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往后退了一步。哦哦哦,好大的狗。
蔡襄的宅子在一处僻静的后街上,整好就是昨日入城时,苏换在四木街看到那种宅子。灰砖高墙,乌黑屋顶,墙头上伸出几枝茂密的树叶,透出一种普通人家的生活气,显得安静又温馨。想不到蔡襄那个高调的家伙,选的宅子还是低调有品味的。
院门上也没有挂匾,红漆木门打开,一个穿灰布袍管家模样的老者走出来,“蛐蛐,客人来呐。”
蛐蛐对霍安和苏换说,“这是卯伯。”
霍安点点头,苏换甜甜招呼一声,“卯伯好。”
走进去,是个小前庭,大青石路通往中堂大厅,两旁栽了花和树,绿意葱葱。
穿过中堂大厅,背后是一个口字形的曲廊,曲廊环抱一个中庭,长满了树和草,一棵不知名的树正开出满树繁花,达达和小二一见就兴奋了,猛然一抖,挣脱了苏姑娘手里握着的狗绳,冲进那院子里又跑又嗅,达达一激动,撩起后腿就在花树下撒了一泡尿。
看得蛐蛐哇哇大叫,“啊啊啊,你们的狗怎么能随地撒尿。”
苏换安抚他,“蛐蛐小朋友,它们是在给树施肥。”
蛐蛐严肃道,“姑娘,请不要叫我小朋友。”
苏换也严肃道,“好,小蛐蛐。”
蛐蛐抓狂,黑着脸领他们往右边回廊走。霍安摸了摸苏换的手,苏换翘翘嘴,低声道,“逗逗他嘛。”
回廊上打开一扇门,一个穿着碎青花布衣裤的老妈子走出来,笑吟吟喊,“蛐蛐。”
蛐蛐硬邦邦说,“这是覃婶。”他顿了顿又说,“后院有马厩,你们的狗最好栓在后院。这么凶,万一伤着卯伯和覃婶怎么办?”
说完,小大人一样背着手,瞟一眼霍安,“我在大门外等你,时辰不早了,马市开市了,快点。”
霍安点点头。
蛐蛐盯一眼苏换,转身走了。
苏换揪着霍安咬牙道,“霍安,瞅着空教教这小朋友,怎么懂礼数。”
霍安温和地笑笑,犯不着和一个半大孩子较劲。
安顿好一切后,霍安就匆匆走了。蔡襄这宅子他看过一遍,心里已有个数,宅子不算大,但地方雅静实在,除了卯伯和覃婶,也再不见他人,可见蔡襄在外面看着闹腾,回家却是想安静的。
那卯伯和覃婶也是普通人,不是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霍安走后,苏换就坐在屋子里发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霍安一走,她就觉得空荡荡,无所事事,于是把达达和小二唤进来,揪它们的毛。
“姑娘。”
覃婶的声音刚传来,达达就不友好地汪了一声。
苏换赶紧按下它。
覃婶端着一个铜盆,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惊怕地看着苏换脚下趴着的两条巨无霸黑狗。
苏换笑吟吟走到门边去接铜盆,“覃婶,大家都叫我小四。”
覃婶和气道,“哦,四姑娘,我家襄爷吩咐过,姑娘觉得闷,就在院子里四处走走,这里没什么人,四姑娘自在就好。”
苏换好奇道,“那个蛐蛐也住在这里?”
覃婶点点头,“是啊,这宅子里就住了四个人,襄爷,蛐蛐,卯伯,还有我。”
苏换更好奇了,“襄爷他的家人呢?”
覃婶说,“襄爷还未成亲。襄爷的父母也去得早,和他亲近些的,就是蛐蛐了。蛐蛐八岁就跟在襄爷身边了。”
苏换哦了一声。哼,那蔡襄一天醉红倚绿的,那么不正经,便是娶了亲,也要将他那媳妇活活气死。哦哦哦,还是她的霍安好,出自桃花村,纯净又天然。
南关马市正是热闹时,蛐蛐带着霍安走到遛马地时,蔡襄正忙,永荣看见霍安,倒是友好地点点头。
霍安四处看了一眼,这遛马地很大,因为天热,场子里搭了些凉棚子,马匹大多在棚子里,东一群西一群,人也东一堆西一堆。
永荣正抽起一桶水,倒进长条石状的马槽里,见他到处打量,放下空桶走过来说,“一大早来了两拨客人,襄哥和他们谈价格,正忙着,你自便。”
霍安点头,抽出木牌写:“你们的马从哪里来?”
