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骨一般,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庞,明明做着不雅的姿势,却别有一番情致,让余晏这个太监看了都有一瞬间的愣神。
余晏别开脸,换了个话题,“徳贵妃早就有意让大皇子与高家联姻,今日她求你与皇上说合两句,你为何不答应?”
“他们想互相勾结我管不着,只不要拉扯上我妹妹,她才十五,虽刁蛮任性却毫无心机,嫁给大皇子实在不是个好选择,若大皇子得势,她得勾心斗角,若不得势,依高家那些人的嘴脸,怎会拉她一把。母亲本就缠绵病榻,弟弟又不着调,再操心妹妹的事,她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况且,我如今算是看透了高家,妹妹身在龙潭虎穴中却毫无防备,总是我嫡亲的妹妹,我怎能看着她步我的后尘。”
余晏眼角瞟着高润剧烈起伏的胸膛,再一次暗叹可惜,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人物,被亲人出卖,硬生生折断了翅膀,性格陡然大变的情况下,却还能保有一番赤子之心,着实可怜可敬,想想都替他心疼,与他相比,自己所受的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他初逢大变,做事偏激,只顾发泄,却委实起不了什么作用,余晏想想还是劝道:“德贵妃心机深沉,能在不受宠的情况下抢先一步生下皇子,还能屹立宫中近二十年,她的手段不是如今你能比的,她若执意联姻,少了你她也能求得皇上旨意,只是多费些功夫罢了。你这样拒绝,不仅于事无补还竖了一个大敌,实在不智。”
高润猛然抓起衣襟,裹紧道袍,他想嘶吼却硬生生压抑着,话到了喉头却慢慢挤出来:“我绝不让他们如愿,就算无用也要给他们添堵,我不好过也绝不让他们好过!”
余晏紧锁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插手科举也是,劝皇上出难题,暗中帮考官递纸条,推动举子闹事又有何用,碍着他母亲,高莆来要试题还不是得给,就算闹出事,那些举子也绝不会供出高莆。这场科举舞弊顶多是让考官遭难,虽打乱了高莆的计划,却伤不了他分毫。再说,高莆这科招揽不了人才,难道下科,下下科都不行?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不过余晏也知道,这些道理高润自己也明白,只是他心里难受,若不做些什么恐怕会被逼疯。再说他母亲弟妹还在高家,高家倒了,他们也落不了好,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高润才会明知不成功也会做吧?若真的能打倒高莆,他反倒要犹豫了。
余晏明白高润的矛盾与痛苦,一方面恨透了高家,一方面却碍于母亲不得不受制于高家。对于高润的处境,他无能为力,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他,陪伴他,帮助他熬过这段难熬的岁月。
几日后,钟粹宫。
“哦?看来住在林府的唐宁,真的是姐姐的孩子了。没想到,姐姐居然逃出来了。”徳贵妃慢慢剪掉刚刚折断的指甲,话语里一丝波澜都无。
“不错,他参加了今年的春闱,参加闹事,刚刚被放了出来,正在林府待考。而且他颇有才华,画艺超绝,在文坛小有名气,娘娘,您看,这就是他的画。”旁边钱嬷嬷从袖中掏出一卷不大的油布。
德贵妃丝毫不动,斜眼一瞟,“果真不错,不愧是她的孩子,长得好,有才华,品性佳,多完美。”
徳贵妃越说声音越小,似在自语,明明是夸奖的话语,却透着森森的冷意。突然,她放下剪刀,坐直了身子,钱嬷嬷自觉上前。
徳贵妃凑到她耳边,慢悠悠道:“不管我拉拢多少官员,不管他们怎么上书怎么死谏,只要皇上不想立夙儿为太子,全都无用。说到底,太子的决定权在皇上手上,我们得有个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分量越重越好。余晏滑不溜手,高润不听话,到底都不是我们的人。唐宁却是另外一个高润,都是举人,又是绝色,皇上能喜欢高润,又怎会不喜欢唐宁呢?”
