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两银,不二价。”
“成交。”
从茶肆出来,金永福忍不住埋怨:“唐弟,你就是太实诚了,十五两,我月银才二两。他摆明了在敲诈你,哎,应该再压压价钱的。”
“还是赶紧回去套马车吧,鸿宇都病了好几个月了,时好时坏的,这里大夫什么水平啊,怎么都看不好,还是赶紧带回去给吕大夫瞧瞧。”唐宁心焦,自从那天之后,舒鸿宇一直在低烧,身体越来越差,小脸都瘦得脱了形。
“我说他是在乱葬岗撞上什么东西了,最好找个和尚看看,你们又不听。”金永福更哀怨了。
“哼,子不语怪力乱神。”赵谦冷不丁冒出一句。
金永福:“亏你还是秀才,这句话可不是这么解释的……”
唐宁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四天后回到仓平县。
吕大夫看到舒鸿宇,很是心疼,连平日舍不得责怪的唐宁都数落了几句。把舒鸿宇交给吕大夫,唐宁很放心,这么久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吕大夫极其喜欢小孩,尤其是鸿宇这样又聪明又乖巧的。不过,相对的,吕大夫也极其不喜欢大人。
虽然天色不早,可他大半年没回家,既已到镇上,再不回去也说不过去。于是唐宁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张家村。
到熟悉的唐家大门外时,天色已黑,可唐家还灯火通明,吵吵嚷嚷的,似有不少人在吃饭。唐宁心下疑惑,唐家在张家村没多少地位,门庭冷落,村民一般只有在找唐木匠做活时才上门。就算他考中秀才的消息传到村里,村民白天来道贺一番就行了,何必要请客吃饭,再说他这个正主还没到呢。
正想着,张德柱从门里跨出来,一看唐宁,“哟,唐秀才回来啦,恭喜恭喜,双喜临门啊!”
双喜,哪来的双喜?
作者有话要说:现实中有不少人,有些自卑,自觉不会说话。和人聊天时,总是小心翼翼,若是那人不高心了,便会诚惶诚恐,生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便是自卑的性子,这样的性格很难改变,有时改好了,却还能反复,若能从中挣脱出来,无不要经过很多挫折打磨,才能重新找回自信。
而唐宁前世也有些自卑,只是他更孤僻,他的成长环境造成了面对别人的鄙夷总是会想到自己的出生。这样的性子很难改,所以他在遇到上述挫折时,才会反复无偿,好在他在经过痛苦的自我反省后,挣脱出来了。
☆、第三十七章 喜事
“德柱叔;还有什么喜事?”唐宁问。
“是你大哥,今儿个定亲啦;刚刚把聘礼送过去呢。”
“定亲?定的哪家的姑娘?”
“是你娘的侄女,说来算是表妹,亲上加亲;再好不过的婚事了。”
唐宁怔住;农村男子娶亲较晚;一般都是十八岁娶亲;大哥今年正是十八岁。可就这么娶亲了么,不说那姑娘没见过,就是唐大嫂的侄女这一层就够让人堵心的了。
若性子柔和;头脑清醒的姑娘倒还好,若是性子像王熙凤那样的;能力是有了,可拎不清,不管丈夫死活,只扒着姑妈过日子,这样的姑娘不是坑了大哥一辈子?
