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儿,你却是有何事要求娘?”玖哥脸涨红了半天,才开口道:“今日先生讲的,孝为大道,儿子就想,父亲身死异乡,尸骨都没还乡,儿子已过十岁,弟弟还小,自然要学了那孝子,前去山东寻父亲的尸骨。”
话还没说完,萱娘就听到刘姨娘呜咽出声,转头看时,刘姨娘用手紧紧捂住嘴,眼里已全是泪光,萱娘叹气,把玖哥拉起来,摸着他的头道:“儿,娘知道你一片至诚之心,只是娘也要告诉你,不提那一路不易,就说现时你弟弟妹妹都小,娘和你姨娘又都是女人,出头露面甚有不便,还望你早日长大,支撑门户,若你这一路去了,遇到个山高水低,自己的孝心没尽到不说,你死去的姨娘,在地下魂灵也不安的。”
玖哥见娘不允,皱眉细想后又道:“娘说的也是,只是做儿子的,怎么忍心让爹的尸骨抛撇异乡,这也不是为人子的道理。”萱娘正待再讲道理,已经停下写字的留哥道:“哥哥,娘说的也是,我们现时还小,等再长大些,力气大了,就去寻爹。”
萱娘拍拍留哥的头,笑道:“儿,你日后可要记得这话。”留哥不好意思起来,摸摸脑袋,低下头只是不说话。
刘姨娘感伤一会,见玖哥想是依了留哥的话,也不说去找叔洛的话了,这才起身,脸上强挤出笑容过来道:“两个哥儿这般懂事,奶奶还发愁什么,定还有大福。”萱娘见她脸上有些愁苦,也只得安慰道:“他们成人,不也是你的大福?”刘姨娘心下一动,却也没说甚,萱娘心底暗自叹气,招来奶妈,让她带留哥他们下去睡觉,两个孩子行过礼,这才下去。
萱娘招呼刘姨娘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妹妹,今日和你说句话,也别论甚嫡庶,只当姐妹一般。”刘姨娘忙起身:“奶奶要有甚么吩咐,吩咐奴就是。”萱娘把她依旧拉了坐下:“只有我们两个,你也无须立那些规矩,坐下说话。”
刘姨娘这才又坐了下来,萱娘沉吟一会,才道:“这话,却是原先我也问过你的,爷的服满后,可有别的计较?”
刘姨娘没料到萱娘说的这般直接,心下早转过千百个念头,半天才垂下头,吐出一句:“英姐还小,奴。”萱娘听了她这话,心下明白了许多,拍了拍她的手道:“但等服满了再说,现时夜了,你却睡吧。”
刘姨娘起身又福一福,这才退出去。萱娘揉揉额头,看情形,刘姨娘是不愿守了,也是,她只得一个女儿,又是妾室,守也无干,况且有自己也勾了,怎还再多添一个,叔洛当日在时,夫妻情爱也不过如此,萱娘思量定了,自转回房。
吴三夫妻被逐,收租等事,自然就落到了李成头上,他虽是世代经商之家,从小又是在书斋里长大的,地里的这些事也不甚通,却喜得肯下工夫去问农人,也不装腔作势,对庄户人都礼貌如常。
秋租收完之时,庄子里的庄户都对李管家称赞不已,李成也全不骄惰,只是依旧做他的本分。
萱娘看在眼里,对他的人品更信一份。这日租子都已收齐,粮税也已纳完,李成把账目理一理,就要来辞萱娘。
萱娘听的他说,要回宁波重寻亲戚,也好把家业重振了,微微皱眉,对李成道:“李管家,我旁的也不问你,只是想问问,当日来湖州是为甚来的?”
