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目站起来,坐回桌对面去,喝了一口凉水,拿过窗边的木牌和烧炭,开始写字。
苏换觉得很奇怪,刚才大家还很和谐,干嘛忽然又沉下脸了。
好吧,又到了饭后谈心时间。
霍安将木牌一竖:“你伤好了。”
苏换一看,瞬间没心思摸小二了。他不是询问,而是陈述,看来又到了和他斗智斗无赖的关键时刻。
于是她坐直身子,沉着地点点头。
霍安写:“你走吧。”
苏换转移谈话重点,“我会报答你的。”
霍安眉心皱了一下,低头又写:“我不要你报答。”
苏换严肃地摇摇头,“不行。我娘说知恩不报非人也。我不能当畜生。”
霍安眉心更皱了,耐心又写:“孤男寡女有损名节。快回家去。”
名节?
苏换想,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睃了一眼木牌上的字,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你干活累了不方便脱衣服?”
她纤手一挥,大度道,“没关系,你想脱就脱!这是你家你随便。我绝不看一眼。”
霍安差点一头从长凳上栽下去。小时候母亲谆谆教导他的礼义仁智信,在这个奇葩姑娘面前全是浮云啊浮云。
苏换无视他的挫败,又沉思了片刻,再次气势磅礴道,“壮士,我把话和你说明白吧。我如今在落难,情况很复杂,处境很艰难,你赶我出去,我只会被卖进青楼,既然这样,你当初又何必救我,让我死在那草丛中好了。所以,你要么好人做到底,让我再借住些时日,避过风头,要么干脆杀了我,埋在你家门口那棵桃花树下作花肥罢,记得常给我浇水。”
霍安手里的那条写字用的烧炭喀的一声,断成两截。
苏换目不斜视,继续凛然道,“还有,我伤好了,便绝不会白吃白喝白住。我会做饭,蒸炸炖煮样样精通,你看你长年都吃稀饭干饭面疙瘩吃得脸都菜了,我理解,其他的你不会弄对吧。洗衣补衣扫地抹屋我也会,你外出打猎我还可以帮你看屋。对了,院子右前方有片地,荒着多可惜,我帮你种菜,老吃野菜野蘑菇也不是长久之计,冬天怎么办,啃草呐?”
她一顺溜说一大串,中间连着顿也不顿一下,换了口气,最后总结呈词,“还有,你一个大男人在乎什么名节?名节能比吃饭活命紧要吗?我娘说男人不能太计较,不然不好讨媳妇。”
霍安啪的一声,将木牌扣在桌上,起身出门,表情很是诡异深沉。
名节,名节是说你的好不好?姑娘。
苏换长舒一口气,还好他是个哑巴,说话说不过她,脸厚厚不过她。
人无耻则无敌,箴言啊。
这一场斗智斗无赖,又以霍安完败告终。
或许是遭受到空前的打击,一下午霍安都不见踪影,连着达达和小二也不见了。
苏换一个人在家,偷偷摸摸扒着院门,向外面四处张望了一下,但见碧野茫茫,了无人烟,连飞鸟都不见一只,她才放心大胆地跳了出来。
这院子的主人老实了些,但这院子真心建得有灵气,坐北朝南,阳光充裕,背后靠山,门前是原野,花花树树满眼春,好风光呐。
摸着院墙根在外面溜达了一圈,苏换眼尖地在那片长着杂草的荒地里,发现几丛歪歪扭扭的小葱,或许是野葱,于是果断地拔了下来。嗯,这片地是好地,草都长得这么茂盛。
太阳落山时,在桃花河里洗过澡的达达和小二神清气爽,一路追逐着跑回来,并不关心慢吞吞走在后面的纠结主人。
霍安远远就看见自己的小院冒出了袅袅青烟。
他忍不住有些动容。很久以前,母亲还在时,他回家时会常常看到这种青烟,那是母亲在做饭,馨香四溢。
汪汪汪!
狗叫声传来,苏换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笑着喊一声,“小二,达达!”
