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东西打破了过去的教条……一个处理国际货币安排问题的全新方法。它很难被英格兰银行接受。因为它违背了这个机构僵化刻板的传统观念。这个计划将黄金摆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它把对维持生计所必需的外部交易的关键控制权交到了政府的手中……它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国际权力机构,对政府的利益而非私人银行业的利益负责。它实现了管控,仅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避免周而复始的贸易衰退与繁荣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40
凯恩斯对于两个计划最终公之于众感到兴奋不已。现实重新给他发了一手牌,根据这手牌,凯恩斯重新调整了自己关于政治上最佳方案的观点,这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之前他曾经认为,与美国人私下打造共同立场是极为重要的。现在他认为,事实上两个计划公开相互竞争效果要好得多。“事实上,如果我们真在幕后达成了妥协,十之八九会被国会驳回,不是么?”凯恩斯在4月16日致菲利普斯的信中写道,“现在的策略使得压力可以在一个较早的阶段得到释放,而不会伤及任何人。我们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克服计划公布初期遇到的困难。”41
凯恩斯收到了大量对他的计划发表评论的来信。在那些充满溢美之词的信中,有一封来自英格兰银行董事爱德华·皮考克爵士,他称凯恩斯计划是一部“伟大的宪章”。但是,鉴于计划的革命性色彩,他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毫无疑问,我们一定会受到阻碍因而走不了这么远,但是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完完全全地实现它,而这份文件将证明您的远见、学识与才能。”4266年之后,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将以一则声明登上全球各大报纸的头条,他对布雷顿森林会议未能走得这么远而表示惋惜。
充满自信的凯恩斯在4月16日致信菲利普斯时提出:“难道现在我们的目标不应该是召集一场由所有有关国家参加的大会,来敲定细节并达成某种妥协么?比如说,6月怎么样?有了欧洲人和自治领的支持,我们在大会上的谈判地位总体上应该比在双边谈判中强势许多。”他推翻了自己先前支持英美发布联合方案的倾向性意见。“但愿我们能说服美国人相信伦敦夏天的气候要比华盛顿好得多!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不抱希望。”43身处华盛顿的菲利普斯能够更好地感觉到美国人的脉搏,他试图浇灭凯恩斯的乐观情绪,“你关于清算联盟的优越性所说的一切都是非常正确的,但是你还没明白头脑简单的美国人的观点。他们模糊地感觉到,这个问题涉及发行更多的国际货币,而他们对一种货币可以完全没有黄金支持感到震惊。”44
凯恩斯足智多谋、生性乐观并且痛恨做事畏首畏尾。即便如此,他有时也会说服自己接受政治现实。“我完全能够预见,”他在4月27日致经济学家罗伊·哈罗德的信中写道,“我们最好还是对美国的计划作出让步,长期来看我们接受他们安排的可能性非常大。”45
凯恩斯于前一年的春天被封为贵族,5月18日,他首次在上议院发表演讲,解释了他的货币计划背后的逻辑,并以最为缓和的方式将他的计划与美国的版本作了对比,因为他深知美国计划背后有黄金和美元的强大支持。这次演讲的基调非常谦卑,但是在日后的国内辩论中,凯恩斯会发现自己无法始终保持这种基调。凯恩斯这么做是试图缓和议会的顾虑,即有关计划将给英国重新铐上黄金的枷锁,限制她实施宽松的货币政策的能力,却允许美国扩大其规模巨大的全球债权地位。
关于两个计划的区别,凯恩斯声称:“我毫不怀疑两个计划是有可能合二为一的。”并赞扬摩根索和怀特“提出了这个极为新颖、影响深远”、并且与他自己的计划“宗旨完全一致”的方案。46这与他私下所作的评论形成了强烈反差,他认为“怀特计划背后的原则完全不同”。47关于为何两个计划要分别发布而非经过协调后作为一个计划发布,凯恩斯称:“在我看来,我们的财政部和美国的财政部在集中精力制定实际的计划前,决定先在更大范围内征求意见,他们这么做效果更好,比不经过与各自立法机构和联合国其他国家的公开磋商就试图达成最终方案要好很多。战后世界的经济体系不能在秘密的环境下制定。”48但是,当美国人几个月之前这么说的时候,凯恩斯强烈抨击了“在一个还比较早的阶段,在英国和美国相互间弄清楚各自的想法之前,就让苏联和中国代表参与进来”的观点。这是“一个愚蠢而无益的想法”。49虽然现在他声称希望听取利益相关的非盎格鲁…撒克逊伙伴方的意见,但是他在过去以及将来,都经常不屑地将他们称为“猴子”。
