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呢?大家笑而不语,一哄而散,却又纷纷朝后罩房,大小姐的院子里张望着、等候着。
乳娘踏过游廊,径直跑到前院儿,刚拐过墙角一棵高高的海棠树,就迎面撞上一人。她抬头一看,巧了,正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周富贵。
“急着投胎呐?”富贵被乳娘撞的一个趔趄,乳娘反倒站的稳稳当当,只向后错了一小步,这让富贵很没面子,十分懊恼。
夏湘房里的人,都有成为粗使婆子、女汉子、纯爷们的潜质。
“老爷呢?”乳娘没有理会富贵话语里的恼火,抬头朝院子里张望,见夏安正站在窗口望向这边。
没等富贵开口,乳娘便垂着头,匆匆朝东厢房那边去了。
富贵气的倒吸了口冷气,结果吃了一嘴的雨水,他“噗噗噗”吐了好几口,才堵着气,朝二门走去。
乳娘站在东厢房的门前,垂手站着,夏安已经出了书房,坐在花厅的椅子上,强自镇定地问:“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乳娘弓着身子,眼睛却望着夏安。
她双眼通红,满脸残泪,目光微微颤抖,嘴唇发白,整个身子都微微抖着。并不是乳娘演技如何了得,她之所以这样紧张地哆嗦着,完全是因为……害怕。
毕竟,这个老实女人对撒谎这种事儿还是十分陌生的。更何况,是跟整个府里权力最大的这个人撒谎。
只是,一切为了大小姐!总不会有错儿。
乳娘又紧张又害怕,眼睛一红,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心一横,皱眉说道:“大小姐摔倒了……”
原本,她还想说些什么,例如:大小姐哭的快要背过气去了。又例如:大小姐扭了腰,不能动弹了。
可惜,夏安没给她自由发挥的机会,便沉着脸,从门旁那柄墨色油纸伞旁走过,步履匆匆……
乳娘连忙跑出门,头不抬眼不睁,紧紧跟在夏安身后,半点儿也没落下。
一路上,仆人们,丫鬟们口里称着老爷,弯腰行礼。转眼就三三俩俩围成一团议论纷纷。
有常去夏湘院儿里做活的小丫鬟瘪着嘴小声说道:“大小姐何时舒坦过?刚我去瞅了眼,听说是大小姐屋里没个干粗活的,大小姐又心眼儿好,心疼手下的小丫鬟,帮着采莲拎水桶,结果雨天地滑,主仆俩都摔了大跟斗,唉,真是天可怜见的……”
府里管事的婆娘看见了,扯着尖锐的嗓子嚷嚷道:“都干嘛呢?整日里嚼舌根子,也不怕烂嘴丫子!府里大米白面地养着你们,为了让你们说主子闲话的?都给我干活去!”
小丫鬟们吐了吐舌头,低着头纷纷散开了。
夏安穿过月门,黧黑靴子碾过几片雨水打落的桃花瓣,大步朝夏湘的房间走去。
方才,夏湘早已透过窗扇看到父亲的身影,此时,她正躺在榻上,捂着小脸儿不住呜咽。
上一世,夏湘觉得,那些演员可以随时随地掉眼泪,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很喜欢美丽的女演员,怔怔望着远方发呆,慢慢地,泪水便湿了眼眶,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很动人,也很心酸,让人心疼。
而这一世,夏湘鬼使神差拥有了御水的能力。故而,对于驾驭眼泪这种事情,便有了十足的信心。
采莲躺在床上,夏湘躺在榻上,父亲站在木桶旁的那滩清水上。
凉风、细雨、污泥、哭声不止,一片狼藉。
夏安默默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身后的乳娘却忘了紧张,目瞪口呆。大小姐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怎么这么会装象儿?明明自己出门时,她还笑眯眯的,这会儿竟哭的梨花带雨,跟真的一样。
乳娘很诧异,虽然她诧异的有点儿早。演戏这东西,总要有个激动人心的小高/潮,梨花带雨只是铺垫而已。
“湘儿。”夏安轻唤了一声,话音里裹着浓浓的温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夏湘哭声顿止,猛地抬起头,瞧见父亲站在屋子中间。好像并不知道父亲要来,乍一看到父亲很惊讶的样子。
父亲的表情透着一丝担忧和愧疚,还不错,像个慈父该有的样子。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哽咽着,翻过肉乎乎的小手,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竟然咧嘴一笑,哑着嗓子问:“父亲,您……您怎么来了?”
