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虽然我承了你的情,可我只是一个举人,何德何能保下犯官子孙呢?若只是罚为官奴还好说,大不了我出钱买了去,若是一定要流放,这我可就保不住了。再说他可是妞妞的儿子,您就不怕我随便把他卖了?”
“这你不必担心,圣上慈悲,圣旨上已说明罪不及幼子。我张家亲戚不多,大多已经出了五服,虽然我还有个堂弟,可为人十分不堪。反倒是唐举人为人明理宽和,就算妞妞和你有仇,你也绝不会因此和一个孩子为难的,把孩子托付给你,我再放心不过。”
唐宁眼含嘲讽,这就是人善被人欺么,金永福这样,张老太爷也这样,都以为他善良心软,便得寸进尺。
张老太爷觑着唐宁脸色,见他不为所动,心中失望,时间已经不多,容不得他多费唇舌,只得伸出颤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好半晌,方摸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银黄色牌子。
此时天色已暗,在昏暗的屋内,这个牌子竟然发出微弱的荧光,透过荧光,唐宁还能看到上面刻了一朵丁香花。
唐宁接过牌子,材质摸起来似玉非玉,应该是荧光石之类的材料。然后就这一会功夫,荧光已然暗淡,最后消失,牌子变成了普通的灰黑色。
“这是当初我在丁家时,用来联络贼寇的信物,只要是与丁家有来往的贼寇,看到此牌都会留几分情面,二十几年过去,不知还有没有用,这牌子放在身上捂暖后会变成银黄色并发出荧光,冷了以后又会恢复原样,是丁家一个矿场产出的奇石,做不得假的。”
唐宁收好牌子,暗中感叹张老太爷的老奸巨猾,若不是他撑住没答应,他怕是不会把这个牌子交出来,毕竟流放的路上凶险万分,有了这个牌子就多了许多保障,看了张家老爷子为了保住重孙,不惜放弃全家了。
这牌子留着对他可能大有用处,或可用作关键时刻的证据,或者哪天遇到贼寇时能保住一命,这谁都说不准。
既然得了好处,老爷子的请求也就只能答应了。
于是,唐宁摸黑回唐家的时候,肩膀上便趴了个熟睡的小孩。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唐宁很想理清思绪,可他怀里抱着仇人的小孩,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孩子自己带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不知道张家为何倒台,可和他应该有些关系,但是张家应该是不知道缘由的,他并不担心这孩子长大了来个狗血的报仇什么的,但他也不想把仇人的孩子放眼皮子底下。
卖了更是不可能,他还没那么禽兽。可找户人家领养也不容易,除非是那种独户的绝嗣平民,否则依古人对血脉的看重,他们宁可过继族中孩子。
唐宁胡思乱想着就到了唐家门前,他叹了口气,只得慢慢寻访了,他就不信偌大一个仓平县找不出一个绝户。
唐宁回来得匆忙,并没有回镇上看看程先生他们,只是在唐木匠丧礼上看到他们过来祭奠,匆匆说了几句话,本来吕大夫说要给他留几个人伺候,被唐宁婉拒,他老爹都累死了,他哪还有脸使奴唤婢,再说守孝可不是享福。因此,他只在原来宅子里收拾了一间厢房住下,整个宅子只有他一人居住,格外清冷孤寂。
然而,当唐宁绕过前院时却看到厢房里透出温暖的黄光,他有些恍惚,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谢白筠在等着他。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他抱着孩子跨进屋门,果然见谢白筠正凑着灯光看着一封信。
谢白筠见唐宁进来,收起信,看到小孩,问道:“这是你儿子?”
唐宁皱眉道:“不是,是张家的重孙,我答应张老爷子给他找户人家。”
接着便隐去关于丁家那部分,只说张老爷子年轻时结识过山贼,如今给了他一个牌子作为信物,必要时可以找山贼帮忙,作为交换,他得给他重孙找个归宿。
谢白筠结果玉牌一看,神色郑重叮嘱道:“这牌子得收好,千万不要让人看到,一个不小心让不该看到的人看到,就是祸根。不过如果用得好却真是宝贝,南北这一路上的山贼大多是认这个牌子的,左右你现在还用不到他,还是收起来为好。”
谢白筠把东西递给唐宁,看着他把孩子放到床上,拧眉道:“这孩子你想好怎么安置没?”
