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之已吃完糕,抹抹嘴,冷笑了一下,忽然抬头看他,两眼亮晶晶,“你还喜欢小四?”
永荣有些猝不及防,局促道,“没。那些不该想的,早都过去了。”
魏之之马上说,“那我呢?”
永荣张口结舌。
魏之之又重复,“那我呢?”
永荣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大小姐,以前我常冒犯你,还望你原谅我。我和你真不是一路人。”
魏之之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明翠说,她想不明白,你没有过人的家世没有过人的本事没有过人的相貌,我喜欢你什么。我也想不明白。”
她顿了顿,“可我就喜欢捉弄你折磨你喜欢你围着我转,就算你不情不愿。嗯我也觉得蛮奇怪,可事实就是这样,真扭曲。”
永荣原本就不善言辞,这时更不知该说什么好。
魏之之又说,“我绝食这两日,让明翠有意无意就去撞见你,可明翠说,你避之不及,从头到尾没有半个字问她。我也就明白了。不过还好……”
她扶着假山摇摇晃晃站起来,“你还有点良心,给我带了两块糕来。”
永荣见她是真的站立不稳,下意识要去扶她。
不想魏之之白着脸,抬头仔仔细细看他,要笑不笑说,“你这样来扶我,不怕被人撞见?”
永荣一怔,手一缩。
魏之之冷笑,忽然道,“那天那个糕,真是桂花馅。永荣,我从未骗过你。”
说完,转身离去。
永荣呆呆立在那里。永荣,她还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翌日清晨,魏之之大小姐宣布结束绝食,魏弦高兴极了,赶紧让人送了膳食去大小姐房里,他也亲自去作伴,陪宝贝女儿吃早饭,苦口婆心劝说,承毅伯家如何如何好。
魏之之风轻云淡说,“好。爹你邀他过府一叙,我在屏风后瞅瞅。”
魏弦见魏之之松口,大喜,当下就派人呈帖,让承毅伯长公子过府一叙,只说要找人下下棋。
这日是永荣和岚侍卫当值。
承毅伯长公子被岚侍卫引进会客厅时,见着立在门口的永荣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得永荣没道理地做贼心虚。
一阵寒暄,魏弦和承毅伯长公子便摆开棋盘,厮杀起来,一面下棋一面闲聊。
魏之之立在会客厅那座人高的细绢屏风后,呆呆看过去。
明翠立在一旁心里叹气,话说小姐,你看的是门口那呆鹅,还是下棋那公子啊?
可惜那呆鹅,和岚侍卫立在门口守值,眼风都没往屏风处瞟一下。
魏之之转身离去,晚间吃饭时,慢慢和魏弦说,“我觉得那长公子还行。爹,应下亲事前,我想去探探娘。”
魏弦略沉默,“好。”
第二日下午,魏之之便点了四名侍卫,坐着马车出门了。明翠觉得吧,她家小姐已经无可救药得可怜了,都这个时候了,还点了永荣。
永荣来都尉府后,也有所耳闻,知道魏之之的亲娘在城郊一家山庵里出家,但为什么出家,众人却不得而知。
清静庵是个小庵,倒是真的清清静静,绿竹掩映。
魏之之似与清静庵住持很熟,见面寒暄几句后,便跟着那住持去了后院,连明翠也没带。
佛门清净地,还是女庵,一干侍卫自是只能在庵外候着。
魏之之走到最末一间厢房,扶着门往里看去,果然是数年不变的场景,厢房清简,一个青衣白袜的女尼正跪在蒲垫上,低低诵经敲木鱼。
魏之之看了一会儿,慢慢喊,“慧心师太。”
那慧心师太一怔,放下手里木鱼佛珠,慢慢转过身来,看见魏之之,慢慢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魏之之双手合十,低头揖了一揖,淡淡道,“师太近来可好?”
慧心师太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于是这眉目极其相似的母女俩,便在淡淡阳光里,淡淡见过礼,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魏之之坐下,抿了一口清茶后,沉默一会儿,说,“我要成亲了。”
慧心师太蛾眉微动,笑了,“好。”
魏之之说,“师太不问问,我许的是哪家?”