夏安疾步走了过去,乳娘很有眼色,连忙取了绣墩放到榻旁。夏安坐下,抓住夏湘的小手。
小小的手背湿漉漉的,尽是温热的泪水。
“摔伤了没有?”夏安看到夏湘的裙子上尽是泥污,划破了好几个口子,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房里人都死了?还是说……这屋里的下人不是伺候人的,反倒是被伺候的?”
采莲听了这话,吓得“扑棱”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结果脚一落地,一阵胀痛从脚踝处传来,她闷哼一声,整个人栽倒在地上,看样子爬不起来了。
“父亲,您可不能怪她们,那时候儿,碧巧去厨房给我拿点心了,乳娘在外头浣衣。采莲这么大点儿个人,提溜那么大一个桶。您也看见了,这么大个桶,哪是她这样的小丫头能搬动的?本来,她是不让我帮忙的,是我硬要跟她一起抬,结果……还是没抬动,”夏湘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声嗫嚅着:“害父亲担心了,湘儿再不会这样莽撞了。”
“这么大点儿个人?既然知道这不是小人儿能做的事,你如何还要去做?”夏安面色不善,嗓子却堵得发酸,所以,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涩。
第九章 家庭伦理片
夏湘听出父亲声音里的酸涩,心里十分满意。
“我房里就这么两个小丫鬟,累坏了怎么办?”她看了眼采莲,轻声说道:“采莲扭了脚,磕破了头,摔了一身泥。她也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做得来这样的粗活儿?您可千万别怪她们,都是女儿的不是,您要怪就怪我罢。”
采莲已经被乳娘扶着坐到床边,此时听了夏湘的话,鼻子一酸,蓦地湿了眼眶。乳娘揉揉眼睛,跟着掉眼泪。
碧巧端了几碗姜汤来,也是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红着眼睛将汤送到夏湘面前:“大小姐,喝碗姜汤驱驱寒,刚淋了雨可别着凉了。”
“不妨事,父亲先喝。”夏湘将手中的姜汤送到夏安手上,一双大大的眼睛依然水汪汪的裹着眼泪,默默注视着夏安。
谁能受得住这样的情景?
即便心中再多疑惑,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夏湘不过才八岁而已。夏安再如何目光锐利,也不会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演这样一出儿戏给自己看。
所以,他动容了。
“你喝,”他将碗推给夏湘,目光决然地望向乳娘:“日后,缺什么短什么就向府里开口,若有人故意刁难,你直接来找我!”
乳娘没口子地应下了,脸上浮现一丝感激的笑容。
夏安再次望向夏湘,心中一阵悸动。
夏湘一双宝石样明亮的眼睛怔怔望着他,水雾渐渐浓重。终于,泪水盈满眼眶,两滴大大的泪珠儿落上肉嘟嘟的小脸儿,显得无比沉重,压得夏安心中喘不过气来。
自己小小的女儿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才会浮现这样一副表情?夏安紧紧握着夏湘的小手,说不出话来。
夏湘知道,这个表情的战斗力有多么强悍,知道这个表情能给父亲带来何等样的震撼和联想。
做戏做足,她连忙低下头去,将眼泪擦干净,勉勉强强地笑着,很难看地笑着,很努力地笑着,对父亲说:“湘儿什么都不缺的,乳娘说,不能随便要东西,会被骂。”
夏安的脸愈加阴沉了。
要东西会被骂?会被谁骂呢?府上主持中馈的是赵姨娘……
沉默半晌,他站起身,对乳娘说:“照顾好大小姐。”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房间,碧巧趴在门口瞧了半天,直到夏安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关好房门,凑到夏湘跟前小声说:“应该是去赵姨奶奶那儿了。”
看来,赵姨娘要遭殃了。
夏湘抿着小嘴儿笑的花儿似的,脸蛋儿上那两滴亮晶晶的泪珠显得格外多余。乳娘和采莲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夏湘,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她们想说什么,夏湘心里很清楚。
所以,夏湘笑的更欢快了:“怕什么呐?采莲提溜那个大木桶可是真的?采莲摔倒了可有这事儿?我这个样子,跟摔倒又有什么分别?月例不够,咱们又不敢向赵姨娘要,可有这事儿?乳娘说不能随便要东西有什么错儿?小孩子家家的想要星子月亮,总不能真就把星子月亮摘下来吧?”