钱嬷嬷眼中精光一闪,“娘娘高明,只是,如何让唐宁进宫,又如何让皇上一眼相中他呢?也不知那唐宁会不会听娘娘的话。”
“若唐宁真的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那不管别人怎么猜,总脱不了是我的侄子,我宣侄子进宫给我画幅画像总是可以的。当初皇上一眼就相中了我哥哥,最后却没得手,男人嘛,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宝贝,只要让皇上看到唐宁,必然会看中他。至于他听不听话,等他进了宫,总有仰仗我这个姨母的时候,再说,不管他怎么想,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一起的,由不得他不听。”
钱嬷嬷笑着恭维道:“还是娘娘聪明,这法子真绝,等那唐宁迷住了皇上,我们大皇子想做太子就做太子,想娶谁就娶谁。”
德贵妃微微一笑:“这事得抓紧办,还好他是个举人,还没出仕,等他考上了进士就不行了。”
“是,老奴这就去办。”
☆、第五十七章
京城林府地处京城东南方向;位置虽好占地却不是很大,布局精巧婉转;很有江南园林的风格。
整个园子并不是按照普通宅院那样弄个几进几进的,而是围绕着园子中心的清心湖错落建着亭、台、楼、阁、厅、堂、轩、廊,一处不少。湖的南边坐落着林家宗祠;北边临湖的是主厅;名为燕禧堂;是个鸳鸯厅。燕禧堂再往北;左右分别是梅、兰、竹、菊四个小园子。每个园子、每条长廊和那些穿插其中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尽显林家百年底蕴。
这日阳光明媚;微风徐徐,湖心亭内;纱帘半遮半掩中,唐宁和林清羽都是一身白衣,一站一坐,两人面貌相似,神情俱是一片淡然,看似一模一样,然细微处还是有许多不同。
如果说唐宁是那清冷秋夜的孤月,那林清羽就是数九寒冬的冷月;如果说唐宁就是一湾无波的湖水,一颗石子下去,荡不起半点涟漪,那林清羽就是结了冰的湖水,无论如何都砸不开、投不进。
林清羽优哉游哉地坐在一个一人高的小巧的博古架旁翻着书,唐宁则苦逼地站在书案边练字。
作为文坛的领头羊,除了显赫的家世,林清羽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林清羽可以说是当代文豪,他特别擅长写词赋,只是他为人很低调,轻易不以文示人,尤其是皇帝因为修道,大肆找人写清词后,更是难得下笔。此外,写文章怎能不配以高超的书法,林清羽有一手自创的书法,字体细直却透着冷意,字如其人。
唐宁左手握着笔,没错,是左手,案上的澄心纸上一排歪歪扭扭的字,唐宁边写边心疼,暴殄天物啊。
“这次舞弊,只有一人是买的试题。”林清羽搁下茶盏,依然看着书,“继续写。”
唐宁额头冒汗,这几天他算是领教了,林清羽比程先生可怕一万倍。程先生看到他还有个笑模样,功课要求也不是那么严(相对来说);而林清羽是从头到尾嘴角都没翘过,一双星眸冷飕飕的盯着唐宁,从文章到书画,把他批得一文不值,更加下死手调教他。
“那个人就是金永福。”林清羽说完就不再开口。
唐宁听了却是有了谱,金永福不过一个商人之子,那么多举子中,卖试题的人怎么就偏偏选中了他呢,怎么就卖一张呢,怎么就赶着考前三天才卖呢,这事怎么想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而在京城,唯一和他有仇的就是张德怀了。
至于高莆,如果他想陷害他,很不必如此麻烦,况且自从高莆知道他背后有公主撑腰,住在林家,又和徳贵妃有关系后,反倒派人送了压惊礼来。
唐宁正想着怎么对付张家,旁边林清羽轻飘飘一句话却吓出他一身冷汗。
“等你过了这次考试,我就带你回扬州,把你写到我的名下。”
“这万万不可!”
“怎么不可,我一生无子,妹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我姓唐。”
“唐家那么多个儿子,少你一个不少。”
“林家族人不会同意的。”
“他们不敢不同意。”林清羽放下书,偏头瞟了唐宁一眼,“怎么又停了,继续写,我教你的都忘了不成,写字要用心写,泰山崩于前而手不抖,才这么点家业就让你忘形了?”
