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笑眯眯道,“如意你吃不吃?”
如意摇摇头。
蔡襄将一半递给霍安,自己拿起另一半啃了一口,满嘴流油,含含糊糊说,“明先生,你不吃真是人生一大遗憾,这可是祥庆楼的招牌鸡,在保宁都是数一数二的。”
明先生但笑不语。
霍安低头撕了一个鸡腿,默默吃,将剩下的一大半,放在摊开的黄纸上。
一时间,厢房里静默无声,外面的闹嚷声也远了些,似乎是搜到后院去了。
就在这静默无声里,霍安和蔡襄忽然听得一声轻微的咽口水声。
二人对视一眼。
猛然间,蔡襄跳起来,将手里的烧鸡往屋梁上猛一扔,冷喝一声,“哪来的小鬼,襄爷请你吃烧鸡!”
几乎与此同时,霍安也跳起来,足下几踮,翻身自那破窗户跃了出去。
如意抖了一下,仰头去看屋梁,却不见那烧鸡落下来,只见着一抹黑影闪过,直飞窗边。
那黑影极快,但很不幸,霍安也不慢,人在窗外立着,想不也想,挥起一拳,拳风硬生生将那扑过来的黑影逼了回去。
黑影几乎一刻不停,一个燕子抄水,身子后翻,足不沾地,竟稳稳当当粘着墙壁,飞快地转换方向,向门外飞去。
但蔡襄也是有准备的,扔了烧鸡便扑到门边去挡住。至此,这厢房的两个出口,皆被挡死。
那黑影想来急得吐血,双足踩在墙壁上,身子与地面几乎平行,在半空中噔噔噔绕着厢房飞快地跑了一圈,见没有出口,干脆足下一蹬,如同弹丸般,直直弹上屋梁,砰的一声,跳起来去冲屋顶,看样子想破屋而出。
可那屋顶虽是破瓦,却也不至于衰败得一撞而破,那黑影见一撞不开,腾腾腾地连跳,继续撞。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如意哆嗦着唇骇然看头顶上那腾腾腾乱跳的黑影,“鬼鬼鬼……”
明先生淡定地安抚他,“如意,是人。”
蔡襄和霍安见着这一幕,毫不迟疑,双双跳上窗台子,一跃而起,借力屋檐下的房梁,翻身甩上屋顶,噔噔噔跑过去,正好碰见那黑影冲开屋顶破瓦,飞了出来。
二人踩着屋顶破瓦,猛扑过去,前后围堵,却不料那小黑影竟是滑溜得抹了油一样,脚下快得不似人,身量又细小,瞅个空子竟从二人围堵中飞了出去。
对,是飞。
蔡襄和霍安俱惊然,这如果是个人,看身量必是个未长成的小孩,但轻功好成这样,简直匪夷所思。
蔡襄没多想,足下一勾,勾起一片破瓦,落入手里,便指着那黑影背心凌厉扔去,只听那黑影哼了一声,似回头看一眼,然后身子一趔趄,翻下屋顶。
霍安急忙也翻身跃下,发足狂奔,奔到那黑影跌落的回廊时,正好瞧着那黑影歪歪扭扭从地上爬起来,便要跑。蔡襄拳脚霸烈,手上劲道重,这片破瓦必令那小黑影受了伤。
于是他猛跨前一步,终于一把抓住那黑影。
真的,是人。
当霍安抓住那一把乱发时,他完全确定了,这是个人,而且,真的是个小孩。
小孩在他手里乱扭乱跳,两只小胳膊环在怀里,紧紧搂住蔡襄扔上屋顶的那半只烧鸡,死不肯放。他急着要跳要跑,无奈一头乱发被霍安拽住,怎么也挣脱不了,又气又急,嘴里呜呜呜乱叫,回头扑过来就咬霍安。
霍安轻轻巧巧闪身避开,不管那小孩怎么扭怎么咬,他都不在意。这孩子是跑得快,但拳脚功夫却不怎样。
这时蔡襄得意地笑着跑来,“哈哈,还当真是个小鬼。看你往哪里跑!”
