淡,又微微低着头,丝毫没有锋芒,怪不得他在方才的扫视中并未曾察觉这个人。
靖王不禁觉得有些失望,“就是你?”
卓亦忱略点点头。
邵宁中又道:“卓公子说话略有不顺,因此不便时常开口,还请王爷见谅。”
这话并没错。卓亦忱的结巴好是好了,但多年以来的习惯不是那么轻易能改的。只有对着亲密的人或是谈论厨艺时,他才能毫无障碍地把话说出来。如今,卓亦忱依旧做不到顺畅地和陌生人交流,尤其是在等级极为森严的古代,说错一句话都是要掉脑袋的,卓亦忱便更加谨慎沉默。其实,不轻易开口反倒是个极佳的保护策略。
邵宁中出言为他解释之后,卓亦忱便微微抬眸,目光略过靖王,飞快地点了下头以示不能开口说话之歉,复又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站着。
靖王不像邵府的人已经习惯意会卓亦忱的眼神和动作,他没有看出来卓亦忱目光中的含义,只留神到面前这人倒有一双乌黑深秀的眸子。
“既然卓公子不喜开口,那本王也长话短说。”靖王抛开先前的些许失望,终于把话说到正题上。
邵宁中道:“敢问王爷,您说的食材,究竟是何物?”
靖王对身后的仆从令道:“带上来。”
卓亦忱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如果是猴脑、熊掌、蝾螈一类的怎么办?这种凶残腥重乃至是泯灭人性的料理,他无论如何都办不到,而一个顶尖刀客的素养,也绝不允许为了食而触及道德底线。
忐忑的不止卓亦忱一人,邵宁中、后厨的人乃至邵府上上下下都不免惶恐起来。靖王交下来的差事他们不得不接,可靖王偏偏要为难他们怎么办?!
很快,一名仆从便双手捧着一个黑色大匣子走了过来,在众人面前站定。
所有人面面相觑,目光又都落在那诡异的大匣子上,各自惊疑揣测。
靖王将众人诚惶诚恐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顿生快意,他徐徐笑道:“何必害怕,这里面装的又不是虎狼豺豹,这可是,天下第一鲜。”
天下第一鲜?卓亦忱立即有了自己的思量。
邵宁中惊愕,“该不会是……”
靖王轻轻巧巧地将那匣子的盖整个一掀,露出里面的真物来。随后,那名仆从便抱着揭了盖的匣子走到后厨众人面前,让他们一一看个仔细。
卓亦忱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而其他人全都一片哗然,惊诧抱怨的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站在卓亦忱身后的下手们纷纷求救似的看向他们总厨,而卓亦忱除了抬抬眼之外就没别的反应,就像只看到一块豆腐一样。
其实,卓亦忱多少也有些惊讶,那东西的确十足危险但毕竟和他先前所猜测的相差无几,倒没其他人那般惊诧。况且他是个现代人,对饮食、厨艺的见地终究比古人宽广不少,便依然神色如常。
靖王却是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底下众人的反应,那些人反应越是怯弱害怕,他便越觉得兴味。甚至有几个人跪了下来,叩请靖王高抬贵手莫要为难他们这群庸人。
☆、第二十章:死食之宴
“一只鲀鱼而已,把你们吓成这样?”靖王略带嘲讽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底下的人或交头接耳或惊疑不定或惶恐慌张,他冷哼一声,移开眼,目光最终落在卓亦忱身上。此人看似平淡毫无惊人之处,但处惊不变的能力倒让靖王有几分刮目相看。
靖王慢悠悠道:“总厨,你看呢?”
卓亦忱朝大匣子里望了一眼,当他的目光锁定那只鲀鱼时,系统君虚拟面板的提示灯立即转为刺眼深红,警示度一下子飙至十级。因为之前的食材都是天然且无毒,系统君便悄无声响,而这种反应表明该食材有剧毒,警示宿主务必万分谨慎!
