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偏心,把所有罪责都安在吕太医头上,就算老子有错,也得儿子背。
不过这毕竟是父子之间的事,直到盆里的水凉了,小厮过来喊开饭了,唐宁也没想出个头绪,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刚解了乏,肚子越发饿了,索性先把这事放下,吃饭要紧。
唐家地位虽然起来了,可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
吃饭的时候都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男人一桌,女眷一桌,中间用屏风隔了。
可是今儿个正位上却没人,下人说吕大夫不舒服不来吃了。
唐宁扫了一圈,见桌上就程先生和舒鸿宇,都不是外人,便问先生道:“先生,今儿个来的人是不是吕太医?”
程先生颔首。
唐宁犹豫了下,接着问道:“他来做什么?”
先生沉吟了下,道:“我也不知,估计应该是想接你吕伯伯去他那里住。”
说完又劝唐宁道:“这事你别管,你吕伯伯自有主意。”
唐宁这才住了话头,又问:“大哥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又忙手里的活,忘了?”
一年多前,唐云终于收集齐全部的商船图纸。唐宁收到图纸后,便把唐木一家接来,两兄弟看着图,一起摸索着,想先做出一个缩小比例的商船模型。
唐宁前世蹭过机械系的工程制图课,工程制图这门课并不涉及工程知识,只是教学生怎么看零件,正面视图,侧向视图,尺寸怎么标之类的。唐宁纯粹是好奇这样的零件分解图怎么画出立体感。
他手里的图纸肯定没有后世那么严格的标准,不过意思都差不多,唐宁的英语虽然忘了不少,但在京城找个懂洋文的人并不很难。
唐宁先自己研究,连蒙带猜的,看懂了就解说给唐木听,两兄弟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倒也坚持了一年多。唐木对造船十分狂热,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何况唐宁以前教唐云算账时,顺便教过两兄弟阿拉伯数字,一年下来,唐木完全可以独立看懂唐宁翻译过来的图纸了。
不一会,派去喊唐木吃饭的小厮苦着脸回来道:“老爷,大老爷他正忙,我喊了好几遍他都没听到。”
唐宁听了也不意外,商船模型已进入收尾阶段,这段时间唐木更是废寝忘食,不到他自己饿得实在受不了,他肯定不会出来,谁喊都不听。
“既如此,让厨房把菜热着,等大哥要的时候端过去。先生,不如我们先吃吧?”
程先生点点头,大家这才开饭。
谁知才动了几筷子,屏风里探出个小脑袋,唐宁眼尖一眼就看出是自家那个小霸王,反射性的瞪眼。
谁知小霸王唐钰看到自家爹爹瞪他,反而一乐,窜出来飞扑向唐宁——旁边的舒鸿宇,抱着舒鸿宇边喊哥哥边攀着人家大腿往上爬。
舒鸿宇笑着叉起唐钰,把他放自己腿上,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唐钰今年九岁,老大不小,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偏偏他还是个好动的性子,连亲爹都嫌他。家里人宠着唐钰,把唐钰宠得无法无天,唐宁无奈,只得扮起黑脸,总要让唐钰有个怕的人。久而久之,他看到唐钰便反射性地板起脸。
唐宁看唐钰这么大个人还坐在哥哥腿上,实在看不惯,正要呵斥,就见唐钰睁着那双和他极其相似的大眼,期盼地看着他:“爹爹,梅花糕呢?”
唐宁一噎,猛地想起他早上答应家里三个娃晚上带梅花糕回来的,可是他坐马车的时候迷糊过去了,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如今三月底,梅花已经开败,能做出梅花糕的也就百味堂,这时候百味堂早就关门了。唐宁正要心虚地岔开话头,就感觉腿边一片软热,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六岁的小侄子正抱着他的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仰望自己,显然,他也等梅花糕好久了。
唐宁叉起小侄子,也把他放自己腿上,尴尬地盛了碗粥喂他。唐安钺肚子正饿着,有了吃的便暂时忘了梅花糕。然而唐钰这个狡诈的小霸王显然不打算放过唐宁,依然追问:“爹爹,梅花糕呢?”