动静太大,四处搜鬼捉鬼的汉子,闻声都跑了过来。
那小鬼见人越来越多,又怕又怒,更气的是,无论他怎么拼命,挣得头皮都发麻了,还是挣不脱霍安的手心,于是恼恨地抬起头来怒视霍安。
呃,霍安怔了怔,难怪如意说那颗头黑黢黢没鼻子没眼睛了,这小鬼一张脸真是奇黑无比啊,不知是长年未洗,还是生来就这么黑。不过人家眼睛是有的,圆溜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闪闪的,怒火中烧。
人越来越多,如意陪着他家明先生,也过来看热闹。
“啧啧,原来是个小叫花子……”
“老子就说不是鬼嘛,曹风瞧你那怂样,被一小孩吓得裤子都掉了……”
“哈哈哈哈……”
围观众人爆发大笑声。
那小鬼愤怒过后,见几十条大汉围着他,似乎有些怕了,怀抱着烧鸡,缩着头不挣扎了,可怜巴巴地被霍安拎着,像只害瘟的小鸡。
蔡襄抱臂歪头,上下打量那小鬼,觉得看个头,最多不过十来岁,于是问,“小鬼,你哪家的?几岁了?半夜深更去拽别人命根子,很不道德啊。”
小鬼吸吸鼻子,垂头沉默,想了想,干脆捧着那烧鸡大口啃起来,狼吞虎咽,似乎饿坏了,也不管霍安拽着他头发不放了。
明先生轻咳一声,“蔡老板,既然是个孩子,也没伤着人,也没损着货,大家就各自休息吧,明日还得赶路。”
蔡襄想了想,觉得对,转头道,“各就各位各找各娘,该值夜的值夜,该睡觉的睡觉,别闹了。”
众人见着真相大白,又是个十来岁的小鬼,不是什么漂亮得让人喷鼻血的女鬼,也索然无味了,纷纷打着呵欠,各找各娘了。
曹风不肯走,挽了衣袖跳过来,气恼道,“啊哈你这个小鬼头,居然装神弄鬼,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小鬼低头啃鸡啃得欢快,淡定地理都不理他。
曹风暴跳,蔡襄摸摸额角,“曹风你就不要丢人了好不好?这时冲着一个小孩发什么狠呐,滚回去睡觉!哦阿丘,给他命根子贴张符纸,免得又被鬼拽了。”
曹风又窘又气,冲那啃鸡小鬼哼哼两声,被阿丘强忍着笑意,连拖带拉地拽走了。
霍安拽着那小鬼,和蔡襄明先生一行,又回了破厢房。
如意去捡了树枝来凑火堆,蔡襄让人送了根粗麻绳进来,打个活扣,套在那小鬼脖颈上,然后握着麻绳另一端,施施然盘腿坐下了,开始兴致勃勃地审问,“装鬼做什么呐?”
霍安放开了手,也坐在一旁看那小鬼。这时有火光,看得比方才仔细,才发现那小鬼去撞屋顶破瓦,把头都撞破了,淌了两缕鲜血在额头上,但他浑不在意,只低头专心啃烧鸡,毫不理会蔡襄的审问。
霍安想了想,弯腰去掏放在地上当枕头的包袱。
不片刻,摸出一个粗瓷瓶。苏姑娘想得周到,帮他收拾包袱时,还塞了两瓶金创药在里面,就怕他在外打架打伤了什么的。
他揭开粗瓷瓶的塞子,走过去,给那小鬼头上药。
小鬼似乎吓了一跳,以为霍安要对他不利,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向霍安胯下,霍安哭笑不得,灵巧避开,顺带一把按住他肩头,飞快地往他头上伤口撒药粉。
如意忍不住道,“小兄弟,这位好心哥哥是要为你上药,你恩将仇报是不对的。”
蔡襄却沉了脸,将手里麻绳一紧,拖得那小鬼往前一趔趄,手里还未啃完的烧鸡落在地上,他急忙弯下腰,爬去捡,但被蔡襄一脚踩住那烧鸡。
他愣住,缓缓抬起脸去看蔡襄,眼里有雪亮的愤怒和恨意。
蔡襄毫不在意,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哟,当阶下囚还这么有气场呐?小子我告诉你,拽别人命根子踢别人下三路什么的,最是不要脸,这么不懂规矩,来,哥哥今天就来教教你规矩。”
说完,伸手便扯住那小鬼裤腰,便要往下拽他裤子。
这一遭来得太猛烈,又突然,把那小鬼吓傻了,反应过来时,已露出小半个白晃晃的屁股,他赶紧伸手去扯裤子,跪在地上拼命往后退。
但蔡襄就不放过他,拉着他脖颈上的绳子,将他扯过来,又去拽裤子。
明先生不说话,笑微微地看。
霍安觉得这么一个小毛孩,蔡襄弄得狠了点,正打算去制止,不料那小鬼已受不住了,两手拼命拽着裤腰,终于哇的一声清脆哭出来,“你们不准脱我裤子,我……我是女的!”