“当事实变化时,我会改变我的想法。你会怎么做呢,先生?”凯恩斯曾经用这句名言来反驳对他改变自己的货币政策观点的指责。但是,就他在上议院的第一次演讲而言,很难用上述理由为他的直率进行辩护。事实并没有发生变化。美国人不过是在每个重要问题上都拒绝了他的观点,而他不敢这么明说罢了。
菲利普斯从华盛顿发回报告称,随着怀特计划的公布,财政部“把球接了过来”,它被指定为负责制定战后货币安排的机构。“国务院现在变得很低调,”他对凯恩斯写道,“所以,我想以后我应该找的人是摩根索,而不是伯利。”50事实上,摩根索不久之后就通知菲利普斯,稳定基金的有关问题由财政部负责,而且赫尔知道财政部正在处理这些问题。伯利继续与怀特争辩,称“制定货币稳定计划应被视为整个战后计划的一部分”,而后者是由国务院牵头负责。51但是木已成舟。财政部现在开始主持这场货币改革的大戏。
对于怀特而言,这既是其所在的官僚机构的一次重大胜利,也是其本人的一次重大胜利。他动作迅速,从4月下旬就开始在华盛顿召开与其他国家专家的双边会议。菲利普斯沮丧地给伦敦发报称:“无论他们在伦敦说了什么,荷兰人和比利时人来到这里后没有支持清算联盟的意思。”52尽管凯恩斯计划在理论上很有吸引力,欧洲的盟国认识到美国人手里握着所有的牌,反对他们是一种政治上不顾后果的行为。怀特以一对一的方式一个接着一个地搞定了他们。
除了美国人和英国人之外,加拿大人最积极地参与计划细节的制定。事实上,他们也提出了自己的“国际交易联盟”计划。由于与美国人的计划非常相像,英国人戏称其为“米白色”计划。53
并非所有受到邀请的政府都特别关注货币安排的技术细节。例如,中国人主要是急于确保其待遇不低于苏联人,因为他们感觉对苏联人的优待超出了其金融和经济实力所应得的范畴。而对于苏联人来说,他们仅仅是对这项工作表示了兴趣,但根本没有派代表参加。
怀特将与英国专家的会谈推迟到了6月的后半月,这令英方感到非常不快。参加会谈的英国专家包括莱昂内尔·罗宾斯、丹尼斯·罗伯逊、菲利普斯以及使馆的经济顾问雷德福尔斯·奥佩。对与英国人而言,最重要的技术性问题是债权国责任问题。他们强调指出,任何多边清算体系都需要债权人和债务人共同承担责任,使它们的国际收支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这无异于声明美国人需要削减其债权余额。
还是在2月的时候,怀特似乎在债权国责任这个问题上作出了一个重大让步。当时,菲利普斯给凯恩斯转去的怀特计划第9稿中有一则“稀缺货币”条款。该条款实际上将允许各国限制自长期债权国的进口(在怀特计划下,由于汇率是固定的,债权国的货币可能变得“稀缺”,也就是说,在固定的价格水平上,需求超过供应)。这一条款令凯恩斯感到非常震惊,以至于他将其视作美国人的政治乌龙,认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试图抹掉它。在3月3日致凯恩斯的信中,哈罗德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之情,并指责凯恩斯未能认识到该条款的重要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这则条款中美国人给我们的东西,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在谈判中向他们提出的,特别是在我们签署了第七条之后,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和其他国家)出现美元短缺,就可以对美国的货物采取歧视性措施。”54
“我同意你的观点,从字面上看,你对该条款的解读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凯恩斯第二天回信道,但是“我预计,一旦人们开始重视这个备选方案的时候,它就会被收回了。”55
甚至连英国的新闻媒体都不敢相信。美国的计划公布后,伦敦《泰晤士报》的社论作者D。D。布雷汉姆于4月致信凯恩斯,称:“有一个段落看起来似乎美国人实际上是建议在某种情形下限制和定量分配美国的出口。当然,他们的本意肯定并非如此,因为这样一定会引起美国制造商甚至是美国工人暴风骤雨般的抗议。”56
事实上,到了4月,怀特已经开始在稀缺货币条款的立场上倒退了。当时,加拿大人敦促怀特澄清,当一国货币成为稀缺货币时,这个国家能够采取何种措施来阻止其货币升值。据报道称,怀特的答复是,行动的负担将完全由其他国家承担,他将对自己的计划作出修订以澄清这一点。但是加拿大人又问道,其他国家采取的“适当行动”是否可以包括歧视有关债权国的贸易活动。这个建议令怀特感到“非常不安”。57在6月与英国人的一次会议中,怀特提出债权国削减债权余额的难度要比债务国削减债务余额大很多,暗示调整的负担应由债务国承担。58在伦敦的凯恩斯得知了这次讨论的情况之后勃然大怒。“我们对怀特计划修订稿最大的反对意见就是,债权国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吸收大量的黄金。”他坚持认为,必须对怀特计划进行大范围的修改,“否则我们就会颜面尽失,并彻底成为美元外交的俘虏。”59确实如此,美国的计划正变得越来越以美元为中心,这反映出怀特在美国计划起草过程中的主导权不断扩大。例如,新提议的份额分配框架就没有对美元和黄金加以区分。哈利法克斯大使从华盛顿发报给伦敦,称“只将美元视作是黄金的等价物将会贬低英镑的地位”。60但是怀特寸步不让。8月19日他公开表示:“在我们看来,英国人的方案已经出局了。”61