小恶魔也看着自家爹爹难得一见的心虚模样,已经控制不住地抿起嘴角,露出遗传自母亲的小酒窝,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唐宁看着儿子两颊上隐隐的酒窝,恼怒的心情又消了大半,就在他打算放下架子,哄哄儿子的时候,舒鸿宇这个隐形大杀器开腔了。
“我记得二哥带回来的水果糖还有六颗的,今个看了下,竟一颗都没有了,是被老鼠偷吃了么?”
“小叔叔,不是老鼠,是二哥给我们吃了,一人两颗。”史上无敌乖小孩认真的叛变。
唐钰顿时很铁不成钢地瞪着唐安钺,小安钺不明所以,十分无辜地看回去,爹爹说乖孩子不让说谎。
唐安钺是唐家最忠厚老实的孩子,和唐钰完全是两个反面,偏偏五六岁的小孩最爱跟着八、九岁的小孩屁股后头玩,但是唐钰这个年纪,最不爱跟比自己小的孩子玩,只爱黏着舒鸿宇,他虽然最怕唐宁,却最听舒鸿宇的话。
有了舒鸿宇的压迫,小孩终于不闹腾了,乖乖吃了饭,作为没有吃到梅花糕的补偿,舒鸿宇同意他和自己一起睡觉。
也许是昨天累得狠了,第二天又是个难得的假期,唐宁不知不觉便睡过了头,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看看怀表,竟然九点了。
府里人都习惯早起,这会早就起了,唐宁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在程先生和吕大夫出去散心了,少了长辈,唐宁也少了几分尴尬,躲在书房练了半天字,中午吃饭的时候便回复正常。
三月末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园子里开了好些花,十分绚烂。
唐宁一贯喜爱颜色鲜艳明亮的风景画,又是无事一身轻的时候,唐宁便有了画画的兴致,吃了午饭便打算在园子里好好画一幅画。
受林清羽各种矫情的影响,如今又有了条件,唐宁便也开始享受起来,不背自己的画箱,只让下人把书案,文房四宝,烹茶的小炉子,整套画具,带着小薄毯的躺椅,甚至小型的博古架都抬到园子临湖的亭子里,拉上轻纱,一个开放式的小书房便出现了。
虽是三月末,可正午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唐宁进了亭子,脱了外罩,只穿着几层单衣,躺在躺椅上盖着薄被,喝着热茶,真是极致的享受啊。
小黑从他胸前跳出,转了几圈,直接爬上了书桌——那里是它的地盘。
唐宁毕竟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与那些考究的文人接触多了,便也见识了许多文人喜爱的雅物。比如墨床,说白了就是专门用来放墨的小架子,只是做的十分精致。
唐宁为了融入圈子,自然也是要跟着置办这些的,这墨床便是他认真挑选的古董,分了好几层,大小不一,雕工十分精致。
小黑本就喜爱舔墨,这墨床便成了小黑的专属床铺。每次唐宁看到小黑在墨床幸福地上打滚的时候,就觉得小黑似乎是躺在巧克力做的床上,还是不同的巧克力,累了就躺着,饿了就舔舔。
唐宁在躺椅上小憩了会,便起身开始作画,小黑习惯性地拿着小墨条磨墨。唐宁今天打算画油画,根本用不到墨,不过小黑喜欢就由着它去。
谁知唐宁刚打完草稿,便见唐木兴致勃勃地奔向这边,边走边喊:“三儿,三儿,成了,我成功了!”
唐宁搁下笔,撩开轻纱,迎出去问:“是船做好了?”
唐木好像一夜没睡,眼下一片青黑,但精神却极端亢奋,指着旁边的湖,连声道:“我们现在就试试看!”