李成奇怪,这不是早就说过的,依旧恭敬答道:“却是来投亲的。”萱娘点头:“那当日为何不在宁波就地寻亲?”李成被萱娘问住,半日也回不上来。萱娘见他这般,招呼他坐下,瞧着他,款款的道:“李管家,我并不敢以恩情压你,只是李管家也要为昭儿想想,她年纪幼小,又是没娘的孩子,在这里,衣食好歹也有人照管,若李管家带了她回去了,却无人照管了。”
李成不等她说完,就讷讷道:“奶奶,昭儿定不会卖到府上的。”萱娘手一摆:“我也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自家儿女,自然舍不得为奴为婢,我也做不出那等拆散你父女的事情。”
李成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听萱娘道:“李管家,这租子收了,你也知道,种田虽是本等,这一千亩的租子,抛掉粮税,剩下的也只够一家人嚼裹,若遇上荒年,还要紧着些过。”李成见萱娘突然算起账来,心里感到奇怪,抬眼望萱娘。
萱娘头上的银钗上的珠子好似只轻轻一晃,顺着日头,让李成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随即又转去了,萱娘依旧道:“我虽是个女人,却也想着给儿女们留点产业,免得惹人笑话。”
第 13 章
李成面上虽依旧恭敬听着,心里却也起了计较,只是不知萱娘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可是一般,果然就听萱娘道:“前些时日,我也命人去打听过,甚生意好做,只是他们大都是生意行中不行的,也没打听出什么道道,这才想着请教李管家。”
李成此时计较完了,刚预备开口,却又觉得不妥,踌躇了会,只是没开口,萱娘也不着急催他,只是端了茶,吹一吹上面飘的叶子,喝一口才开口笑道:“这龙井茶,果然极好,只怕他日去行商时,就没有这般好茶了。”
李成听了萱娘这句,抬头道:“奶奶,并不是小的怕吃辛苦,只怕。”萱娘把茶杯放下,抬头笑道:“只是怕折了本钱,被人埋怨?”李成刚说的一个不字,却又垂下头。
萱娘叹气,正色道:“李主管,我虽是个女流,自认也有丈夫气,这做生意,本就有赚有折,一味只想着折了本钱,而不敢去做的,岂不没了气概?”
李成听了这话,起身对萱娘行个礼道:“奶奶所言不差,只是人言可畏,前些时日,不是还有。”话没说完,萱娘句抬头看他一眼,眼里虽是无波,李成却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对,闭口不言。
萱娘眉一挑,朗声道:“我当日若怕了是非,不就从了大爷他们的话,把三个孩子都交与他们管教,自己和刘姨娘小院一所,安稳在里面守节就好,怎会还有分产之事?做人行的正,哪怕影子歪,怎的你一个男子,也这般畏首畏尾,似那般酸腐秀才,当女子守寡,只当守着产业,全不想生发一事?”
萱娘的话,却说的李成汗淋淋的,他深行一揖:“奶奶却是这般有见识的女子,倒是之前我小看了。”
萱娘轻轻抬起下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李管家,话就说在这里,你若想回转宁波,就结了工钱自去,若不想,我这里还有几两零碎银子,你拿去,做行生意,我也不说你是我的管家,只当请个伙计,赚来的钱,五五分账,若折了。”
萱娘顿一顿:“只当遭了灾,全是我的。”李成抬头看着眼前的萱娘,原先一直当她只是个见识不出闺门之外的女子,虽有些才智,也不过就是这院内之事,谁知今日这番话,却让自己这个须眉男子也不禁惭愧,谁知裙钗辈里,竟有这等人物。
思量了下,这才重新拱手道:“奶奶大智,实在令小的惭愧,奶奶既做这等想,宁波那里,却也还有些故交,却是往那边走一遭去。”
萱娘这才放下心来,起身道:“既这等,你也无须自称小的,没的说出去惹人笑话。”李成面红一红:“既这样,在下挑个日子,就先往那边走一遭。”