永荣说,“出关去草原牧民那里收购。边境也有马市,我们有时也去买,再回越州来卖。”
他看看霍安,招招手,“这些马还没喂,你来搭个手,和我一起喂马,我慢慢跟你讲。”
霍安笑了笑,收好木牌,跟着永荣去了棚子后。棚子后堆积着如同小山一般的干草,永荣拿起草叉子叉草在一个木推车上,霍安见状,也挽了袖子帮忙。
永荣一边叉一边说,“其实这活路说来也简单,就买马卖马。先说买马,越州靠北,位置好,出关快,关外多是边地牧民,种族混杂,主要是胡人,也有些山戎人,他们是游牧民族,随水草迁徙,养牛羊马。西北和北边有大片草原和山脉,那些牧民会饲马,养出的马膘肥体壮身高腿长,是好马。”
“但是他们不会织布不会种田,通常就以牛马与汉人易物,换取油盐米粮布帛药材,渐渐边境就起了马市。那里马市很多,比较分散,我们常去的有泰宁和福胜两个马市,这两个是大马市,朝廷还驻了兵的。有时候我们也直接去大草原,找着牧民买,价格更便宜,也容易买到好马,就是路途远些,人辛苦些,风险也大些,可能遇着杀人越货的沙匪,也可能遇着抢掠凶狠的胡人士兵。”
说话间,二人已叉满一个车,又开始叉第二个木推车,永荣笑了笑,“不过富贵险中求嘛。”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卖马。保宁在北边是大城,来往商客多,南边来的商贾镖局什么的,买马大多来咱们保宁的南关马市,因为再往北走,路途险恶,边境也乱,一般商人不会揣着银钱驮着布帛去那里买马的,担的风险更大,所以他们更愿意来南关马市。”
二人已叉好高高两垛车,于是推了去前面的马棚子,给那圈着的五六十匹马喂草。
昨晚那灰衣汉子也来了,瞧见霍安正和永荣一起喂马,微微一怔,冲着霍安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永荣说,“他叫阿丘,你还记得吧?”
霍安点点头。
永荣一边喂马一边悠然道,“贩马走马这活路,靠一个人干不下来,所以大多是一群人干,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马帮。在保宁,像我们这样的马帮,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多的百余人,少的也有二三十人。我们帮里现在有五十一人。”他抬眼看一眼霍安,“如果你进来,就是五十二人。”
霍安帮着他抱干草喂马。
永荣说,“马帮的人,有进也有出。不论是犯了规矩还是洗手不干的人,出马帮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永不加入保宁其他马帮,当然,自己有本事,另起灶炉,那是可以的。”
他说到这里,拍拍手,直起腰来,抬手抹抹满脸的汗水,“这鬼天气,热得紧。”
他看一看仍然埋头忙碌的霍安,“霍安,贩马自然还要识马,这些襄哥最在行,还有帮里的规矩,走马的规矩,以后你若留下来,再慢慢跟你讲。”
霍安抬头,冲他感激地笑了笑。
忽然有人喊,“霍安。”
霍安扭头一看,是蔡襄叉腰站在那里。
蔡襄微微含笑,惯有的玩世不恭,“昨日你遛马,我见你骑术不错呐,跟谁学的?”
霍安抹一把额上的汗,取了腰间的木牌,飞快写:“一个老师傅。”
对于这含糊的回答,蔡襄并不在意,细长的眸子闪闪发光,下巴一扬,“那你赏个脸,帮买马的老板驯匹烈马如何?”
霍安点点头,跟着蔡襄走,永荣想了想,扔下干草也跟去了。
江湖远 第六十四章 以暴制暴,太野蛮了
绕到凉棚子前,霍安才发现,有许多人围成一个圈,里三层外三层,看不见里面在做什么,只听闻阵阵剧烈的马嘶鸣。
蔡襄拨开一条路,带着霍安走进去。
只见中间是一大片用高栅栏围起来的空地,五个精赤上身的汉子骑着马,手持套马杆,正对一匹毛色灰青的健马围追堵截。那马瞧着脾性十分暴烈,东奔西跑,妄图突围,时不时直立起前蹄狂嘶,一有人靠近,就连踢带咬。
站在栅栏外的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见蔡襄走进来,一个圆滚滚的中年男人对他说,“蔡老板,这马你要驯得下,我出三倍价钱。”
蔡襄笑道,“钱老板,一言为定?”