唐宁跳过唐木朝后一看,远远地就见两个小厮小心抬着半人高的船模向这边缓缓移动。还没到近前,唐宁便感觉到那船不凡的气势,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船模,这个是对照真船十比一做的,理论上它和真船是一样的,真正能够运作远航的。
想到这,唐宁也激动了,连忙招呼自己身边的下人过去帮忙。
午后本是府中最安宁的时候,他们这边动静一大,那边舒鸿宇,徐莲等女眷也都惊动了,待大船入水时,湖周围已是围满了主子下人,看到船稳稳浮在水上,不由拍手叫好。
唐宁满脸笑意地看着下人拉着拴在船上的绳子,让船在水里划动,心中却暗叹要是有遥控器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船上本没有竖起的白帆竟一点点立了起来,周围的人不禁噤声,这是怎么回事。
好在唐宁眼尖,一下子就看到白帆外露出一个黑色的尾巴尖,正顽皮地上下抖动,他不由一笑,正要开口,却被唐钰抢了先。
唐钰几乎遗传了父母身上所有的优点,从小生的粉雕玉琢,耳聪目明,这会也看见了小黑,激动地大叫:“是小黑!小黑!快点把帆升起来!快开啊!”
小黑本就力气小,那白帆升起的速度和蜗牛似的,这会听到小主人喊它,不由探出脑袋张望,小爪子上的帆绳松了松,白帆又落下一点。
唐钰一看,也似个猴子似的,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自己就在那船上,拉绳掌舵,像二叔一样,做个拉风的船长,扬帆远航。
他一急就不停地揪身边小金的耳朵,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骑小金玩的时候就爱揪小金的耳朵,然后小金就知道小主人要往哪边走了,久而久之,这个小动作就成了唐钰和小金之间的默契。
小金今年十多岁,对一条狗来说算是高寿,好在它是狼狗,虽然老了,多走几步就要喘气儿,可身体素质不错。小主人捏它耳朵,它却不知道小主人着急什么,见小主人对着湖中的船又指又喊的,以为小主人着急小黑被困在湖中,便扑通一下跳河里,向着船游去。
小金一跳,小银自然跟在后面,其实小银跟小黑的关系更好,每天都要把小黑舔一遍。
唐钰没想到小金小银竟跳水里了,虽是正午,可三月末天气尚未转暖,不由心疼起来。他和小金自小相伴,和小银也相处了三年,感情深厚,平时连让它们多走几步都舍不得,这会见自己累它们跳进冷水里,竟也不管不顾的把外衣一脱,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砰一下跟着跳进湖里。
这下可不得了,湖边一片大叫声,好在众人声音还未落下,舒鸿宇便踩着拉船的绳子,身轻如燕一般,抓着唐钰的衣领把他拎回岸上,舒鸿宇动作实在漂亮,不过眨眼的功夫,身上竟是滴水不沾。
众人惊呆了,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又似是被舒鸿宇恍若谪仙一般的身姿所迷,湖边静了一瞬。
“啪”一声,众人才回神便倒抽一口凉气,竟是唐宁狠狠打了唐钰一巴掌。从唐钰出生,不管唐钰闯多大的祸,唐宁可从没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
唐宁盯着唐钰,牙咬得死紧,眼眶隐隐泛红,看着颇有气势,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是,这一巴掌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他总算是尝到了什么是乐极生悲,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了,刚刚唐钰跳水那一刻,他心都揪了起来。
正在众人被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发懵的时候,平日在唐宁面前怯怯的徐莲竟然一把推开了唐宁,扑到唐钰面前,紧紧抱着他道:“钰儿,你冷不冷?鸿宇快来给钰儿看看,炉子,炉子呢?”
她这一说,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把唐钰抱回屋里,生炉子,找衣服……
不一会,刚刚还一片喧闹的湖边就只剩下唐宁和舒鸿宇。
舒鸿宇上前拍拍唐宁的肩膀,“哥?”
唐宁回过神,看到舒鸿宇担忧的目光,不由道:“你怎地还在这里,钰儿没事吧?”
舒鸿宇看出唐宁似有悔意,也明白他担心,“没事,我刚刚就给摸了脉,虽说钰儿小时身体弱,可这么些年调养下来,身体比别的孩子好得多,他只下去沾了沾水,我保证他连个喷嚏都不会打。”
说着便拉着唐宁往唐钰那里去,“虽是如此说,他也总算是受了点惊吓,我一会去给他开副安神的药喝喝。”
唐宁听了脸色好看不少,随即又变得恶狠狠的样子道:“就该让他病一场,吃点教训才好。这孩子也太没数了,现在才几月份,就敢往水里跳,没脑子么?”