乳娘和采莲的表情稍稍舒缓了些,陷入了沉思。
夏湘“噗嗤”笑道:“反正咱们旁的什么也没说,至于父亲大人怎么想,那就是他的事了,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呢?你们说,是这个理儿不?”
希望父亲脑洞儿比较大,能够幻想出一部完整的继母虐/待儿童的家庭伦理片儿。
乳娘和采莲对望了一眼,点点头,异口同声说了句老太爷的名言:“是这个理儿!”
夏湘嘿嘿地笑,大家也跟着嘿嘿地笑。
一屋子小狐狸。
夜里,雨水初停,风清月明。翌日,天光清丽,桃花催生。枝头树下,一片粉红将天地染成一色,满眼淡淡的粉,明亮的红,让夏湘心情格外美丽。
当然,心情大好的主要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因为,天一放亮,赵姨娘便差唐妈妈恭恭敬敬送来了两个粗使婆子。
碧巧一早儿就笑嘻嘻地凑到夏湘耳边说:“听小丫鬟们说,昨儿老爷去赵姨奶奶那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老爷走后,赵姨奶奶抹了半天眼泪儿呢。”
看来,往后的日子能稍稍顺心些了,至少,乳娘和两个小丫鬟不用再像从前那般辛苦了,自己的月例或许也会象征性增长一些。
至于随之而来,可能出现的打击报复,夏湘混不在意。如今,哪怕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父亲都会算在赵姨娘头上罢?
所以,赵姨娘即便心里恨透了,恐怕也不敢如何,还会心惊胆战,生怕小夏湘磕了碰了,受到半点儿伤害。无论如何,小夏湘的安危,算是系在她的身上了。
对赵姨娘来说,可真是件痛苦的事儿。
对小夏湘来说,却是无比美妙,可喜可贺的一件事儿。
果不其然,中午的时候,赵姨娘又派人把增加的三两月例送了过来。夏湘掂量掂量送来的银锭子,两眼放光,计算着三两银子能买几个包子,继而折合成人民币是多少钱。
等算清楚了,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做个富二代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儿。
她吩咐碧巧取了个账本和笔墨砚台,又叫来乳娘,将往日积攒的银子归拢到一起。这才发现,原来往日里,自己的月例才一两银子,而赵姨娘屋里的月例竟是六两银子。
夏湘最擅长的便是过日子,如何用最少的钱,安稳而舒适地生活下去,这是她上一世不停思考的问题,不停攻克的难题。这一世,有了丰盈的月例,可日子,还是要仔细着过。
她还记得上一世,妈妈说过一句话:钱,要花在刀刃儿上。
这话十分有理,即便手中握着无数真金白银,也要掂量着花。
钱花出去了,总要……给自己谋点儿好处才是。如今,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用不上多少银子。可以后呢?她想过当个米虫,却从没想要呆在一个地方当一辈子米虫,鬼才希望一辈子憋在大宅门里,像坐牢一般,过着暗无天日的无聊日子呢。
眼光要长远,日子要规划。她咬着毛笔思考着未来的日子,忽然想到一椿事情。
这才意识到,迟早,会有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自己面前——论自由恋爱在这个世界的可行性。
只是,自己还小,这事不急,还需慢慢筹谋。
第十章 吃饱饭是第一要务
微风拂过,经雨的桃花儿微微晃动,温柔而细腻。
悬在花瓣叶尖的雨水纷纷落下,夏湘见四周无人,缓缓伸出小手,目光灼灼望着大大小小的水珠……
风不止,树不静,然而,千千万万的水珠儿没有落下,也没有蒸发,而是安安静静悬于半空,在天光之下铺成一片美妙无比的晶莹剔透。
竟是这样美丽!