小二冲过去围着苏换转,达达大概心情好,也跑了过去,冲着苏换友好地叫了两声。
霍安一身灰布衫黑麻裤,挽着裤腿,光着脚,一手提着一双灰麻鞋,一手拎着一只水淋淋的竹篓,跨过院门槛,走进来。
他看了看围着苏换转的两只黑狗,只想叹气,这两个家伙,才十来天就变节了。
苏换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灰布帕,把头包了起来,以防油烟脏了头发。灰帕下,她那张笑脸十分亲切,“你提的什么呀?我烙了葱油饼,要不要趁热吃一张?”
竹篓里是活蹦乱跳的鲜鱼。
苏换惊喜道,“你还会捕鱼啊!”
这十来天,吃的肉大多是霍安打回来的野兔野鸡,为了便于保存,他用盐渍了挂在屋檐下风干,吃来总不如新鲜的好吃。
苏换嘴里淡出鸟来了,今晚有鲜鱼,顿时令她精神亢奋。待霍安把鱼破好,她手脚麻利地煨了一锅雪白鱼汤。
鲜鱼汤配葱油面饼。
香喷喷一顿饭又吃得二人二狗舒坦至极。苏换小声嘀咕,“有豆腐就更好吃了……”
霍安没理她,站起来收拾碗筷。
苏换赶紧起身,揽过碗筷,坚决道,“我来洗。”
霍安瞄一眼她抱着碗的两只手,十根手指像十根水葱一样。
就在这一犹疑间,苏换当仁不让地抱了碗去厨房。
霍安没有坚持,从窗台上拿过青纱油灯,挑了挑灯芯,正要点上,忽然听得厨房里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啪地一声。
他赶紧大步走过去。
厨房里有一盏豆灯,浅黄的光晕里,苏换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左手扭着右手,脚下是一只五马分尸的碎碗。
她抬头看了霍安一眼,“对……对不起,把你碗摔破了。”
霍安眉头一皱,看见她左手指缝里正渗出一丝鲜血。于是无奈地摸摸额头,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回屋里。
苏换像个急于表现但不幸表现错了的孩子,羞愧地跟着他回了正屋里,低头坐在那里扭着手指。好郁结,她伤才好,又把手割破了。可她真的努力了,在苏府时,就算她不得不亲自下厨,但烧火洗碗这种事总归还是有婆子做的。
呃,她首次洗碗,铩羽而归。
霍安拿出一个粗瓷瓶,抖了些灰白药粉在她流血的食指上,也不做包扎,划破皮而已,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洗碗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吧,他家碗不算多。
苏换揪了头上的帕子,散着一头乌发,走出去坐在石阶上悔过。小二很狗腿地跑了过来。
苏换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小二的头,“你今天下午去做什么了啊?你也会捉鱼吗?”
小二神气地甩了甩头,把脖颈厚毛里还未干的水珠子甩到苏换鞋面上。
苏换沉吟片刻,说,“哦,你是去洗澡了啊。”她笑眯眯拍拍它的头,“怪不得又俊俏了几分。”
小二呜呜两声。人家是男的,不适合用俊俏这种女里女气的词好不好?
苏换歪头嗅了嗅自己的肩头,小脸一垮,“我十天没洗澡了。好臭呐。”
霍安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落寞地坐在那里,十分无精打采。
桃花村 第八章 壮士,你叫阿安呐?
夜深人静时,霍安却辗转反侧。
他翻第二十个身时,干脆坐了起来,从角落里的一个木箱子里,摸出一把钥匙,提着灯,推门走出去。
路过中间那正屋时,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窗户漆黑一片,想来那个没心没肠的奇葩姑娘早已睡着了。
他真的很费解呐,她死乞白赖留在这里,还夜夜高枕无忧,就一点不担心他对她动邪念?难道他长得像女人,还是她觉得自己长得很安全?