女,女的?
蔡襄呆住。
霍安呆住。
如意好吃惊,“呀你是个小女娃?”
小女鬼哇哇哇开哭,跪在那里拽着裤子喊,“师兄师兄救救我……呜呜呜……他们要脱我裤子……哇哇哇……”
蔡襄这才回过神来,火灼一般赶紧松开手,尴尬地咳一声,“你你你刚才又不说,才葱子这么点高,谁看得出你是男是女。”
明先生也有些吃惊,不过这种十来岁的孩子,又乌漆八黑一张脸,身子也还远远没长开,谁看得出是女的。但显然他对那小女鬼哭喊的话更感兴趣,温和道,“小姑娘,你还有师兄呐?师兄在哪里?我们送你去找他。”
小女鬼哇哇哇哭,上气不接下气,“师……师兄……死了……”
如意道,“那有师兄就有师父麻,你师父呢?”
小女鬼哇哇哇哭,“师父比师兄还死得早!”
如意:“……”
蔡襄见还是个葱子高的小女孩,想起刚才去拽人家裤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柔和下来,“小妹妹别哭别哭,我们不是坏人。”
小女鬼哇哇哇,哭得更凶了。
霍安蹲下来,拿起黄纸上剩下的一半烧鸡,递到那小女鬼面前,小女鬼果然噎了一下,不哭了。
她瞪着霍安递给她的烧鸡,吞口口水,犹豫着要不要接下,但又担心蔡襄脱她裤子,两手仍死死拽着裤腰不放。
如意劝她,“小妹妹,别担心,我们不脱你裤子。”
蔡襄好尴尬。
好丢脸好丢脸,他南关马市顶天立地的蔡老板,居然去脱一个十来岁小女孩的裤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饥不择食呢。
小女鬼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饿了,往霍安这边靠了靠,离蔡襄远远的,一只手松开裤腰,接过霍安手里的烧鸡,哇呜一口啃下去,另一只手仍然警惕地抓着裤腰。
蔡襄咳了一声,转头去看明先生,“明先生,霍安,你们怎么看?”
明先生说,“一个这么点小的孩子,藏身在这荒宅子里,的确不正常。”
蔡襄说,“最不正常的是,这小丫头轻功好得吓人。”
霍安点点头,深以为然,转眼看了看正大口大口吃烧鸡的小女鬼,就这年纪,有这种轻功,简直吓人,她那师门,必不寻常。
可既有不寻常的师门,怎么会流落至此,食不果腹,窝在一个荒宅子里装神弄鬼呢?
于是明先生又问,“你几岁了?”
小女鬼又开始装哑巴了。
如意翻翻白眼,吓唬她,“不说我们脱你裤子!”
小女鬼马上含着满嘴鸡肉说,“十一。”
蔡襄问,“叫什么名字?”
小女鬼恨他,不肯说。
蔡襄摸摸鼻子,明先生继续问,“好孩子,告诉我们叫什么名字?”
小女鬼说,“非燕。”
如意道,“怪不得你飞得那么快,原来叫飞燕。”
非燕鄙夷地看他一眼,“是非同寻常的非,不是飞来飞去的飞,你搞清楚。”
明先生莞尔,“好名字。燕儿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家人呢?”
大概是师父师兄都爱叫她燕儿,非燕觉得这声唤很亲切,迟疑了一下,抽抽鼻子说,“我在找师兄。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如意说,“你不是说你师兄死了吗?”
非燕嘴一瘪,“他没死,我师兄那么厉害,才不会死!”
如意道,“哎呀呀刚才是你自己说他死了。”
明先生淡淡道,“如意。”
如意便乖乖闭上了嘴。
非燕转头看了一眼霍安,又恨恨去看蔡襄,“我师兄也厉害得很,你们敢欺负我,他一定杀了你们。”
明先生又问,“那你师兄叫什么名字?我们帮你找。”
非燕张张嘴,忽然想起什么,又闭嘴不说了。
蔡襄说,“你这身轻功是跟谁学的?”