萱娘点头,欲举步之时,又回头笑道:“昭儿你且放宽心,我会当亲女儿一般看待。”李成又是一揖,萱娘这才进去里面,李成赞叹一番,自己回房打点行李,掌灯时分,却是萱娘遣小喜拿了一包银子,李成收了,打开看时,里面却是二十两银子,小喜又道,萱娘说了,昭儿就抱到内院和英姐作伴,李成应了,收拾了昭儿的几件衣裳,打个包袱,小喜手里抱了孩子,胳膊上挎了包袱,自进去了。
萱娘此时还在和刘姨娘在灯下做针线,昭儿来熟的了,行了礼,就去和英姐一块,坐着玩耍,英姐虽用白布包了脚,不受那折骨之苦,却是日夜不解,也觉得煞是辛苦,问过昭儿,知她没被包脚,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赖到萱娘怀里,扳着她的脖子撒娇:“娘,女儿要像昭儿一样,也不包脚。”
萱娘还没说话,正在写字的留哥抬头了,对妹妹做个鬼脸,手里的毛笔也不放下,摇头晃脑的道:“大脚姑娘都嫁不出去,到时候你别哭。”英姐见哥哥说她,鼓起腮帮子,不服气的说:“家里那几个妈妈,不就是大脚。”
留哥还是笑嘻嘻的样子:“那些可是下人,你见谁家的千金,是大脚的?”这话把英姐问住了,她低头去看,恰看到萱娘的脚,抬头就对留哥道:“娘不也是大脚。”留哥说话溜了,脱口而出:“正是娘是大脚,爹才有了姨娘,似二伯母一般,源哥哥才没有姨娘。”
话没说完,就听见萱娘咳嗽一声,留哥也自觉的这话说的不中听,吐一吐舌头,把笔放下,坐到萱娘身边,也搬住她脖子道:“娘,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二伯母的脚再小,却也不似娘一般好。”
萱娘心中微微的怒气,被他这样一说,全不在了,点点他脑袋:“日后可要记得,娶的媳妇,人品好就好,管她什么大脚小脚。”留哥点头如捣蒜一般,正安静看书的玖哥见到留哥对萱娘撒娇,萱娘又替留哥整一整衣裳,心下不由有些黯然,却见萱娘向自己看来,收了心绪,起身对萱娘行个礼:“娘的教导,儿子记下了。”
萱娘无奈,玖哥虽是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却架不住大宅里人多嘴杂,有心挑拨的早把玖哥的身世告诉了他,自此也就生分了些,却也越发懂事了,想到这,萱娘把他拉过来,两兄弟站在一块,笑道:“这样最好,今日也晚了,下去歇着吧。”
两孩子走了,刘姨娘见英姐也困了,在她怀里头一点一点,起身扶住她道:“奶奶,那我们也下去了。”萱娘点头,招呼一直乖巧的坐在一旁的昭儿跟着刘姨娘去了,回头又吩咐小喜去找几件衣裳出来,改小了给昭儿穿。
小喜一边应声去找,一边道:“奶奶,那李成,奶奶就这等信的过。”萱娘闭着眼,用手捶着肩头,道:“疑人不用,况且这几个月下来,这李成是个甚样人,也看的出来。”小喜嗯了一声,拿了衣裳出去,交给刘姨娘后又回转来。
却见萱娘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喜不由暗自叹气,自己主母虽能干,始终是没了汉子,就跟少了天一样,想起那日回去,别人在自己面前说的话,上前轻轻推了推她:“奶奶,这桌上凉,还是进屋里睡去。”
萱娘打个呵欠,笑道:“年纪渐老,这么一会就睡着了。”小喜不由也觉得心酸,上前扶住她道:“奶奶,却是那日大奶奶身边的吴妈妈说,奶奶虽能干,却是外面也没个男人支撑,她家的田地,却委了大奶奶娘家兄弟照管,每年不过算一算账就罢,奶奶何不也这样,也省了好多心事。”
萱娘脚步缓慢的走着,听了这话,侧头看眼小喜:“这样说,却是好心?”小喜点头,萱娘拍一拍她的脸:“丫头,你到我身边快十年了,我是个甚样人,你还不知道吗?”小喜点头:“奶奶聪明能干,这是都知道的,却是家里总没个男人,奶奶抛头露面,总是对奶奶的清誉。”
萱娘叹气,抬头看天边的月牙,虽只一弯,却很明亮,照在院里,越发清冷,萱娘半日才道:“小喜,田地的事,我们却是和大房不同,他们还有铺子,田地的收成,不过就当是给人零花,我们吃穿却全要在这田地上来,若自己不看紧些,到时花费了,我岂不落人口舌?”