卓亦忱收回目光后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
靖王不急不恼,反而笑着道:“不急,卓公子,你慢慢想,纵使不说话也没关系,本王赦你无罪。你只需点头摇头即可。”
邵宁中苦不堪言,正欲言语。靖王却扫了他一眼,冷声道:“违抗王令的后果,想必邵大人是再明白不过。”他又笑着看向卓亦忱,“卓公子应该也明白吧?”
靖王这话看似客气,但语气里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他根本不给卓亦忱任何推脱的机会。卓亦忱更明白这是靖王变相的警告。警告他:你现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给我炖了这条鲀鱼,万一毒死了也是你自找的。要么,你若是敢违抗本王命令,照样可以下令处死你。
卓亦忱身后是整个邵府,他若是敢违抗靖王命令,只怕邵府的人也要跟着遭殃。实际上,靖王的确是要针对整个邵府,不过把卓亦忱当作走卒而已。
卓亦忱意识到自己只有点头这一选项。
邵宁中在看到那只剧毒的鲀鱼时就知道不妙,凶狠猖狂的靖王是断不会轻易罢休!
因着未按命令查探东宫一事,想必靖王已对邵府心生罅隙,恨不得除之后快,他不断地给太常寺卿出难题并且施压。而朝堂之上的倾轧邵宁中还能勉强抵着,皇帝为压制靖王党徒势力,因此有意给邵宁中挡了挡,但这朝堂之下反而更为棘手难办。
在邵宁中眼里,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鲀鱼与剧毒的鸩酒无异。不,甚至比鸩酒还要毒!
一只小小的鲀鱼就能轻易毒死一桌子人,京城每年因食鲀鱼而中毒身亡的人以百计,甚有举子以“死如麻”来形容这场食之惨剧。
邵宁中一脸愁色,而靖王一派悠哉。
卓亦忱暗自端详这两人迥异的神色,心下倒也揣测出六七分来。敢情这靖王是端来一杯毒酒好言请你喝,喝下去可能会死,但不喝便是不合王族规矩,以下犯上违抗命令。
卓亦忱悄悄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朝靖王点点头。
靖王一顿,面色稍露讶异,他倒是没想到卓亦忱会答应得这么快。靖王问:“卓公子的意思是,你愿意为本王效劳了?”
卓亦忱再次点点头。他的动作缓慢而有力,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议论声戛止,周遭一派寂静。
卓亦忱见旁人一个个呆若木鸡没什么反应,他便走到那奴仆跟前,径自接过那大匣子。里面不仅盛着一只活的鲀鱼,还有半匣子水,拿起来很有些重。卓亦忱有些吃力地把匣子搬到厨房里,往白玉案几上一搁。
周遭久久未见动静,倒是靖王先大笑起来,“好,很好!不愧是年少出英才,卓公子有气度。那本王可就等着看你烹制出的美味!到时候,不止邵大人要赏光,本王也会奉陪到底。”
众人只觉得靖王此言无异于逼人饮下鸩酒。若是邵宁中先被鲀鱼毒死了,靖王还会傻到去品尝?十之八九会借着下毒谋害的罪名,轻则杀掉卓亦忱,重则让整个邵府都不得翻身。
卓亦忱懂得靖王此言里暗藏的威胁之意,他朝着靖王拱了拱手,目光依旧沉静如常。只是这一次靖王竟看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既然卓公子如此爽快,甚好!如此,本王也不必多说什么,就等着瞧了!”靖王徐徐眯起狭长的双眼,细细端详了卓亦忱几眼,旋即笑道,“你可不要让本王失望。”
“失望”的后果便是卓亦忱将会丢掉小命,而邵府上上下下也被这鲀鱼毒死。
危险人物靖王离开后厨之后,里头的气氛寂静得近乎诡异。
二刀杨起年纪稍长,人也持重些,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丧气忧愁形于色,但也难免地心忧问道:“总厨,咱当真要处理这有毒的玩意儿?”
卓亦忱只得点点头。
杨起停了停,面露愁色,“我自是信得过卓公子,但却担心是靖王刻意为之。”
闻言,卓亦忱便放下手中的厨刀,朝对方投以疑惑的眼神。
“这鲀鱼虽有剧毒,但只要方法得当,谨慎小心,倾你我之力,尽量去除有毒部分,哪怕是减小毒性也好!”