可是,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这个做弟弟的,根本没有插嘴的份,这个侄女是不娶也得娶了。
继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婚事也是要父母做主的。他一直以为他娶程姐姐是顺理成章的,只要过了先生这一关,其他都不是问题。所以,他敢在先生面前许下诺言,那时,他从没想过父母的问题。况且,那时他只是一个木匠的儿子,什么功名都没有,娶秀才的女儿,就算这个女儿身体不好,也是高攀,父母没有反对的理由。而现在却不同了,他是秀才,和先生一样的身份,到他十八岁时,说不定都考上了举人,那时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娶没有兄弟扶持的又病弱的秀才闺女呢,父母肯定不会同意。
唐宁冲张德柱勉强笑笑,闷头进门,本打算先找大哥聊聊,哪想被一屋子人缠住,一直笑到脸抽筋,才把客人打发出去。
等众人走光,屋里就剩下家里人时,唐木匠满面春风的脸渐渐尴尬下来,面对眼前这个越来越出色的儿子,他不是不自豪,可也更不知所措,本来就和唐宁不亲近,大半年没见,他又考上秀才,唐木匠感觉儿子离他越来越远,早就到了需要仰望的程度。
唐宁也发觉家里气氛不对,有些古怪,唐木匠不是平时那个唐木匠,他此刻看他的表情,让他想起当初他带着自己去给先生拜师的情形。唐大嫂也不是平时那个唐大嫂,她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她柔和的眉眼却显示出她此时心情不错。
还好其他三人对他都一如既往,大哥还是那么温柔地看他,二哥仍然宠溺的拍他。就是妞妞,都自始至终得厌恶他,从不因他的身份而改变,这样的性子说好了是单纯,说不好就是单蠢没脑子。
他们住的西屋早已面目全非,墙新刷了一遍,屋顶补齐了,地面都特地磨平不少,多了好些女人用的小东西,整个屋子一下子焕然一新。
唐宁坐在炕上,炕还是那个炕,他却觉得自己坐的再不是从前的炕了。不久,就会有一个女人进来,这里的主人是她,这个炕也是她的,碍于叔嫂关系,他甚至连这个屋子都进不来了。
唐宁用目光一寸一寸地触摸着屋子的每个角落,已经洗干净的小破碗,他穿越第一天用它喝水;放树叶的白布,球球曾经在上面擦过爪子;墙上的小洞,大哥装弓弩时戳进去的;还有他趴着写了无数字的书桌,曾经他和二哥围着它偷吃猪油。
门悄悄地开了,唐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唐宁收起思绪,冲唐木笑道:“恭喜大哥,时间过得真快,大哥就要结婚了啊,大哥可不要有了嫂子就忘了我和二哥啊。”
唐木不好意思了,“那啥,狗子不知和小银跑哪去了,刚刚还在的呢,从你走后,这两个好的跟亲兄弟一样,整天在山里晃荡,不知道在干些啥。”
唐宁眉眼弯弯,“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他有数,大哥不用管他。大哥,你看过大嫂没有,怎么样?”
唐木摸摸脑袋,也坐到炕上,“看到了,早几年我去赵家村做活的时候就见过几次,她挺好,挺会过日子的,人也不错。”
唐宁稍稍放下心,大哥是个稳当人,他说不错,那大嫂应该就是不错的了。而且,听大哥的意思,他挺乐意这门婚事,这样就好,只要不是强迫的,愿意一起努力,后面的日子总会越过越顺心。
“三儿不用担心,你如今已是秀才了,大哥跟着沾光,村里人对咱家可好了不少,只要你妥妥的,咱家就能有好日子过。”自从唐宁抗议过小名后,唐木就一直叫他三儿了。
正说着,唐云带着小银进来了。小银不愧是狼狗,才大半年,就从一个软球球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它居然还认得唐宁,扑上来就舔,后面唐云跟着起哄,“哎呀,你这个吃力扒外的小东西,我喂了你大半年,都没见你这么亲热过。”
唐宁搂着小银,侧出脑袋,乐呵呵的对唐云道:“二哥,我想死你了。”
唐云心立刻软成一团,扑上去连着小银一起抱了抱,几人笑闹在一起,屋里满是温馨。
第二天,唐宁便恢复了平日作息,早早起床,山顶画完画,到程先生家吃早饭,顺便接受程先生半年来第一次训话。
“你这次考试成绩还不错,县试和府试尚可,院试那几篇文章可不是你平日能达到的高度,风头出得太过,明年的乡试就不用参加了。以你平时的文章来看,乡试成绩不会太好。虽然入仕以后的前途要靠自己打拼,可没有一个好基础也不成。你看闵知县,人情通达能干实事,是最好的做官的料子,可朝廷最重科举成绩,他年年考评优异,却不能升官,只因他是一个小小的举人且名次还不高。反之,若你能连中三元,只要你不犯大错,仕途就是一片坦荡。照规定,秀才要入县学两年,通过岁考方有资格参加乡试,我已经和闵知县说好,以后你不必入县学,只要年末参加岁考便可。以你的情况,完全不必去县学浪费光阴,那些同年不交也罢,都是些没出息的败类,知己一人便足矣,我看赵谦就不错。”
唐宁低头作恭谨状,其实他听到“知己一人便足矣”时,立刻想起了学政大人的话,莫名有些心虚,但愿先生永远不知道他把他卖了。可有些话却不能不说,“先生,我今年院试的座师是水明轩水大人,他想给我起表字,我拒绝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先生恍惚了刹那。
“哦,你为何拒绝?”