慧心师太说,“你爹能应的,定是极好的。”
魏之之用茶盖拨弄着碎茶,“是啊,有我爹,你还担心什么。哦不对,你从不担心,不担心我,更不担心我爹。师太,你的法号怎么不叫无心?”
她抬起头来,咫尺之近,定定瞧着她娘亲。
六岁那年,盛夏,暴雨如注,乌云阴霾,她爹抱着她,就站在这清静庵的庵门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娘遁入空门。
她大哭着一声声喊娘,但是喊不应她娘回头,眼睁睁看着那庵门关上,她转过头去绝望地问她爹,“爹爹你怎么不说话?”
她爹慢慢说,“我话说完了。”
十二岁再见她娘,她已能淡漠自持地双手合十,喊眼前人一声,师太。
想到这里,她慢慢说,“师太,我今日是有些话想和你说,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人说。话说完了就走,以后绝不会再打扰你清修。”
慧心师太一直静静看着她,眸色深黑不语。
魏之之慢慢说,“我要嫁的,是承毅伯的长公子,世家清白,满腹经纶。我爹说,我嫁过去是长房长媳,老太太大夫人都喜欢我,他不担心我被欺负。”
“可我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他没有家世,早年家乡闹灾,和家人失散了,有一个阿婆,可已经死了。他本事还行,相貌也还行。在大多人眼里,他为人老实,性子温吞,不爱说话,哦还有些胆小。可我觉得不是。”
“他大多时候都忍气吞声,但胆子绝不小,急了连命都不要,却又很重情谊,愿意为兄弟下跪。他人前说话不多,可事实上他那嘴舌蛮刻薄。性子呢是温吞了些,可急起来真是不管不顾……”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哦对了,他箭法很好,我爹也就欣赏他这一点。可我更欣赏他的木工手艺,你看,这是他雕的我,师太你觉得像不像?”
她高高兴兴地摸出一个原木人偶,递给慧心师太看,像一个得到新奇玩意儿的孩子。
慧心师太只看着她,面容平静,眉目忧伤。
魏之之摸了摸那木人偶,慢慢说,“不过他不喜欢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也的确不是一路人。”
她收起木人偶,站起来,向慧心师太合十作揖,“师太,我话说完了。”
说完便要出门,不想刚走到门口,慧心师太站起身来喊一声,“之之。”
魏之之扶着门没回头。
慧心师太说,“你爹他好不好?”
魏之之头也不回说,“师太既斩去尘缘,如我爹这种俗人,生死何干?”
说着跨出门,走了两步,忽又转身说,“若不是你爹执意隐瞒,以我爹的磊落性子,绝不会娶你过门。你不要看不起他。”
说完大步走出院子。
慧心师太往后一坐,呆呆看着门前院落空空。
永荣见魏之之出来时,面色十分不好,也不知她怎么了,默默地跟在车后。
魏之之今日高贵冷艳气质上身,看见谁都不屑一顾的模样,上了马车,只冷冷道,“回府。”
下山回城,六月的日头真是明晃晃,可正是半下午,街上的人还是熙熙攘攘的。
忽然魏之之撩开车窗帘子喊,“停车。”
车夫不知所以,赶紧停车。四个跟车侍卫也赶紧停住脚步。
魏之之走下车,还是目不斜视,走到街边一个糖饼摊子前,忽然跟明翠说,“明翠,付钱,我要转个糖饼。”
明翠赶紧去付钱。
糖饼摊子前,站了一个小孩,流着鼻涕,眼巴巴看糖饼老人浇糖饼。魏之之蹲下来,笑了笑说,“姐姐送糖饼给你。你想要什么?”
小孩眼睛一亮,吸着鼻涕说,“我要小狗。”
魏之之说,“好。”
然后她伸出纤纤玉指一拨,果然还是没有任何长进,一只仙桃。
她又一拨,还是仙桃。
再拨,一朵花。
再拨,一只仙桃。
魏之之急了,“咦怎么就转不到小狗呢?”
她一急,更用力地去拨糖饼转盘上的木箭头,结果仙桃兔子猴子花都转到了,就是转不到小狗,真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可魏之之偏偏不甘心,拼命去拨那木箭头,一边拨一边说,“怎么就转不到呢?怎么就转不到呢?”