唐宁苦笑,如果说连宅子的长廊窗边都刻满了名家碑帖,那这么点家业他确实承受不起。
他正想推脱,就见林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子里,“少爷,宫里徳贵妃娘娘召您后天进宫,这是入宫的牌子。”
“入宫?”唐宁有些疑惑地接过牌子。
“是的,每月初一,后宫都可以召亲人见面,徳贵妃想请您给她画幅画像。”
“既如此,你就把宫规稍微学一学,不该看的不要看,少说少问,画得快些,钟粹宫地处偏僻,应是无碍。”林清羽站起身,取出一块玉佩递给唐宁道,“把这个戴上,若有什么事,自有人照看你。”
林忠低头,仿佛没看到那块玉佩一般,又递出一封信,“这是刚刚到的,少爷岳父的信。”
唐宁看到信,连忙搁下手中两样,有些忐忑地接过信,他出狱那天便给先生写了信,出事的时候不敢写,现在没事了才敢把这段经历告诉先生,没想到先生这么快就回了信,不会在信中责骂他吧?
不想唐宁刚打开信封,便掉落出一块发黑的金锁,唐宁看了金锁一眼,看着有些年头了,分量不轻,应是纯金的。接着,他取出信,细细看了起来,随后他紧皱着眉头,把信递给林清羽。
林清羽却坐下挥挥手,道:“你说说有什么事?”
“舅舅应是知道我与张德怀有仇的,先生这两年一直在查张家的事。舅舅有所不知,张德怀现在的妻子其实不是他的原配,他的原配乃张父从外地带回来的一个孤女,后来张德怀考上举人,便又娶了如今的妻室,而他的原配却投河自尽。
这金锁就是当初他和原配的定亲信物,先生是从张家当初服侍过那原配的丫鬟那里得到的,那原配自尽前把金锁与婚书托付给丫鬟,想求她交给姨母,让姨母替她申冤,那丫鬟拿了东西却是不敢去外面的,好在她还有些良心,没有把金锁当掉,婚书却是弄丢了,毕竟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那原配的姨母乃是徐元的母亲,据先生调查,徐元是金陵徐家的旁支远亲,那原配的母亲乃是他母亲的庶妹,嫁给了姓丁的商户,几十年前,张家老太爷做生意时与丁家交好,两家便定了儿女亲家,请了徐元的母亲保的媒,定亲以后,两人正好有一趟生意经过仓平县,丁父便带了家眷一同前往,相看未来女婿,哪知路遇山贼,所有人全部遇难,只张老太爷带着丁家女儿逃了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徐元的母亲那里应该还有一份婚书,我们把婚书弄到手,告张德怀停妻再娶没问题。”
“徐元,字元梦,先帝时期的探花,吏部左侍郎,内阁最年轻的阁老,位排最末,从入仕起便在高莆手下,乃高莆的得力助手,其父早死,其母几年前病亡。”林清羽像是背出来一样。
徐元是高莆那边的,张德怀也是,唐宁有些头疼道:“那徐元定不会陷害同党吧?”
“那倒不一定,徐元此人看似是个端方君子,然我却一直看不透他。当初于首辅爱其才华,在其被同僚排挤时,多次援手于他,而他受其恩,却弹劾于首辅的侄子侵占良田,于首辅治家不严。
也正因为此,高莆才会将其视为心腹,然而,若他真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倒也罢了,但我观其这些年来,甚少陷害忠良,高莆要搞什么阴谋,他也是远远避之,高莆不擅政事,政务上多仰仗于他,他便只专心政务,众人皆赞其真君子。
这也是我看不透他的地方,若他真是真君子,那他是如何在不参与高莆阴谋的同时却能获得高莆的信任呢?就连政敌都觉得徐元是好人,一群狼中间居然有只白羊,想想都觉得可笑。这样的人,不是真君子便是伪君子。”
“不管怎样,那原配是他的表妹,万一他是真君子或是想替表妹出头呢,我还是去试试吧。”
“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以后给张德怀通风报信?”林清羽微微仰头,和唐宁一样深的双眼皮向上一抬,素日冰冷的眼眸,不经意间透出一股邪魅的感觉。
唐宁心头一跳,有些别扭地别开眼道:“他既然敢当面让于首辅下不来台,又拒绝和高莆共谋,可见他不屑于背地里的勾当,若他想通风报信,必然会和我直说。再说,就算这事有风险,我也要搏一搏。”
林清羽满意点头,“林忠,现在就给徐元下帖子,就说我明日到访。”
翌日,唐宁果然拿着林清羽的帖子进了徐府。
“不是说是林太傅到访么?”徐元和林清羽差不多大,面相看着似一个普通的白面书生,但他眼中内敛的神色,他周身的气质,却显示出他是一个睿智的人,与唐宁想象的老黄牛形象大相径庭。
唐宁暗暗警醒,在其眼光压迫下,不疾不徐道:“学生唐宁,字子安,溢州仓平人士。学生乃一小小举人,徐阁老位高事忙,学生怕见不到阁老,这才托了林大人的帖子求见。”
徐元上下扫视唐宁,视线在他与林清羽相似的面容上转了一圈,皱眉问:“不知唐举人到访,所为何事?”