不知怎得,看先生平静的样子,唐宁有些失望,“我想请先生给我起。”
先生沉默片刻,道:“也好,你虽然年幼,可毕竟有了功名,以后出门交友,没有表字,十分不便,我便给你起个罢。”
先生语气听着很随意,可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
虽然在西厢,可冉冉升起的阳光顽强地推开了朝南的窗户,细小的尘粒在橘黄的阳光中嬉闹玩笑,连桌上打开的《诗经》都被染上一层朝气。
先生拿起桌上的《诗经》,摩挲良久,最终放下。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先生眉头却更加紧锁。唐宁站得腿脚酸痛,可他却毫无怨言。表字,“以表其德”,具有长辈对其期许赞扬的意义,他很好奇,先生到底对他有什么期许,能让他思考这么久。
最终,先生仰头长叹一声:“宁,安也。从此你就叫子安罢。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安’字。”
骄傲的先生,一生都没说过一个求字,却为了他的学生,向着他从来都看不起的苍天,求下了一个最质朴不过的“安”字。
从此,“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安”字,”这句话烙在了唐宁心底最深处。每当他身处绝境,困顿不堪时,这句话便成了他心中唯一的阳光,因为,它是他最亲的人放下尊严,最卑微的祈求。
唐宁哽咽难言,惟有深深一拜。
“对了,你跟水明轩提到过我没有?”
唐宁一震,什么感动啊纠结啊顿时无影无踪,他硬着头皮道:“水大人问起过您,我说了您一些近况。”
程秀才转过脸,看向唐宁,似笑非笑道:“哦,说了我什么近况?”见唐宁不答,又道:“是不是什么都说了?”
唐宁低头,“是”。
先生看着唐宁掩耳盗铃般的举动,嘴角弧度扩大:“听说你大哥要娶亲,估计你最近会比较忙,等忙完以后,你就每天带一样古董或是字画过来,我教你学习怎么鉴别古董字画,记住,赝品可以有,但不要太多。”
唐宁嘴角抽搐,心里哀嚎:“我家是木匠啊木匠,哪里去找古董字画,还要真品,自从我来到这世界,连超过二十年的洗脸盆都没见过啊。”
“对了,你也该学人物画了,功课虽然重要,可也不能只学这一样,要不就成书呆子了,不急,我们有四年的时间,慢慢来。”
唐宁茫然抬头,他刚刚尽盘算怎么割肉卖血买字画去了,没怎么注意先生的话,不过他也不敢再追问,面对先生投来的疑惑眼神,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开口:“先生,你认识水大人?”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先生和水明轩明显是旧识,可他早就给过自己一句忠告,那就是,一切先生的旧事都是问不得的,否则后果自负。
然而先生却再次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些事不能永远瞒着你,还是早些说开好。”
说着他便示意唐宁坐下。
唐宁先给先生到了杯茶,放到书案上,才退回去,找个椅子坐下,凝神倾听。
先生拿着茶杯,却不喝,只细细摩挲杯沿:“自古江南文风浓厚,官宦人家也多,可真正能称得上书香世家的,也只有四家,林、程、徐、水。他们世代传承,最少的水家也有百来年的历史了,大昭开国还不到百年呢。几十年前,我便是程家唯一的嫡长子,水明轩是水家嫡长子。这四家世代联姻,或多或少都有些许亲戚关系,我和水明轩自小一起读书长大,关系甚好。本来,我也会和他一样,读书、做官、升官、继承家业、培养新的继承人,安稳过完一生。”
说到这,先生顿了下,饮了一口茶,声音里带了些沉重寂寥,“只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是徐家嫡长女,门当户对,无可挑剔。我那时正是少年恣意的年纪,对娶亲没什么想法,甚至还会因为就要受人拘束而略有不满。直到有次赴一个赏花宴,许多世家子弟和千金小姐都参加了。中途,我却被人引进一个偏僻的桃花林,在那里遇到了徐家嫡长女。”
先生眼神恍惚,似乎回到了当年那段繁花似锦的时光。