一边说一边眼泪滚滚而下,“怎么就转不到呢?”
明翠吓傻了,那小孩哧溜吸了吸鼻涕,赶紧跑开了,糖饼也不敢要了。
永荣沉默看着这一幕,沉默地走过去,看了看糖饼转盘,蹲下来伸出手一拨,木箭头飞快旋转,然后慢慢减缓,最后悠悠指着一只小狗。
魏之之抬起头看他,满脸泪水,也没说话,抬手抹一把脸,镇定地走回马车上去了。
糖饼老人举着一把糖饼喊,“小姐,你的糖饼!”
回去时,魏弦这日竟已从城西军营回来,站在都尉府门口等魏之之。
魏之之下马车后,见着他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淡淡说,“爹,人家尘缘已断,你就不要这么俗了好不好?既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魏弦竟没出声。
魏之之说,“爹,我答应亲事。”
永荣跟在车后,抬起头来,看一眼魏之之头也不回的背影。
是夜,永荣换过班后,无精打采地回骑射场后的营房去睡觉,转过一道门,不妨一个人影黑嗖嗖地跳出来。
他一看,十分惊喜,竟是明翠。
明翠板着脸,将一个黑布袋砸给他,“这些东西都还给你。”
永荣手忙脚乱接住,有些不知所措。
明翠转身就走,但走两步,又不甘心,退回来恶狠狠指着他鼻尖,“照我说,小姐就是被雷劈傻了。亏得她费尽心思把你弄进军里,还指望你立功晋级。我看就你这个怂样,她等一百年也等不到,何况你还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哼!”
说完,趾高气昂地跑开了。
永荣好纠结,傻了半晌,慢慢打开手里那个黑布袋。
一支蝴蝶红木簪,一只被摸得圆润光滑的小木人。
小木人魏之之正对着他微笑,默默不言语。
繁世锦 一百三十一章 老子死了,记得烧纸
自那日魏之之出门去清静庵,探过她那师太娘后,从此闭门不出,甚至连饭都让明翠送房里去,魏弦去探她时,她多是恹恹不说话,看着没精打采。
一连几日都如此,饶是魏弦这种粗枝大叶,也看出她对这门亲事,不怎么中意。承毅伯再次登门拜访,借下棋为由,又说起这桩儿女亲事,魏弦只好支支吾吾说,魏之之微感小恙,此事过几日再议。
承毅伯就不悦了,难不成他堂堂承毅伯还讨不到一个好儿媳?于是当日下过一盘棋便借故告辞了。
不想他有骨气,偏他那儿子没个骨气,就说瞧着魏家小姐挺好,怂恿他娘亲送了帖子来都尉府,邀都尉府二姨娘和大小姐,一起去泠泠湖的梨园摘梨子。
帖子一送来,魏之之就皱眉头,“摘什么梨子,我又不喜欢吃梨子。”
明翠小心翼翼劝慰道,“小姐,你都五天没出房门了,可得闷出病来。”
魏之之不耐烦道,“闷死算了。”
明翠又说,“我看人家长公子是个有心的,想着方儿讨小姐欢心呢,总不似那些没心没肺的,连着半声偷偷摸摸的问候都没有。小姐因为这个闷死了,那多冤啊。不是小姐的风格啊。”
魏之之面色一黯,明翠说得不无道理,她这么憋屈像什么话,人家说不准巴不得她赶紧出嫁,从此高枕无忧再不担心被折磨。
这么一想,她魏之之还真是不要脸不要皮,何必呢。于是果断从软榻上翻身坐起来,“给我更衣梳头,咱们摘梨去。”
明翠见她家小姐恢复气场,好高兴,忙去选衣裙。
永荣这日去府衙办完差事,刚走到都尉府大门,就见着门口停着两辆青篷马车,于是去问一个侍卫,“谁要出门?”