圆滚滚的钱老板说,“驷马难追。”
蔡襄于是对霍安说,“这马我们从草原牧民手里买来的,有一半的野马血统,是匹好马,不过就是难驯了些,还是匹从未被骑过的生马。在驯马者的眼里,马分烈悍、上悍、中悍和下悍。”
他眯眯眼,“我瞧着吧,这匹马也就属上悍。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霍安没点头也没摇头,眨着黑葡萄眼,盯着那马。
永荣有些担心,“襄哥,这马烈得很,怕是……”
蔡襄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有什么好怕?怕就别干贩马走马这活路。”
霍安还是面目平静,观察片刻那几个汉子用套马杆套马的手法,从容地脱了上身黑衫。
蔡襄喊一声,“蛐蛐,给安哥牵匹好马来。”
然后津津有味地欣赏霍安胸前那三条伤痕,摸着下巴说,“这不会是老虎抓的吧?”
霍安点点头,弯腰去扎裤腿。
阿丘带着几个汉子也过来观瞻。
很快,蛐蛐牵了昨日霍安骑的那匹黑马过来,还拿来套马杆和马鞭。霍安没接马鞭,只接过套马杆,牵着黑马,推开足有一人高的栅栏门走进去。
蔡襄两手一摊,“大家退后退后,小心伤着。”
众人哗啦往后退。
蔡襄又吼一声,“曹风,回来。”
一个持套马杆的汉子闻声,吆喝一声,夹了马肚子掉头,其他四人也纷纷掉转马头。
那灰马一瞅,见再无人相阻,顿时欢快撒蹄狂跑。
霍安翻身上马,扬起套马杆,往马屁股上重重一抽,黑马受痛,顿时狂冲出去。
蔡襄眯眯眼,“蛐蛐,去把我的马牵来。”
蛐蛐明白他的意思,若那霍安扶不住,襄哥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六月骄阳白晃晃。
霍安猛然觉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似乎回到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独自进山,赤手空拳追一只黄羊,在山林间跳跃奔腾,简直错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豹子。
好吧,那匹灰马就是黄羊。
随着黑马渐渐靠近灰马,豹子霍安开始进攻了,他学着刚才那几个汉子的模样,一挥套马杆,企图用前面的皮绳圈,套住灰马的脖子。
但很不幸,灰马跑得太快,套空了。它受到惊吓,一尥蹶子,飞快一个急转身,掉头往回跑。
围观众人发出一片笑声。
蔡襄没有笑。他抱胸而站,紧紧盯着那栅栏里二马一人。这霍安看样子不大会用套马杆。
永荣也没有笑。
霍安又连套几次,但都被那跳脱的灰马给跑了。
钱老板开始不耐烦了,“蔡老板,你这兄弟行不行呐?”
永荣冷冷淡淡回一句,“钱老板放心。三五两下就驯住的马,也不算什么好马。”
就在这时,霍安再一次甩出套马杆。灰马蓦然扬蹄咴咴叫,霍安眉梢一喜,套住了。
瞬即,那灰马又落下蹄子来,狂暴地往前冲,企图甩掉脖子上的皮绳圈,霍安却早有准备,两腿夹紧黑马,左手抓紧缰绳,右手死死握住套马杆,随着那灰马一起跑。
两匹马越来越接近,场外人开始吆喝。
霍安全凭打猎的直觉,觉得时机成熟了,应该扑向他的猎物了,于是两脚猛然一蹬马镫子,松开套马杆,猛然立起身子,飞快地一抽左脚,在黑马马背上用力一蹬,侧身扑向右侧的灰马。
众人只远远看见,半空中飞起一条人影,转眼就落在那灰马身上。
背上蓦然一重,灰马自然暴跳如雷,狂奔乱嘶,又是抖背又是尥蹶子,只想抖落它身上的人。
但霍安微俯身,猫腰紧紧抓着缰绳,顺着马蹦跃腾跳的姿势,变幻自己的姿势。
