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就去江南和老爷汇合呢,闹的整个镇都知道了。”
“啧,以前是个进士,德春都能得瑟成那样,现在进士老爷有差使了,德春还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嘘,可不能让他听见,这唐木匠家的二狗子真是可怜,正在这节骨眼上惹事,人家还不得可他这发威。”
“哼,二狗子也是活该,偷东西偷到别人家,谁家被偷牛不得发飙。”
“我看着二狗子平日虽然皮实了些,可也不会干这等事。”
“嗯,他也没那本事偷牛,德春家的牛和他家人一样,什么德行你们还不知道?”
这话一说,周围人顿时哄笑起来。
唐宁听了满耳朵闲话,再被人味一熏,都快要晕过去了,幸而他死撑着一口气,终于挤到了前头。
他还没喘口气呢,就看到唐木匠一巴掌把唐云扇出老远,正好摔得离他不远,唐宁被挤得通红的脸瞬间惨白了下去,脑袋一空,什么都不顾地扑到唐云跟前,摸摸他的脸,大声喊:“二哥,听得到我说话不?”
唐云黝黑瘦削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个鲜红的手印子,他咽了口气,睁开眼,耳朵里嗡嗡响,像被塞了什么东西,眼前一片迷糊,但他知道趴在他面前的是猫儿,自从戴了他娘的手链后,猫儿身上总有股好闻的香味,他咧咧嘴,想说话,可喉咙里堵着血水。
唐宁看唐云撕裂的嘴角隐隐有血丝,伸手还想摸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滴落在哥哥身上手上。
唐宁从来没有这么撕心裂肺的哭过,上辈子知道自己的身份时都没这么难受过,那时他更多的是愤怒。现在他却是纯粹的心疼,满满的心疼,最爱他的二哥活的如此艰辛,数九寒冬还要上山捡柴,才九岁就满手满脚的冻疮!
那个再苦再累都乐呵呵的二哥,那个温柔给他喂饭的二哥,那个想法设法藏钱的二哥,那个护着他银锁的二哥,现在居然被人打成这样,做木匠活的有多大的手劲,唐宁心里清楚。要是他被一巴掌打聋了,那他这辈子就毁了。
他知道,二哥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清,也比谁都有野心,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听不见了呢,唐宁不能想象,如果二哥听不见了,他的世界还会不会有希望,唐宁越想越坏,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
他猛然抬头,努力看向正对着父兄颐指气使的胖胖的身影,奈何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他用袖子狠狠一擦,却挡不住更多的眼泪。
唐木匠带着唐木卑躬屈膝的站在张德春面前,就差给他跪下了。他嘴笨,不知道如何辩解,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偷人家的牛,唐云说是偷牛粪,他心里是相信的。
可是张德春不相信,或者人家根本不在乎事实真相,他只是需要一个立威的靶子,告诉周围的人,他哥哥做官了,不再是候不到缺的进士了,胆敢惹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很明显,唐木匠那一巴掌并没有让张德春满意,他一抖满身肥肉,吆喝着家丁打断那小子的手。
两个黑黑壮壮穿着青布棉袄的家丁立刻跃了出来,其中一个还抄着块石头,两人气势凛凛的逼向唐宁他们。
唐宁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眼,想反抗,想挡住二哥,想揍死这两人,却不能,他还是个小孩,他的腰还没人家胳膊粗。望着两个巨大的黑影,他想,原来这就是绝望。
唐木忽然从后面扑上来,发疯似的掰住两人脖颈,家丁使力甩他,他的脚几乎被拉离了地,他一言不发,憋着口气,双眼通红,死不松手,不一会,三人扭打在了一起。