唐宁坐在床沿上,也有些发愁:“我想找个没孩子又不愿意从族里过继的人家养。”
谢白筠对孩子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亲近,更遑论唐宁仇人的儿子了。
于是他想都没想地说道:“这种人家不好找,不如我送他进相国寺,做个敲木鱼的小和尚倒是十分不错。相国寺的和尚都挺和善,小和尚活得很自在。”
唐宁瞪他:“小孩子家家的怎能做和尚,再说和尚过得都很清苦,他一个小孩从小就要吃素,怎么受得了。”
谢白筠不以为然,相国寺可是皇家寺庙,不知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进去呢,不过他不想为了不相干的小孩和唐宁争论,于是转了话题道,
“你可知道张家犯了什么事?”
唐宁也正疑惑呢,刚刚张老太爷也没提自家犯了什么事,于是他也不管孩子了,坐直身子,朝谢白筠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白筠非常享受唐宁看向他的任何一种目光,此时他的心情大好,他抿了一口桌上的凉水方慢条斯理道:
“说来还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吩咐牢头照顾金永福,他要见到林大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他找林大人主要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他的银票来。他也算是个狡猾的,当初他并不清楚卖试题的那人给他的试题是真还是假,但他猜卖试题的人肯定不认字,毕竟那人只是一个小卒子,他背后的主子肯定不愿意手下抄了试题去卖,于是他给银票时给的是定期存取的银票,那银票要在腊月才能取钱。”
唐宁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金永福还真有些小聪明,在大昭,钱庄生意日趋成熟,银票出了好几种,这定期存取的银票就类似于现代的死期。这样一来,如果试题是真,到了腊月那人自然可以取出钱;如果是假,等他从考场出来,就可以通知钱庄银票作废。
那小卒子不认字,顶多就识得数字,看银票是真是假,却不会认得银票边角标注的“定期”两个字。而一个正六品的官儿,一年俸禄也不过百两,两千两实不是一个小数字,那卖试题的人既然卖钱,肯定不会毁了银票,定会留着等时间到了再取。
谢白筠接着道:“本来金永福也没打算说出来,毕竟钱庄开遍全国各地,他也不可能每个钱庄都能告知,若卖题之人去哪个偏远地方的钱庄取钱,便再也抓不到了。不过到底是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了林大人,他不知道卖题之人,我们却是有怀疑之人的。
于是我便派手下去张德怀府上搜了一艘,果然搜到了金永福的银票,金家从金永福中秀才开始发展迅速,如今也算得上大商贾了,在钱庄买了暗记,如此这银票好认得很。
只是,张德怀毕竟是朝廷命官,没有确凿证据是不可能随意搜查他府邸的。于是我们便把那金锁一分为二,以停妻再娶的罪名告发,让官府搜查金锁,顺便抄捡出大额银票,咳,当然我们在里面添了不少。
张德怀是户部给事中,正六品的官儿,能有多少钱,如此从他家抄出的大额银票就不得不让人联想到贪污国库的钱了。
此案被调到大理寺审理,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金永福出来指认了银票,证据确凿。不过不知道是谁泄露了风声,那些得了高莆的题目的举子也指认是张德怀卖的试题,看来高莆是丢车保帅,让张德怀背了这个黑锅。
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买卖试题,性质恶劣,张德怀肯定活不成,全家判了充军流放,只是规模及不上当年徐家舞弊案,当年徐家是连幼子婴儿都没放过,这回倒是格外开恩,给张家留了个血脉。”
谢白筠说得轻描淡写,唐宁却听得心惊胆战,即使张家与他有仇,他也不得不说,皇权实在太可怕,一道圣旨便家破人亡。看来即使做了官也不是绝对安全,反而更应该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那金永福这些舞弊的举子又是怎么判的?”唐宁有些忐忑,虽然金永福对不住他,可罪不至死,他可不希望金永福因此丢了性命。
“其他人都是革除功名,充军流放,不过金永福举报有功,免了流放,主考副考均是斩监侯,家属充军流放。”
唐宁松了口气,也有心情琢磨一下案情了。
“张德怀卖试题给金永福,估计就是打的金永福会找我答题,然后等考完了举报他作弊,连带着我就是帮凶,只是这个想法也太粗糙了些,科举舞弊是个什么罪名,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如果不是学子放榜那天便闹出来,那等他举报的时候说不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走关系拿试题的学子保不住就会暴露,张德怀捅了篓子,高莆会放过他?”