有没有人跟她说过,姑娘,你真的长得很招摇。
腹诽过后,他走到右边那间房门紧锁的屋子,用钥匙打开了门。
淡淡灯色里,屋里一景一物一桌一凳都还是多年前的模样,恍然间,他那温柔娴静的母亲似乎还坐在床边做春衣,抬手一招,笑了喊他,阿安,来,试试娘给你做的新衣。
他有些动容,想张口喊一声娘,一张口才蓦然发现,自己已好多年没有声音。
重新换了一柱香,寥寥青烟里,那黑漆牌位上“先妣姜氏朱雅”几个字,默默注视着蹲在面前表情郁结的霍安。
霍安在心里说,娘,这个姑娘很棘手啊。
来历不明,长得招摇,活泼得要翻天。他说话说不过她,脸厚厚不过她。她这么住下去,时日一长,终归会被桃花村的人发现,招惹闲言碎语,一来有损姑娘家名节,二来打乱他平静生活,这样他很不喜欢。
他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蹲着沉思。
乐善好义,是娘教他的。
可明哲保身,也是娘教他的。
正天人交战时,忽然耳边听得极微的风声,他蓦然回头。
偷偷摸摸躲在门外的苏换吓了一跳,手里抱的一床薄被跌落在地。他的表情好凶狠啊。
霍安猛然站起来,大步跨出去,反手砰的一声关上门,冷冰冰看她一眼,忽然出手如电,一把扭住门外那只哆哆嗦嗦的小兔子,便向正屋拖去。
苏换杀猪一般叫起来,“痛痛痛!啊啊啊啊啊!”
他力气好大。她手要断了,她要残废了,啊啊啊。
但霍安面色紧绷,毫不怜香惜玉,一路拖着她向正屋走去。
苏换一边挣扎一边解释,“我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看你睡地上夜里凉怕你着凉我过意不去,所以给你抱床被子出来……你你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啊啊啊放手放手,我好痛啊。”
霍安脚步一顿,手一松,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的苏换一头撞上来,顿时眼泪就撞出来了。
达达和小二被惊动了,从院角里站起来,汪汪叫了两声,盯着那站在门口的二人。
苏换终于从那只铁掌里挣脱出自己脆弱的小手,甩了又甩,抬头去看那猛然间疯魔的霍安,强忍了眼泪道,“你不要凶,我知道我赖着你是我无耻,我走,我现在就走!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不要脸么!”
她说完一甩头发,转身噔噔噔跑下石阶,一时怒气加傲气让她头脑爆炸,全然不顾后果地向院子外跑去。
霍安杵在那里挠挠头,一时有些发懵。
苏换打开院门,摔门而出。
小二叫了一声,想追出去,又转头看了看霍安,最终没动。
这是乡间的夜晚,非常寂静,除了偶尔听得几声虫鸣。今晚无星无月,到处黑暗一片。
苏换一脚高一脚低,跌跌碰碰,走得不知方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天高地阔,她却没有一个人可依靠。
那道士批得对,她命的确不太好。爹爹不喜欢她,大娘二娘不喜欢她,姐姐们不喜欢她,总算有个人喜欢她了,呸,又偏偏是个以淫贱闻名的二世祖。
脚下一绊,哭哭啼啼的苏换姑娘噗通一声又跌了个狗吃屎。
苏换张口吐了满嘴泥,干脆趴在那里伤伤心心大哭一场。她的手好痛,她的心好难过,她的未来好黑暗。
正哭得淋漓尽致,忽然听见狗叫声,她一噎,抬起头来,手背被一条温热的舌头一舔。
汪!
黑暗里,小二闪亮的眼睛灼灼发光。
眼前有光亮渐近。
霍安提着一盏灯走过来时,第三次看见了苏换那优雅的狗吃屎姿势。达达跟在他身旁,炯炯看着地上的狗吃屎姑娘。
苏换低头在衣袖上胡乱擦了擦鼻涕眼泪,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坐在田埂上,捧着自己火辣辣的右手腕,作冷艳高贵状。
霍安默默走到她身旁,蹲下来,将一个木牌放到她手里。
苏换借着那昏黄灯色低头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苏换咬着嘴唇不出声,心里在拿捏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霍安抽了那木牌,抹了上面的字,又从腰间掏出焦炭来,写了一行字:“刚才是我错怪你。这里偏,山里有野兽,你到处乱走,会被吃。”
苏换哼了一声,“被吃就被吃。山外面像野兽的人,还多着呢。”
霍安又耐心写:“在山里被野兽吃的人,连骨头也没有了,你这样,怎么作花肥?”