卓亦忱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我听说,靖王之前就找过不少刀客做这道菜,那些刀客可都是一等一名厨啊,经验厨艺可谓老道,竟一一被自个做出来的菜毒死了!”
卓亦忱犹疑地问,“……不够谨慎?”
杨起比划着“八”的手势,“八位名厨!皆为失误?传出去谁信?其中有四位还是天一阁的老将。那四人专门替人烹制鲀鱼,足足有三十几载的经验,功夫首屈一指,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你知道为何天一阁将今年的名刀会提前?就因为这剧毒的鲀鱼,折了四位名厨,这才不得不提前降人才。而最重要的还是为了推脱靖王,否则这道菜做不好含剧毒,那么天一阁就只能一直派厨子来料理此事,名厨得全赔进去不可!”
的确有点奇怪。
卓亦忱沉默了下,只道,“相信我。”他说话做事向来缓慢,但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中却透着异常的坚定和决心。
杨起先是怔了怔,随后摇摇头重重叹了一声,手掌往案几上一砸,愤愤道:“如今我们也是无计可施,即使知道靖王是刻意刁难,却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自古以来,王威高不可侵,倘若我们真坏了规矩,怕是被弄死了还要遭人唾骂。咱们这帮厨子宁可为食而死,那倒也死得其所!”
底下立刻有人应和,“对!宁可死食!”
卓亦忱笑道:“此话言重,咱们都谨慎点,把这只鲀鱼剔除到无毒,大可不必死。到时候靖王也无法为难咱们。”
一朝穿越,乡土人情还没体味够呢,不满一年就要死?这怎么行?卓亦忱是现代人,在某些方面他或许不如古代名厨,但是在河鲀的宰杀与处理上,他比古人熟悉得多。
河鲀的老名就是鲀鱼。其光滑无鳞,其身圆筒状,雪白的鱼肚极为肥大;鱼眼滚圆而内陷,鱼口却小若樱桃。
野生河鲀那种极致鲜美,被推崇为“天下第一鲜”,更有将河鲀与美女西施相比,称河鲀肝为“西施肝”。河鲀精巢洁白如乳、丰腴鲜美、入口即化、美妙绝伦,被称为“西施乳”。
然而更多的人,把鲀鱼视为洪水猛兽!仅有极少数人是拼死吃河鲀,多数人都是因不识河鲀而不小心误食引起中毒。
河鲀作为一种极危险的食材,一般都是由经验老道的厨师专门烹制,卓亦忱不是专业烹制的,准确来说,烹饪河鲀的经验为零。但凡事总有第一次,既然无可回避,卓亦忱选择相信自己。他没有再说别的话,而是吩咐下手,让大家开始一起干活。
野生的河鲀,肉质越鲜,血液越腥,毒性越大。宰杀时必须十分小心,挑破鱼腹拉开鱼皮,切不可碰到任何内脏,剧毒脏器一旦破损就会污染整只鲀鱼。全过程要用流动的水不停冲洗,将鱼体的污物及黏液去除。这一简单过程却需要三四个人共同操作。
卓亦忱庆幸自个鼻子堵了,闻不到那种古怪的腥味,他看到和他一起剖鱼的厨子一个个都是一副要呕吐的样子。
处理这只鲀鱼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卓亦忱把所有含有毒素的部位一一去除,装在盘里以供其他厨师查验。老道的厨师都知道,这盘里装的应该是:鱼眼一对、鱼皮一张、鱼胆一副、肾脏一副、肝脏一副,倘如是母鲀,卵巢一副。
其实,河鲀体内毒性最大的脏器就是母鲀的卵巢,卵巢中成熟的鱼籽更是毒中之毒。但剧毒的鱼籽却是鱼体内鲜味最浓郁的部位。最鲜美的毒性最大,叫人如何敢吃?因而必须弃掉卵巢。
好在这只鲀鱼是公的。精巢“西施乳”无毒且鲜美,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