谢白筠轻嗤一声,“还不是他老婆和侄媳闹的,两千两对张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当初为了给妞妞赎罪花了两千两,张夫人婆媳就很是心疼,他侄媳是张夫人娘家侄女,不仅善妒还是个傻大胆,于是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撺掇着张夫人借口娘家侄子考试让张德怀弄来试题。娶妻娶贤,也是张德怀停妻再娶的报应。”
话音刚落,床上的小孩就吵醒了,哼唧了两下,小肉手揉了下眼睛,半睁着眼睛喊饿,接着在床上打滚开哭,哭了两声见奶娘还没端吃食过来,哭得更厉害了。
本来这孩子在家就是千娇万宠的,从没受过饿,可是他今日从张家出事开始就没吃过东西,这会饿得狠了,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唐宁开始头疼了,这宅子根本没开伙,除了这间厢房其他地方根本没收拾,这会孩子一闹,他才想起来他也没吃晚饭呢,只是他平时都是在隔壁大哥那蹭饭,这会天都黑透了,大哥大嫂应该早就睡了,怎好再去麻烦人家。
一刻钟后,隔壁唐木家多了三口人,唐宁到底是厚着脸皮去蹭饭了。
好在大嫂细心,估摸着他没吃饭,留了些口粮,热一热,三个人分着吃也能吃个半饱。
只是张家的小重孙平时娇惯地太厉害,唐家又在热孝期,吃食都是普通人家的素菜,小屁孩死活不吃,又哭又闹,惹得大嫂刚生的小儿子也跟着闹起来,家里一片鸡飞狗跳。
直到那大嫂喂完小儿子,那小孩也拼命往大嫂胸前凑,众人才恍然,敢情张家这宝贝疙瘩还没断奶。
看着小孩死乞白赖地扒着大嫂,唐宁哭笑不得,只得把孩子留给大嫂带,毕竟他那边也没地方给他睡。
而谢白筠本来是非常厌恶这个破小孩的,可现在却是暗地里窃喜。
如此,今晚他就可以和唐宁睡一张床了。
☆、第六十二章 亲吻
月明星稀;晚风徐徐。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人身上投下斑驳。
谢白筠仰面看着帐顶;身旁睡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鼻端那萦绕不去的幽幽昙香让他心跳如鼓。
据墨一报告,唐宁睡着以后十分安稳;怎么都吵不醒;明知自己不该这么盘算;可他还是不想放弃这大好的机会;手指在两人合盖的薄被下微微动了动。
“对了,今天帮我抓妞妞那人是你派来的?”
谢白筠手差点一抽,吓死他了。
“嗯;他叫墨一,是我的暗卫;两年前我派他来保护你。”
唐宁想了想,两年前正是他打官司的时候,原来谢白筠一直为他担忧操劳,却不诉诸于口,更见诚挚,唐宁心口一片暖热,说话也更加和软。
“他是你的暗卫,想必你也是看中的,如今却在我这里蹉跎,岂不是浪费,我看还是让他回你身边效力罢。”
唐宁轻柔温润的嗓音就在耳边环绕,谢白筠从未感觉自己离唐宁如此之近,似情人之间的私语,他耳朵发热,强压下心中悸动道:
“无碍,少了他,我身边还有许多暗卫。倒是子安身边连个侍候跑腿的人都没有,墨一虽看着蠢笨,手底下却也有些本事,我把他给了你,他就是你的人了。若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只管吩咐他便是。”
唐宁却还是想推却,别的不说,单说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被人暗中盯着就已是十分不适了。何况光听暗卫这个名字,结合前世所看的武侠小说,唐宁便感觉暗卫是个十分辛苦的职业,他并不想让别人为他劳动这么多。
唐宁正要开口,被子里的手却被一只更加温暖宽阔的大手牢牢握住。
“我知你不习惯有人侍候,墨一也不是时时看着你的,他只是负责你的安全,在你身陷险境时才出手保护,你睡觉他也会睡觉,只是睡觉时警醒些罢了。
再说,我视子安为挚友,十分不愿子安出事,若墨一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子安可知我心?”