周围众人声音猛地高了一层,虽然是看热闹来的,但大家基本还是淳朴的农民,根本没想到张德春竟会如此凶恶,几个看不过眼的大汉不顾别人拉扯,就要出来阻拦。
突然一声大喝,张德春的老爹带着村长穿过家仆挤开的路,踱了进来。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张德春屁颠屁颠地圆润到自己老爹面前,谄媚道:“老爷子,您怎么来了,些许小事,我来收拾就好了。”
老爷子没看他,冷哼一声,头一抬,微侧向村长。
村长会意,上前一步问:“怎么回事?哎,你们三个快住手,像什么样子。”
那两个家丁一看形势不对,只得住手。唐木恨恨瞪了张德春一眼,转身去看弟弟们。
张德春又一抖肥肉,“这小。。。”
老爷子不耐烦道:“没问你。”又缓和下脸色,轻声问:“唐大啊,说说怎么回事,要是这小子为难你,我替你做主。”
唐木匠低着头,微抖着声说:“老太爷,是我家二小子不懂事,跑来偷你家的牛粪,被牛夹住了,不瞒您说,实在是家里柴快烧完了,眼看就要断炊了,这几天化雪,捡不到干柴,二小子心里着急才会做下这等子糊涂事,二小子也是您看大的,他有几斤几两,您心里也有数,他确是不敢偷您家的牛的啊,再说您家的牛都是养熟的,他想偷也没那个本事呀。”
“哎。。。”老爷子长叹一声,拍拍唐木匠的肩膀,“唐大啊,不是我说你啊,这狗子才多大年纪就得干这许多活,你看他这身板瘦的,你虽然忙,可也得顾着家点。”
唐木匠头更低:“是,是。”
“要说狗子这娃子都是我老头从小看大的,确实是个好娃子,从小就懂事,不让家里人操心,我家坏蛋只比他小一岁,整日里斗鸡撵狗的,没个正形,跟你家娃子一比,那是不能比,你看看这家里没柴了,他比你都急。就是这娃子有点子倔脾气,你说家里没柴,跟我说说,我能不给么,多大点事。偏偏死不求人,有骨气,将来肯定是个好的。”
唐木匠不停点头:“是,是,啊不,狗子哪能和坏蛋比。”
老爷子按住他:“你啊,也忒狠了,才多大点子事儿,就把娃子打成这样,这孩子又是被牛夹过的,要是打出个好歹来,心疼不还是你,你说是不是?”
唐木匠心服口服:“是,是。”
“行了,这事儿也是我家德春做的不厚道,怎么能为这点子事儿伤了和气呢。你呢,也别介意,他就是那急性子,这不是,开春就要用牛耕地呢,他也是着紧的狠了。”
唐木匠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成,我看还是赶紧给娃子看看吧,拖久了就不好了。”老爷子转向后面吩咐,“找个大夫给狗子看看,帐算我头上,顺便去柴房拿些柴给唐家,就当是我这个做爹的给儿子赔礼了。”
唐木匠连连摆手:“老爷子,这本就是我家的错,怎么能让您破费呢。。。”
老爷子看向村长,村长赶忙上前打断唐木匠:“这是老爷子的一番心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长者赐,不能推辞,你推辞了不就是不接受老爷子的好意了?”
大伙也都上前劝唐木匠,什么老爷子高义了,老爷子慈悲了,老爷子好人了,唐木匠受不住,再看狗子已经被大儿子背回家了,心里也担心,只得感谢了又感谢,转身往家赶去。
村长一看老爷子也准备要走,连忙上前:“行了,大伙也别聚在这了,该干嘛干嘛去。”
留下的众人又说了番张家仁慈的套话,慢慢散去。
张老爷子领着一干人等往家里踱去,听着众人不绝的赞叹,心中得意。
“爹,这事本就是他家理亏,您怎么还又给看病又给柴的,这要传出去,还不得让人觉得咱家好欺负。”张德春扯着公鸭嗓不服气道。
张老爷子一听,怒上心头,连打了儿子脑袋几下,边打边骂:“谁?谁欺负你?谁敢欺负你?蠢货!”
张老爷子第一万次后悔当初听了算命先生的话,给小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儿,不知道他儿子是天生这么蠢,还是被人叫蠢的,或是被老爷子自己骂蠢的。
张德春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捂着额头,十分委屈:“爹,难道儿子说的不对?”