“你不必避嫌,是我故意派人引你来的,我找你,只想告诉你,我自小就有心疾,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五,而且也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原本父亲想隐瞒我的病情,可我却觉得这样于你不公,如今话已说开,你若想退婚,我绝无二话。若是你家长辈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们我的病情好了,我决不怨你。”
程先生嘴角翘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那时个子不高,人又瘦,还努力仰头瞪我,好似我说什么她都能撑住,倔强得要命。你别看玉儿平日好脾气的样子,其实和她娘一样,都倔的很。可当时,我却笑了,她说开枝散叶说得倒是流利,像是不在意一样,其实当时她的脸比她头顶的桃花还要红。”
说完程先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太多,有些尴尬,喝口茶,定定神,继续道:“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大昭规模最大、影响最严重的一起科举舞弊案被人揭发,而她的父亲正是那次科举的主考官,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被判斩立决,徐家成年男丁无一幸免,满门抄斩。只有女眷和一个幼子被充作官奴。”
唐宁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问:“然后呢?”
“我听到消息后,不顾父亲劝阻,悄悄买下了她的卖身契,我承诺过会娶她就一定会娶。可惜,家族绝不会让嫡长子娶一个官奴,父亲说会让她做妾,可我不愿意,我这一生只要有一个妻子便已足够。于是,我便抛下一切,带着她来到这里隐居起来。”
程先生定定看向唐宁,“你是否觉得我为了一个女人,抛下家族,抛下亲人朋友,很不孝?”
唐宁没有摇头,回视程先生。
程先生笑着点头:“这是你第一次反驳我,你终于知道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很欣慰。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我选了一样,必然要对不起另一样。而那时,她更需要我。况且,程家这样的世家,不需要锋锐的继承人,他需要的是低调安稳,以我的性子,若是做了族长,带给家族的必然是比徐家更大的灾难。而我的庶弟性格隐忍坚定,比我更适合做一族之长,我若不离开,他便永远也出不了头。只是苦了父亲,自小把我养大,我母亲早逝,他却害怕继母欺压于我,坚持没有续娶,最终,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说完,程先生又沉默了,唐宁也陷入沉思,许久,先生突然看向唐宁,“子安,你应该知道,不管父亲是谁,官奴的子孙永远都是官奴,现在你知道了玉儿她是官奴,你还会娶她吗?你若娶了她,你的子孙便永远都是官奴,你可能接受?而且,玉儿有心疾,若她坚持要孩子,她的孩子很可能也会有心疾,你可能接受?”
☆、第三十八章 新妇
清晨;初雪刚停,一声嘹亮的唢呐划破宁静的小村庄;唐家的迎亲队伍开始出发。
此时,唐家的大门上、窗户上、箱子柜子上、大红被窝上、甚至是鸡窝上全都贴上了大红的囍字;厨房的灶台上冒着热喷喷的雾气,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堆做好的熟食;屋檐下围坐这一群帮忙择菜、剥壳、做些零碎活计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或高声道喜,或低声说些闲话,或笑闹成一团,衬得唐家一片欢闹景象。
唐木满面春风,一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