那侍卫悄声道,“二夫人和大小姐。”
正说着,二姨娘和魏之之已一前一后出来了。魏之之这日穿了一身淡粉衣裙,乌发用玉色步摇绾了,手里执一把白绢圆扇,见着和往日一样高贵冷艳,就是见着瘦了些。
她一走出来,正准备上车,看见捧着一摞文书的永荣站在那里,赶紧目不斜视上了车,在心里鼓励自己,魏之之你要争气,人家都不待见你,拿得起放不下不是你的风格。
永荣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见着马车轱轱开动,忽然揪过那侍卫低低说,“兄弟,咱们换个班,今晚值夜,我也替你顶了。这个送进都尉书房里。”
说着将手里文书往那侍卫手里一塞,便跟着马车走了。那侍卫一听,值夜也有人帮他顶,今晚正好溜出去喝花酒,于是就乐呵呵抱着文书跑进都尉府了。
泠泠湖摘梨子,去年夏日里,永荣是来过的,也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他和魏之之的一段孽缘。
这些魏之之自然也是记得的,坐在画舫上时,发呆时候居多,连承毅伯大夫人和她说话,她也没听着,惹得她二姨娘赶紧偷偷扯她,扯得她回过神来,尴尬一笑,低头温婉道,“午后有些乏,让大夫人见笑了。”
画舫游到梨园所在小岛,承毅伯长公子已在岛上码头候着了,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见着倒真是玉树临风。
魏之之没料到这长公子也在,有些不好意思。承毅伯大夫人和都尉府二姨娘自是明白这些小儿女情怀,见魏之之低头没说话,只当她姑娘家羞涩,心里俱是一喜。
守园老伯还是去年那个老伯,和颜悦色引了他们去庄子里。
要说摘梨子,那不过是个幌子,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姐夫人,不过是坐在凉亭里喝喝茶避避暑,顺便尝尝新鲜梨子,摘梨子自是有下人去做。
永荣跟在后面低头走,很有些懊恼,这几日魏之之把自己关在闺房里,都尉府上下人尽皆知,他心里五味杂陈也不好受,今日好不容易见她出来,一时头脑发热,便换班跟来了。
结果一见那承毅伯长公子,玉冠锦袍风度翩翩立在那里,他瞬间就觉得自己头被门夹了,满心骚动被浇灭得妥妥的。
一行人坐在凉亭里喝茶聊天,倒也气氛愉悦,长公子借着陪伴母亲的名义,隔着茶水席,和魏之之攀聊了几句诗词歌赋。魏之之将闺秀气质拿捏得准,半颔首斯斯文文应了几句,让那母子俩对她越发满意,觉得外面传闻都尉千金脾性乖张刁蛮,那绝对是无中生有。
原本相谈甚欢,可老天这不作美的,半下午时忽然刮起风,从天边卷了黑压压的乌云来,见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一行人怕被困在小岛上,赶紧拿了梨子匆匆忙忙下山。
不想才刚下山,暴雨它就毫不客气地来了,这是真正的暴雨,雨雾连天,溅得山路泥泞,婢女下人给夫人小姐们撑起的油纸伞,完全不管用,被风雨蹂躏得破破烂烂。
于是夫人小姐们无不像落汤鸡,偏此处去码头又没个遮挡处,众人只好淋着雨急奔码头。
魏之之郁闷死了,扶着明翠急急走时,不忘低声埋怨她,“我都说不出来了,摘什么破梨嘛。”
明翠心虚,赶紧汇报了一个绝对镇得住她家小姐的八卦消息,“小姐,我见着那狼心狗肺也跟来了。”
魏之之愣了一下,脚下一顿,“狼心狗肺?”
她二姨娘转头喊,“之之,站着做什么?赶紧的走啊。”
于是又逃难一样往湖水码头走。
终于赶至码头,两艘画舫静静停在大雨中,艄公已松了锚绳,放下舢板,搭到码头上,等待夫人小姐们上船。
暴雨哗哗,溅得衣裙泥泞满满不说,连着路都被雨雾挡得模糊不清,魏之之觉得她真是霉透了,看起个死男人,结果那死男人不喜欢她,决定出来透透气吧,刚和那长公子找了些话说,天又下暴雨,啊啊啊,老天你怎么不下刀子!老娘真是霉到祖宗家了!
霉到祖宗家的魏大小姐一郁闷,就没当心脚下,刚踏上画舫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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