老爷子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咱家现在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士农工商,知道不?士排第一,这方圆百里,不,千里,谁敢欺负咱?整天一副小家子气,你难道没看你哥的信?他嘱咐了又嘱咐,这做官一定要做名声,名声好了官才坐的稳。今儿个这事,一个弄不好,就要传出欺凌弱小,鱼肉乡里的名声,要是你大哥刚上任,老家就传出这等名声,让对头知道了,肯定是要吃挂落的。”
张德春更委屈了:“爹,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字儿不认得你家小儿子。”
老爷子噎住,第一万零一次对自家小儿的智商死心。看来这个家还是得他坐镇才行,有他在后方稳着,大儿子在前面才能走得更远。至于这个小儿子,只要他多生孙子,就对得起祖宗了。
想到孙子,老爷子就想到大儿子那四个女儿,心情一下子阴郁起来,难道,真是遭了报应?
☆、第八章 受伤
唐木他们到家门口时,唐大嫂已经焦急地站在大门外,看到他们过来,忙迎上前,嘴里不住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弄成这样?我听张婶子说。。。”
唐木匠此刻正担忧儿子,又见家里其他人听到狗子出事都跑去帮忙,就她老神在在呆在家,现在又上来碍手碍脚,心里一阵烦躁,打断道,
“先进屋,狗子还伤着呢。”说着绕开唐大嫂,背着儿子径直往屋里走去——唐木刚和人打架,唐木匠怕他没力气,半路把唐云接过来背了。
唐木抱着唐宁顺势跟在后面,再后面张老爷子派的的家丁更是眼睛长头顶上,看都没看地擦过唐大嫂,唐大嫂愣了半晌方咬牙回屋。
这边几人刚把唐云放炕上,那边张德柱家的就领着孙郎中进门,那家丁一看,责怪道:“早说你们请了郎中啊,我爹还在外头请郎中呢。”
唐木匠赶忙赔笑:“这不我也是到家才知道的,他婶子也是热心肠,让你爹白跑一趟了,真对不住。”
唐宁在旁翻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爹还有心思应付仇人的奴才,二哥可耽搁不得,他上前拽着孙郎中袍角往里拖,“大夫,快去看看我二哥怎么样了?”
孙郎中低头一看,发现是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也不介意,抱着药箱由着唐宁拖进了西侧屋。
屋里,唐木正给唐云擦脸,唐云黑黑的皮肤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人迷迷糊糊的。
孙郎中一看,整肃神色,上前摸脉,脸色有些凝重。好一会儿才放下手说:“胸内受了挤压,呼吸不畅,有些伤了肺,还好时间不长,不严重,我开几副药,好好调理个把月就能痊愈。”
听了这话,唐木匠父子略松了口气,只唐宁面带忧色地追问:“大夫,二哥他被打了耳光,你看可要紧?”
孙郎中听了,又郑重地捧着唐云的脸看了看,再去摸脉,这次时间长了点。
唐木匠在旁有些尴尬,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转而跟着紧张起来,虽然他也是怕那张德春出手,才不得已打了儿子,但他心中还是十分愧疚的,也担心万一儿子让自己打坏了可怎么好,毕竟那会他受了气,心中也埋怨儿子不学好,下手有些重。想到这,唐木匠无比懊恼,恨不得抽自己俩巴掌。
孙郎中有些沉重的声音打破一室寂静,“看这孩子情形,脸上会肿几天,至于这耳朵,听别人说话会略微有些困难,具体情况要等他醒转几天后,耳鸣消失,才能知晓。我也只能开个方子试试,具体效果就不好说了。”
话音刚落,屋里就响起“啪,啪”两声,众人循声望去,唐木匠脸上粉红,眼角微微湿润,低着头不停吸气,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
孙郎中赶忙补上:“不过,你们也别难过,等这孩子适应了,应该只有特别小的声音听不见,其余和普通人差别不大。”
唐木也劝慰老爹:“爹,这不怪你,要是没你这一巴掌,张德春还得打得更严重呢,狗子这样也算万幸了。”
唐木匠自责,“可要不是德春他爹来,狗子一样要被人打断手指的,还是我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儿子。”