舒鸿宇呵呵一笑,声音如空谷清泉,却带上了几分温暖,道:“是,是,我一会多加点黄连……”
两人边走边聊,渐渐远去。
小黑好不容易拉满白帆,这小机灵鬼竟还知道打结拴好,正好一股风吹过,把船吹了老远。
小黑见船动了,很是兴奋,叽叽叫着看向岸边,求褒奖。
咦?人呢?唧唧——不要啊——它怎么上岸啊!
☆、第八十章 詹事府
唐宁搂着怀里哭的稀里哗啦的小肉团;有点不可置信,这是他家嚣张跋扈;从来不哭的小霸王?
这小子从他进门就抱着他哭,死活不松手,瞅着他的小眼神像是要被抛弃的小动物一般;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唐宁进门时就深刻反省过自己以前的教育方法是不是走错了方向;现在他更加肯定;他错了;大大的错了,这小子不需要怀柔的手段,这小子就是欠揍。
早知道一巴掌能有这么好的效果;他早就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了。
唐宁把哭着睡着的儿子小心放回被窝里,揉了揉脚边趴在踏板上的小金小银;它们的毛已经烘干,只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这会也眯起了眼睛。
唐宁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屋中熟睡的小孩,悄悄阖上门,留下一室安宁。
外面已是傍晚,古朴的屋瓦,走廊的栏杆,青葱的树木,全都被镀上一层金黄。
养儿方知父母恩,前世他也做了许多蠢事,难怪父亲会那么气急败坏……
唐宁沿着走廊缓缓踱步,看着对面古色古香的屋子静立在漫天红霞中,唐宁忽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这一刻,他彷徨了,觉得心无所归。
春末的凉风吹过他的脸庞,他的衣袖,唐宁住了脚,一种苍凉侵袭全身。
这一刻,唐宁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因为他想起了前世钢筋水泥的世界。
尽管他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年,尽管他拥有了挚友、亲人、恩师、爱情……,可前世那个淡绿色的别墅骤然占领了他的心房,那里有他的房间,有他的父亲母亲,有他的画室,还有摆在客厅的钢琴,母亲每天清晨都会弹一首舒缓的歌,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原来,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把前世的家当做最后的归属,不管他有多讨厌那个家,不管他对父亲有多少埋怨,家就是家,父亲就是父亲。
唐宁仍然记得父亲第一次打他的时候,他满腔怨愤;如今他回想起来却是满腔苦涩。他之所以那般宠溺唐钰,除开怜他失母,也有父亲的因素。
他不想像父亲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他想要个慈父,所以他就对唐钰慈爱,哪怕不得不摆张黑脸,也仍然舍不得动儿子一根手指头。
而此时,在他控制不住打了唐钰后,他便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情,原来打骂也是一种爱。他那时不能理解父亲,可唐钰却感觉到了他的爱,所以唐钰才没有愤恨,反而对他更加亲近了。
想到这,唐宁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他竟然连九岁的儿子都不如,这样敏锐的善良,也许是遗传自程姐姐吧。
说来,他一共有两个父亲,这两个父亲都对他倾尽了全部的父爱,可他却全都辜负了。如果可以,他多么想回到前世,回到过去,好好的在父亲面前尽孝,说些软话。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了。
唐宁正怅然着,就听小厮过来回报说是两个老太爷回来了,听说唐钰出了事,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往这里赶。
小厮还没说完,唐宁便看见走廊尽头,吕大夫和程先生匆匆走来。
唐宁赶紧收拾下心情,拦住这两爱孙心切的老头,并且把他们带到书房,严肃讨论针对唐钰小朋友未来棍棒教育的政策。
三月里往冰冷的湖水里跳,这种行为已经二到连吕大夫和程先生都不能厚着脸皮给自家小孩找理由了。
吕大夫和程先生都不是毫无原则的人,他们本就不是那种性格和软的人,只是在对待唐钰的问题上,有些关爱过度。爱女如命的程先生就不说了,吕大夫也一直是极其喜欢小孩的,何况唐钰还是他亲自从母亲肚子里抱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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