唐宁掏出金锁,把张德怀原配的事挑拣着告诉了徐元。
徐元把金锁拿到手上,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道:“此物我年幼时看到过,也曾见过那封婚书,只是家母已过世数年,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婚书,这样吧,你三日后再来我这里,无论找没找到,我都会有个交代。”
三月初一,天气晴朗,正是好春光。
平日幽幽沉沉的皇宫内此时却满是欢乐,就连御花园的迎春花都灿烂了几分,今日正是后宫诸人见亲人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平时那些勾心斗角全都默契地休停。
唐宁默默跟在内侍后面,碍于宫规,今日他穿了身紫色的敞袖深衣,紫色是个非常不好掌控的颜色,唐宁从没穿过紫衣,这件衣服是林管家准备的,事实证明,林管家的眼光非常独到,唐宁穿上这身衣服,平时淡然飘逸的气质陡然变成了高贵优雅。
前面宫人停住脚步,唐宁立刻掏出准备好的荷包塞过去,宫人满意离去。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穿着绿色宫女服的嬷嬷吊着眉梢宣他进去。
唐宁低头进门,钟粹宫的正堂很宽阔,也许正因为太宽大了,阳光照不进来,越往里走唐宁越是感觉周身凉意渐深。
徳贵妃端坐堂上,她穿着一身橙红的对襟常服,难为她这样的年纪不仅压得住这样鲜嫩的颜色,还能显得她亲和了不少。
徳贵妃和林清羽兄妹一点都不像,却也是个美人。如果说唐宁的母亲是一朵美到极致的昙花,那徳贵妃就是一朵富贵牡丹花。
徳贵妃慈祥地看着唐宁,轻声细语的关怀一番,又回忆了一番当初与唐宁母亲相处的情景,说着说着便开始抹泪。
本来唐宁这次进宫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思的,他连画具都没带,只想用宫里的颜料应付了事。可现在听着徳贵妃描述的母亲,就算唐宁心中的母亲是前世的母亲,唐宁还是对这世的母亲产生几许感触。
除了狱中那次,林清羽再没有提过唐宁的母亲,林婉瑜这个人在唐宁心目中不过是个母亲的代号而已;这次听这徳贵妃的诉说,母亲的形象在唐宁心中不经意间鲜活起来,母亲爱昙花,爱吃甜食,爱画花样子,爱毛茸茸的小动物,却也曾经救过一只腿受伤的小青蛙。
唐宁听得入了迷,他很想继续听下去,却又不想听,对母亲越是了解,他便越是难受,毕竟母亲的人生是个悲剧。
不管怎样,唐宁还是对愿意和他说母亲的事的徳贵妃产生了好感,徳贵妃在他心目中不再只是一个后宫嫔妃,而是多了一层姨母的身份,让唐宁像认同林清羽一般接纳了徳贵妃。
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那个吊梢眉的嬷嬷又进来道:“娘娘,时候差不多啦,外面阳光正好,画具都准备好了,咱们不如在御花园找个景致好的地方开始画吧,正好晒晒太阳,暖和暖和。”
徳贵妃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