“这不怪您,要不是这小子不学好,偷人家东西,也不至于招惹这祸事,说到底还是他不老实。”唐木实诚,不该说的也倒出来了。
唐木匠一听,又有些哽咽,“狗子偷人家牛粪,还不是因为家里没柴烧饭,心里急得,才想拿牛粪充数。”唐木匠长叹一声,“到底,还是我没本事,家里穷成这样,委屈你们了。”又想到这家里没柴,是唐大嫂因妞妞吵着冷,不停烧炕的缘故,往年只烧一个炕,家里的柴还是有剩的,心中对唐大嫂也埋怨起来。
唐木连忙摆手:“爹,您起早贪黑地干活,才三十都有白头发了,是我们太小没能帮衬您什么,爹,您别担心,我手艺学的也差不多了,以后也能跟着您做活,到时您也轻松点,我也能往家里拿钱了。”
唐宁在一旁听着,目光看向唐木匠的头发,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唐木匠身上,唐宁迎着光,本就比别人看的更明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他头上反射着阳光的白发,而他的身影在阳光的映衬下,也越发显得佝偻,这是长年做木匠活的人都要留下的印记,还有那不自觉微眯的眼,那深深的鱼尾纹。
唐宁心中发酸,其实自从他来这之后,从晚上听唐木匠做那事时,唐木匠偏心后母时,唐宁心底就瞧不起唐木匠,觉得他好色,耳根子软,懦弱,农村粗汉一个,这种唐宁前世根本都不屑一顾的人却成了他的父亲,和他前世的父亲云泥之别,在他心中这种父亲只是一个符号。
然而,现在唐宁才发现原来父亲这个词不只是一个符号,他是他们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汗水,青春,健康。。。,他用尽一切守护着自己的妻儿,受他保护的唐宁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呢?
唐宁很惭愧,伸手去拉唐木匠的手,摸着他手上厚厚的老茧,心说,这个乡下汉子,从此,就是他的父亲了。
唐木匠低头看着小儿子,水汪汪的大眼努力安慰他,心里软软的,心说为了你们,再苦也值得。忽然,他觉得手心有些湿润,这大冷天的,手心哪里来的汗,他蹲下掰开唐宁的小手,红通通破皮了一片,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忙喊孙郎中看看。
孙郎中又给配了副伤药,就打算要走,他早就被刚刚父子温情弄得浑身不自在,要不是还没拿到诊费,他早就溜了。
说到诊费,唐家父子三人立刻瞟向了那家丁,那家丁鼻孔朝天,不情不愿地丢了一串钱,剩下二十文死活不肯给,说是自己和老爹的跑腿钱,唐木匠无奈,只得又补上二十文。
孙郎中拿了钱,摇着头走了。那家丁又警告了唐木匠一番,说自己已经给了诊费,可不能事后算账,也不能告诉老爷子云云,看唐木匠态度诚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自此,忙乱了一天的唐家才算安宁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唐云就醒了,看到唐宁在旁守着,朝唐宁神秘一笑:“二哥给你弄了个好东西,你肯定喜欢。”
唐宁疑惑,昨天唐云不是偷牛粪的么,哪来的功夫给他弄东西,难道是牛粪?唐宁囧了。
唐云把手伸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把卷成一团的毛,献宝似的递到弟弟面前。
唐宁更囧了,伸手接过,虽然不是牛粪,但毛也是好东西么?
蓦地,唐宁愣住了,喉头一哽,难受地喘不过气来,大大的眼睛瞬间溢满泪水,下一秒糊满了整个小脸,这是马尾巴!是他说的马鬃!
整个村里,只有张德春家有只马,养在牛棚旁边,金贵得很。
原来,二哥不是去偷牛粪而是去偷马尾巴的;原来,他说的每句话二哥都记在了心上。仅仅是这一把马毛就让二哥废了半只耳朵,就让二哥轻度残疾,还差点废了手指,这到底值不值?唐宁脑中责怪二哥脑筋太灵活,容易走歪路的念头烟消云散,
只余一个声音不停大喊:值不值?这到底值不值?值不值?
唐宁拍打脑袋,努力让自己从魔怔中清醒。
事实上,他从没这么清醒过,活了半世的记忆在脑中闪过,只是一瞬间,他明悟了,他的前世浑浑噩噩,虽家境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