她眉头一紧,感觉有些疲惫,手臂慢慢垂下。霎时,大片大片的水珠儿蓦地落了下来,像明媚日光下的又一场春雨,光芒四射。
虽然美丽,却依然是短暂的,夏湘有些失落。
不知自己这御水的本事到底能达到怎样一种境界。若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够翻江倒海,甚至控制天上的云,跟孙悟空一样弄个筋斗云,或者控制人体内的水,那该是多么可怕而美好的一件事啊。
然而,梦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总是骨感的。
关于长时间或者大面积御水,夏湘总是感觉力不从心,抑或后继无力。
父亲出门一月有余,回来歇息了两日,教训了一下恶毒的继母,安抚了一下乖巧的女儿。然后,府里开始张罗置办接风宴,为父亲洗尘。
说白了,只是一顿相对丰盛的家宴。
一来,是赵姨娘为了在父亲面前买好儿,希望化解这几日的不愉快,修复一下夫妻间的罅隙。二来,八成儿是赵姨娘屋里那三个瓜娃子嘴馋了。
当然,第二点原因是夏湘自己恶意揣测的。
因着这顿接风宴,夏湘被乳娘催的脚打后脑勺儿。她忍不住抱怨:“吃个饭而已,用得着这样麻烦吗?”
乳娘一边帮着夏湘挑衣裳,一边吩咐采莲挑珠花儿。
她心里有些发酸,所以,没有直接回答夏湘的问话。
夫人去了之后,乳娘便把夏湘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虽然乳娘只是乳娘而已,可她仍然固执地,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所有人看到,即便夏湘没了娘,也不会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所以,但凡在人前露脸这种事,乳娘都会精心替夏湘打扮,会悉心叮嘱一应礼节,以免被人说没娘教的孩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折腾半天,衣裳算是齐整了,荼白衫儿外头罩着鹅黄色对襟儿小比甲,里头系着条松花色绉纱汗巾子,配着攒心梅花样儿的络子。茧绸的藕白色月华裙下,一双小小落花鞋精致小巧,上头绣着蝶戏花间。针脚绵密,绣工精致,即便夏湘对这些并不了解,却也看得出,是难得的好手艺。
她垂着头,喜滋滋地盯着鞋子上的蝴蝶和绣花,仿佛看不够似的。
乳娘看在眼里,却深深叹了口气。这是乳娘第二次叹气了。
“不好看吗?”夏湘仰头望着身边的乳娘,眯眼笑着:“乳娘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乳娘擦擦湿润的眼角,微微笑着:“这是夫人活着的时候,亲手为小姐做的鞋子,做了许多双,能穿到及笄呢。”
亲手做的?这么多双?夏湘小小的心脏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堵着,难以释放,很难受。
她垂着头,任由乳娘为她梳头,掰着手指,咬着嘴唇,忍了半晌,到底还是问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因为刚刚那股情绪,夏湘的嗓子变得有些哑,听在耳朵里好像要哭了似的。
乳娘蹲下身,从身后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夫人生病去的,那会儿,知道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夫人没日没夜地做衣裳,做鞋子……”
乳娘的眼泪温暖湿润,在夏湘的肩头肆意蔓延,夏湘轻轻吸了口气,强行压抑着心头的脆弱情绪,微微笑着点头:“母亲想我过的好,”她顿了顿,转过身望着乳娘,淡淡地说:“我必会好好活着。”
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夏湘悚然一惊,胖乎乎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