虽然谢白筠所说属实,墨一确实不是时时刻刻蹲守的,而且墨一作为暗卫之首,亦有差事在身,如有大事要向谢白筠回复,当然顺便汇报下唐宁身边事貌似顺理成章。但谢白筠没说的是,墨一可不是一个人,墨一手底下还有十来号人,这十来号人手底下又有仆从,俨然是一个小小的护卫兼情报体系。
唐宁哪里知道谢白筠暗地里的势力,听谢白筠所说,觉得墨一其实是个保镖,诚然谢白筠并不在乎少一个仆从,但他却是要平等看待墨一,权当雇他当保镖便是。
想到此,唐宁便也放开,谢过谢白筠后便坦然入睡,这一天实在是累死他了。
谢白筠却是没睡,感觉身边人呼吸平稳,已然熟睡。
他的心思便开始活络开来,他认识唐宁八年,三年倾心,此刻心爱之人就睡在身旁,让他按下心中绮思,实在煎熬。
几番挣扎,谢白筠终是悄悄翻身,手撑在唐宁耳旁,全身笼罩住毫无所觉的唐宁。
谢白筠自己也晓得他这番动作实在有失君子之道,流于猥琐。
然他谢白筠不是君子,强取豪夺才是他的本性。
他五岁时,祖父死而父母迁回云南,不久母亲便水土不服病亡。父亲宠爱美妾,接着庶子庶女便一个个生了出来。他孤身一人在风云诡谲的京城艰难生存,母亲虽是公主,却只是当今庶妹且人已不在。父亲对子女公正,然他是嫡子,这份公正对他便是不公正,再说,比起远在京城的嫡子,明显长在眼前、承欢膝下的庶子更得父亲宠爱。
他虽有世子身份,但在皇宫里凤子龙孙身边却什么都不是,惟有依靠历代镇南王世子在京城经营的暗卫,方能勉强立足。
从他记事起便事事算计,步步为营,初时的孤独不安慢慢磨练成了表面纨绔风流内里阴狠霸道的性子。好在自他娶了康乐长公主的女儿福宁公主后才算在京城扎了根,处境有所改善。
初时,他总以为成了家便是有了依靠,无论他在外面如何虚伪周旋,总有一个温暖的家可回,总有一个人可以互相依赖,然而,后来他才明白,妻子只能算盟友,他依然是独自一人。
他也不敢亲近儿子,不是他心狠,而是他的过去便是儿子的将来,总有一天,他要回到昆南,父子永不能相见。现在,他惟有以行动教导儿子,靠父亲不如靠自己。
什么世袭罔替,什么世代荣华,这富贵权势的背后却是要以骨肉分离,父子至死不相见为代价,这样的荣华富贵他不要。
只是,他谢白筠不过是一个政治产物罢了,从他出生起命运便不由自己主宰,所以,他要什么,便要争,要抢,要不择手段扫除障碍。什么君子坦荡荡,君子不强人所难,他五岁时就知道这些都是屁话。
然而对于唐宁,他却不敢用强。他如大海中漂泊许久的一叶扁舟,唐宁是他发现的唯一的港湾,他渴望靠岸,却又害怕这个温暖的港湾容不下他。所以他只能围着他打转,小心试探,慢慢靠近。
谢白筠知道虽然唐宁外面看着软和,内里却坚韧,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唐宁视他为挚友,毫无情爱之意,若他用强,唐宁就会立刻拒他于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