小喜低头:“奶奶,却是奴思量不周。”萱娘微笑:“说起来,你却也是为了我好。”此时已经进到房内,小喜点了灯,把床铺好了,这才请萱娘安歇。
田里的事情完了,在萱娘白日却也无甚事,只是夜里照管两个儿子读书罢了,李成一去却也去了一月有余,萱娘面上仍平静无波的样子,刘姨娘数次想开口问她,却是行商之人,出去一年半载没个音信,也是常事,遂也闭了口。
本来这日子过的平静,却是你不去找事,事自来找你。这日萱娘和刘姨娘正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针指,却见小喜走路带风过来,还没说话就急得要掉泪般:“奶奶,那宋家的,又来了。”
第 14 章
宋家,萱娘轻轻皱起眉头,刘姨娘看看萱娘的神色,小心的对萱娘道:“奶奶,这宋家不是早在三年前,就定了,再不来的吗?怎的现在?”
萱娘把手里的针线放下,对刘姨娘道:“我去看看,你拘着孩子们,别出来前堂。”说着就带着小喜走了,路上,萱娘虽脚下行动,嘴里也不停:“小喜,他们来了几次了?”
小喜啊了一声,才小声的说:“三次了,连这次。”萱娘猛的停下,小喜垂着头道:“奶奶,却是奴怕奶奶分心,才没说的。”萱娘叹气:“想必这次是处置不了了?”
小喜点点头:“是,奶奶,前两次还好,不过就是给了点粮食和衣服,就走了,但是这次,他们非要见玖哥。”萱娘拍拍她的肩:“好了,你也是怕再给我添事,怎的这次又要吵着见玖哥。”
小喜被问的眼泪又差点下来了:“奶奶,你去瞧瞧就知道了。”此时已经来到堂前,一眼望去,堂中除了王大在宋老大面前说着什么,宋老大自那次上门来吵过,和陈老爷定了约,拿了五十两银子之后,萱娘还是头一次见他,他穿着却比那时要光鲜些许,竟还穿了件绸衫,腮边的胡子也刮了下去,虽依旧和王大歪缠,却不是似平日般只知粗喉大嗓的嚷。
萱娘轻一打量,又转向堂里另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瞧她却也是头发梳的油光水滑,不知使了多少头油,一边歪戴了个银丝的髻,另一边侧戴了两朵大红的绢花,头上还插了一支金簪子,脸上抹的是红红白白,手里也戴了三四副金丝绞的镯子。
虽是十月天气,却还是穿了粉色纱绢做的袄子,底下是血点般红的裙子,总算还穿了个红色潞绸做的背心,虽规规矩矩的坐着,不时帮一帮腔,却一双眼睛叽里咕噜,只是乱看,容貌也还生的周正,瞧起来也是个半老徐娘的样,萱娘不由皱眉,听的宋老大已丧了妻子,也没听说续弦,这却是从哪里找的一个女人?
却还是咳嗽一声,径自到主位坐下,王大看见她出来,心里不由宽心,忙丢开宋老大这面,上前对萱娘施礼。
宋老大瞧见萱娘出来,他却是知道萱娘的厉害的,本是大模大样坐着的,不由的站起身来,女子也跟着站起,不忙行礼,看见主母出来,不免也打量了萱娘一番,见她三十上下,头上首饰少少,身上不过就是家常衣服,走路之时,虽脚步在裙里,却也能看出是双大脚,又见她面相温和。
心里就带了几分不屑,她再能干,不过也就是个失了夫主的寡妇,定是宋老大这乡下人没见识,才害怕她,这等好机会,可以发一注大财的时候,这样女人,定在自己手上过不了几下。
宋老大见萱娘不理他,悄的上前拉拉那正在打量女子的袖子,让她起来见礼,女子忙轻移莲步,走上前去,娇滴滴声音出口,对萱娘道个万福。
萱娘方才已经打量过她了,此时不免又细细瞧一瞧,见她虽脂粉抹的厚,唇涂的似血般红,说出话来,那娇滴滴的声音,虽不似少女般婉转,想来也能迷到一干男子,瞧瞧旁边的宋老大,却是张着嘴,想是迷了,就连王大那老实头,见了这样女人,也不免多瞧两眼,也不还礼,只是笑着对宋老大道:“却不知这位是?”
宋老大上前作个揖:“这却是房下新丧之后,小的去了趟杭州,从那里娶回来的。”萱娘瞧这女子的做派,心下已经明了这女子的出身,笑道:“前两次来,我却是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