非燕鄙夷地看他一眼,“当然是我师父。不过我师兄才学得好,两个你都追不上他鞋子后的灰,哼!”
蔡襄哭笑不得,也不想和一个小毛孩多费唇舌,松开手上的绳子,摆摆手,“好好好,女侠你厉害,多有得罪望见谅,你快去找你师兄,咱们在这里歇个脚,天亮就走。”
非燕愤恨地将套在脖颈上的绳子取下,扔地上,站起来又用力踩了两脚,再用眼刀子剜了蔡襄一眼,转身便要走。
霍安却按住她肩头,非燕猛地一抖,一跳老远,“你干嘛?不要惹我,我师兄弄死你!”
霍安无奈,从包袱里拿出几块包好的面饼,想了想,又摸出一个小碎银,和面饼包在一起,递给她。
非燕迟疑着不敢接。
如意忍不住又说,“非燕小姑娘,这个哥哥他不会说话,但心却是极好的,不会害你的。你想想,你又没钱又没色的,谁乐意花力气害你啊。你方才装神弄鬼,这两个哥哥才抓你的。”
非燕又剜了如意一眼,转头去看霍安,犹豫一下,还是没接那布包,想了想说,“我不是有意装神弄鬼的,是你们吵着我了。”
说完,飞身跳出窗户,没影了。
霍安也不在意,将面饼和碎银又放好。
蔡襄坐在地上叹一声,“真是好轻功啊。”
明先生微眯眼,没说话。
于是这鸡飞狗跳的捉鬼夜,就这么过去了。天亮后,整顿整顿人马,马队又出发了。
见着那老村长,蔡襄正经道,“老爷子,你说得不错,那宅子果真有鬼,以后你们少去那里。”
老村长面无人色,“是是是。”
出了村子,曹风愤忿道,“襄哥,你干嘛骗那个老头子,明明就是个小丫头,哼,小小年纪下手这么狠,还不把她赶出去!”
蔡襄慢悠悠看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和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计较个什么劲。她虽然有些轻功,但看样子涉世也不深,到处找她师兄,也蛮可怜,那宅子至少可以给她遮遮雨。”
阿丘也在一边劝道,“就是就是,曹风其实你得了便宜,人家一个黄花小姑娘,抓了你命根子,以后晓人事了,只怕后悔得要剁自己手。嗯其实你昨晚很爽吧?”
曹风胀得脸通红,“呸,你让她抓抓看,爽不死你!”
霍安骑马走在他们后面,抿唇笑了笑。
江湖远 第七十六章 你最狠最凶残!
这夜大雨后,一连几日都是好天气,红火火的日头,晒得大家一路唉声叹气骂爹喊娘。
第七日的黄昏,人马走到一处荒僻林子,坐下来喝水歇气。
这条线路他们是熟悉的,蔡襄知道天黑前是找不到小村镇子什么的歇息了,于是让人马就地扎营,准备晚上歇在这里。这片林子有条小河沟,烧水做饭洗澡都方便。
众人于是各司其职,开始就地挖坑升火,架起大锅准备熬粥,光吃买的面饼什么的,太干了,难以下咽,熬点肉糜粥,既填饱肚子,又提升体力。
阿丘将备好的干牛肉条取出来,让老五剁了扔锅里去,然后兴致勃勃地去招呼蔡襄曹风,“襄哥,咱们去林子后的河沟洗个澡吧,好热啊好热啊。”
蔡襄点点头,分配好守值放哨的人马。
阿丘见霍安正埋头帮着搭灶,觉得这哑巴真是十分踏实,一身好功夫,还那么低调,于是好心地去拍他肩,“霍安你也一起去吧?咱们出来走马,搭灶煮饭什么的,都是轮流做的,这是有规矩的,该你忙时你再忙。”
霍安爽利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跟着他们去了。
一行十五六个男人,说说笑笑地往河沟去了。
一群男人洗澡,自然是各种闹,荤话满天飞。
夕阳西下,曹风光溜溜地叉腰站在一块石头上,得意洋洋地吹牛,“要说保宁的窑子,爷研究得最透彻了。金玉楼色艺双全的最多,万香院嘛清倌多,采薇阁的,哈哈哈,小雏最多了!”
一群男人哄然大笑,阿丘从河里挖起一团泥巴,啪地一声扔过去,正中曹风下腹,吓得他一抖,从石头上跌进河里,狼狈地一阵扑水。
一个汉子大笑,“曹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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