到了1943年夏季,战争形势已经明显转向对同盟国有利的方向。2月,残忍的斯大林格勒围城战以德国失败告终,苏联人彻底歼灭了正在撤退的德国第六军。苏联军队穿过乌克兰向西追击逃窜的德军,并解放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德国在东线取胜的可能性已经完全消失。1942年6月,美国在决定性的中途岛海战中一举击溃日本海军,为日后在瓜达尔卡纳尔岛和所罗门群岛战役中取得胜利铺平了道路,使盟军得以在太平洋战争余下的阶段由守转攻。1943年5月,英国和美国军队占领了突尼斯,结束了北非的战事。7月22日,帕勒莫也落入盟军掌控,两天之后墨索里尼被推翻。“义愤填膺的、全人类的联合军队正在挺进,”罗斯福在7月28日播出的炉边恳谈中对美国人民说道,“他们正在前进,在苏联战线方面、在广袤的太平洋地区,并且进入了欧洲,朝着他们最终的目标——柏林和东京。”62
在此背景下,美国财政部和英国财政部努力打造关于战后金融体系的共同立场,意义格外重大。如果两国能够达成共识,其他盟国别无他法,只能迅速接受英美的共同方案。战争结束后,战败国也将被迫签字画押。但是,这个一致意见达成得极其缓慢。
怀特与凯恩斯在1943年7月至9月间就两个计划多次通信,怀特更关注两个计划的政治问题,而凯恩斯更关注两个计划的实质内容。怀特的语调像生意人一样务实,而凯恩斯则是热情洋溢,有时甚至是顽皮欢快(“我请你特别注意这则条款隐秘而朴素的美”)。63二人性格上不可弥合的鸿沟显而易见。
9月到10月,凯恩斯又来到华盛顿与美国财政部进行了密集的会谈。产生分歧的还是那些老问题。凯恩斯希望降低黄金和美元的地位,提升尤尼塔斯的地位,使后者成为真正的货币,与他的班科有几分相像。而怀特想让黄金等同于权力,让美元等同于黄金。尤尼塔斯将仅仅成为一个记账工具。凯恩斯希望给予成员国足够的自由空间来改变汇率。而怀特则希望严格限制这方面的自由度,提出较大幅度的汇率变动需要得到稳定基金的批准。凯恩斯设想基金是一个被动的资金转移代理人,成员国可以自由地从中提取资源。而怀特则坚持将美国的负担严格限制在国会可以容忍的水平。
紧张的气氛再一次弥漫开来。罗伊·哈罗德精准地捕捉到了当时的氛围:
他们俩进行争论的方式方法完全相反。怀特精力充沛,刚勇之气咄咄逼人。他会暴怒并且态度粗鲁。情急时他不由自主滔滔不绝,有时候超出了他语法表达力所能及的范畴。而我们知道,凯恩斯就截然不同。甚至在最深奥难懂的问题上,他也能于电光火石之间觉察出反对意见的自相矛盾之处,并用貌似柔和、话中带刺、有时令人不快的语句指出对方的矛盾之处。……他粗暴无理的表现有时久久不能完结,导致群情激愤,甚至引起强烈的怨艾。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总以为他的辩论对手会认为这一切都是公平合理的。……“不要让那个聪明的家伙凯恩斯往你眼里掺沙子。”怀特曾经对他的美国助手们说道,暗示出他怀特相当有能力看穿这些。64
伯恩斯坦评论道,怀特对即将与凯恩斯的谈判感到压力很大,因为他需要在两方代表团面前巧妙应对,这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健康。65
凯恩斯记录下了他对这次交锋的感受。“我使怀特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在10月3日致埃迪的信中写道,“我一开始便直率、冒犯以及准确地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我们对他的任何保留意见都不及他的同事对他的感受。他专横傲慢,作为同事很难相处,总是试图强迫你做一些事情,说话的声音粗糙刺耳,无论思想还是行为举止都让人感觉压抑;他完全没有守规矩的概念,也不知道如何遵循文明礼貌的对话规则。”
接着,凯恩斯突然将话锋一转,这是他惯用的辩论技巧:
与此同时,我极为尊重甚至欣赏他。在很多方面,他是这里最优秀的人。一位能力出众、全力以赴的公务员,责任重大,决心坚定,品德高尚,是一个有远见、有理想的国际主义者,真诚希望尽全力为世界做贡献。而且,他强大的意志力与他建设性的思想相结合,意味着他能够把事情办成,这里的其他人很少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不接受任何的阿谀奉承。
然而,本性使然的凯恩斯最终又转了回来。“与他接触的方法是,尊重他的目标,激起他思想上的兴趣……而后非常直率、坚定、毫不客气地教训他,指出他已经背离了有关辩论的轨道或超出了行为举止的适当范围。”66关于怀特工作的质量,凯恩斯将他的复兴银行计划称为“一个疯子的作品,或者……某种无聊的笑话。……当然,这也同样适用于混杂了一袋子各种通货的货币方案”。对于这个货币方案,凯恩斯试图用他的班科取而代之。67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糟。在10月4日的货币问题会谈结束后,一位英国代表总结了会场的情况:
这些讨论的场面简直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