马跳起来,他就俯下身,紧紧贴着马。马往前跑,他就夹紧双腿。马尥后蹶子,他身子后仰死死扯住缰绳。马踢前蹄子,他夹住马肚子紧拉缰绳,稳住身子。
马他没驯过,可是十二岁那年初学射骑,他却是学得伤痕累累。没法,谁叫教他射骑那个师傅,粗暴得简直跟这烈马一个样。
蛐蛐看得瞪大了眼。
永荣笑了笑。
阿丘曹风等人互视一眼。
蔡襄含笑去看钱老板,“钱老板,银子准备好。”
就这样一人一马腾跃了小半个时辰,那灰马终于声嘶力竭,但背上那人偏生就死死黏着,它很郁闷,很伤心,很绝望,全身大汗淋漓,还拖着一条杆子到处疯跑,实在累得要死,猛然间就想通了,干脆不跳了,脚下也放缓了。
霍安微微直起身,只觉得自己刚刚经历了一番暴风雨,浑身骨头都在抖,日头有些炫目,但终于风平浪静了,手掌心和大腿内侧都火辣辣的痛,他居然抽空想了想,糟糕,回去该怎么骗过苏换姑娘。
骑着那乖顺的灰马跑了两圈,霍安一提缰绳,一人一马慢悠悠遛了出来。
众人喝彩叫好。
霍安全身水洗过一般,铜褐色的结实上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双黑葡萄眼,濯濯生辉。
蛐蛐狗腿地跑过去,“安哥,我给你牵马。”
霍安下马,抬手抹了一把汗。
蔡襄瞄一眼他被缰绳磨出鲜红血泡的掌心,笑嘻嘻地叹气,“简直就是以暴制暴,太野蛮了。”
钱老板眉花眼笑,“野蛮我喜欢。”
人群里有个灰衣男人,趁着大家去看马看人,转身默默离开。一边走,他一边想,好吧,白家大少爷最喜欢听这种野蛮的故事。
就在霍安大爷以暴制暴野蛮驯马时,苏换姑娘正手脚勤快地帮着覃婶,在厨房里忙活。
覃婶开始自然是不肯让她动手的,但苏换嘴甜人活泼,笑眯眯说,“这些事我在家都做惯的,我夫君最喜欢吃我做的饭菜。对了,襄哥他喜欢什么口味?覃婶,晚饭我来烧吧。”
一下午,苏换都在厨房里忙碌,慢火煲野菌母鸡汤,又发了一团老面,等着晚上给他们烙葱花肉饼。因为覃婶说,蔡襄其实口味清淡,喜欢喝汤,喜欢吃面食。
苏换想,她和霍安奔波一两月了,也该煲些汤给他滋补滋补,霍安又不挑食,吃饼吃饭都可以,那不如顺着蔡襄的口味来,这样一举两得,既然住在别人家里,总得适当讨好别人一下。
再说,万一他们要留下来,以后和这蔡襄,总是时常照面的,苏换姑娘决定,要对那蔡襄和悦点,有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夕阳西下时,霍安他们回来了。
苏换闻声跑出来,飞奔下厅堂那石阶,“霍安你们回来呐。”
霍安赶紧将两手背在身后。
蔡襄瞥他一眼,嘴角含笑,“妹子,你好热情呐。”
苏换赶紧站住,调整一下姿态,哦对对对,这是在别人家。于是端庄地对着蔡襄一笑,“襄哥。”
对于苏换主动和他打招呼,蔡襄微微意外,他晓得这姑娘心有芥蒂,他也不介意,姑娘嘛总有些小性子。不过看样子,这姑娘不是拿捏的人,很快就审时度势,对他端庄地热情起来。
苏换看了看霍安,觉得他看起来还好,早上走出去什么样,晚上回来还是什么样,好手好脚,就是衣衫脏得很。
蛐蛐抱着一个黄纸包,从大门跑进来,狗腿地喊,“安哥安哥,梨子买回来了。”
苏换疑惑地看霍安一眼。
早上出去时,蛐蛐小朋友还用鼻孔看他,这时回来,几乎要变成摇尾巴的小狗了。这一天,他们做了什么?
蔡襄从黄纸包里拿了一个黄澄澄的大梨子,在衣衫上随便擦擦,喀嘣咬一口,歪头一笑,“妹子,你夫君今日挣了六十两银子,专门给你买的梨子。你喜欢吃梨呐?哦,我也喜欢。”
苏换却傻了,“六……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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