苏换看了一眼,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睫毛上的眼泪抖落下来。她惊讶地转头去看霍安,这男人面目平静宽厚,一如平日,既不像在说笑,也不像刚才的暴怒。
她嘀咕一声,“你才作花肥。”
然后大大方方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裙子,招呼小二,“小二,快回去睡觉,晚上不睡容易长丑。”
她向来不是个爱拿捏的孩子,也懂得审时度势,别人给了她这么大个台阶下,她再傲娇就是蠢货了。
霍安蹲在那里看她欢欢喜喜和小二一起走的背影,不自觉唇边微有笑意。
第二日起床时,苏换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昨晚好像梦一场,那男人发怒的模样太可怕了,当时她还以为他会直接将她扔墙上去撞死呢。
她扁扁嘴,抬起自己右手腕看了看,一圈紫红,很是狰狞。然后,她又看到了自己脏得可以去死的破衣裙,又有了新的烦恼。
她好想洗澡啊。
她好想换衣服啊。
她全身都要长虱子了啊。
没办法,有时候是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的。苏换姑娘整顿一下心情,又走出去迎接新的一天。
刚迈出门,她就看到霍安蹲在院子角落摆弄着一个大木桶,他似乎在锤锤打打,小二和达达很感兴趣地围观他。
苏换摸摸鼻子,毕竟昨晚闹过别扭,不好像往些天一样,厚脸厚皮地跟他打招呼,于是径直走进了厨房,胡乱洗漱了一下,随手用布条绑起头发。
揭开锅,锅里有昨晚剩下的葱油面饼。她拿了一个来吃,咬着面饼靠在厨房门边远观那一人二狗。
忽然,达达和小二原地一抽筋,猛然跳起来汪汪大叫。
霍安皱眉,吹了一声口哨。随即,院子外传来一个大婶声音,“阿安兄弟。”
苏换嗖地一声缩进厨房里,迅速关上门,在门缝里偷偷往外瞄。
她赖在这里的第十一天,终于出现了一个外人。
还有,他叫阿安?
厨房在院子右侧,从门缝里望出去视角不太好,她只看得见小二和达达躁动不安的狗屁股,耳朵倒听得清楚。
“阿安兄弟,这几日没去山里打猎么?”还是大婶的声音。
霍安不会说话,自然不会应答。
大婶又开始说,似乎有些吞吞吐吐,“这些饼是昨晚花穗做的,婶子就给你捎了些来。”
隔了一会儿,想来是霍安在接饼,又响起那大婶的声音,“是这样,这不是快进四月了么,咱们庆余这边,梅雨季节来得早,一进五月就断断续续有些雨了……你也知道,我们那当家的身子垮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吊着命就不错了,我家里里外外就我和花穗两个妇道人家,其他便也罢了,可……可……”
苏换在门后听得翻白眼。这个大婶好罗嗦,铺垫半天不就有求于人么,干脆痛快说了得了。照她的经验来看,那男人虽不会说话,人可聪明,一定也听得不耐烦了吧。
她并不知道,霍安手里捧着一包饼,站在那里耐心听大婶絮叨,面目平静温和。
终于,大婶说出了此次到访的意图,“可我们家屋顶好几年没修补过了,所以想请阿安兄弟你帮个手,材料我们都备齐整了,婶子这不厚着脸来问问,阿安兄弟可抽得出些空闲来?”
苏换嚼着葱油饼想,哦,原来是要他去当苦力。去吧去吧,反正那男人力气大得很,人都掐得死。
这时,传来大婶喜悦的声音,“真的?阿安兄弟,你真是好人呐。那便先谢过了。你来便是,你来便是。”
很快,一切归于平静。
苏换偷听舒坦了,正想拉开门,不料有人帮她推开了。阳光猛然照进来,她眼一眯,手里拿着半块葱油饼,望着站在面前的霍安嘿嘿一笑。
霍安瞄一眼她嘴角边挂着的饼渣。
哦,这姑娘吃相也不好。像只偷啃粮食的小耗子。
苏换抹了抹嘴,“壮士,你叫阿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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