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周公馆,白杨一头埋进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剧本中:
远处又传来隐隐的炮声,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
素芬与忠良并坐在床头。油灯已熄了,清冷的月光漏过窗棂,照在他俩身上,花花点点。离情别绪杂乱地萦绕在心头,他俩没有一点儿睡意。
素芬似有干言万语要倾诉,临了却一句都说不上来。忠良终于依恋地说:“今天晚上又是这样好的月亮,可是我们就要分别了。”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素芬,你记住,以后每逢月圆的晚上,在这时候,我一定在想念你们的……”
“……”素芬哽咽着。
忠良又问:“记得吗?”
素芬拭了把泪水:“记得,我一定永远记着你的话。”素芬点着头,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掉下来。忠良吻着她的头发,又给她擦着泪水:“素芬,我会永远想着你们的。”
第二天,张忠良便随救护队在烽火中离开上海。
月朗星稀之夜,正是忠良向素芬话别时信誓旦旦说“一定在想念你们”的时分。月儿悄悄地透过山城一所华丽公馆的窗户,窥探到张忠良正拥抱着王丽珍在钢丝床上鬼混;月儿又悄悄地探视着孤岛上海素芬寄居的陋室,素芬正倚坐阶前,遥望园月,呆呆地盼望着丈夫归来。
从家乡到上海后,生活的重担全落到了素芬的身上,白天在难民所里给孩子们洗衣,夜晚一面给婆婆熬药治病,一面照管离爹的抗儿。整天过着累死累活、半饥半饱的生活。
到了黑云吞月、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雨大屋漏,满地是水,脚下简直成了大水塘,祖孙三代顶着席片,焦灼地等待着天明:“唉,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呀!”
听到回答的是愈来愈紧的狂风骤雨。
——这就是上集:《八年离乱》中的素芬。
白杨思绪所至,不禁打个寒颤,仿佛她就是那个被无情的世道与风雨侵袭着的李素芬:
好不容易熬过了八年漫长的黑夜,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婆婆激动地说:“我们总算熬到这一天了!”素芬心里在想:这一下,忠良该回来啦!一家人眼巴巴地、夜以继日地盼忠良归来,眼见别人家远去的亲人一个个回来,却迟迟不见忠良归,真是望穿了秋水。
殊不知,张忠良早已忘了素芬一家老小。他自从投入王丽珍怀抱后,做了权势煊赫者庞浩公的私人秘书,周旋于商人掮客之间,成了爱慕虚荣的市侩,投机有术的老手。
抗战胜利后,他又以“接收大员”的身份飞回了上海,却没有去找母亲、儿子及“沦陷夫人”素芬,而是到了“抗战夫人”王丽珍的表姐何文艳家里。
双十节的夜晚,张忠良在何文艳家里举行盛大的鸡尾酒会,招待富商巨贾、政界要人。在宾客云集的大厅中,素珍忽然发现与王丽珍一起的那个张先生,竟是她日夜盼望归来的丈夫张忠良,顿觉天旋地转,大厦倾倒,手中的杯盘失落了下来。
宾客询问原委,才知她是忠良的妻子,便四座哗然。素芬悲痛欲绝,从混乱中逃出。王丽珍则哭闹着逼张忠良离婚。
张忠良母亲闻讯带着素芬、抗儿赶来训子。泼妇王丽珍从楼上下来,“啪啪”给了忠良两个响亮的耳光。素芬见状,心如刀绞,她踉跄着奔了出去,面对着滔滔的浦江,感到了生活的绝望,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决意投身江潮。她支走了跟来的抗儿,纵身投江自尽了!
浊浪滚滚,漩涡喘急,江潮在悲怆而激昂地讴歌: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就是下集《天亮前后》中的素芬。
上下两集,构成了一部曲折的家庭悲剧,生动地展现了抗战八年和“惨胜”前后的社会生活面貌。
细细回味《一江春水向东流》全剧,白杨脑际清晰地出现了三条情节线索:
一条是素芬与公婆、儿子的苦难遭遇,真实地再现了八年离乱时期沦陷区人民倍受屠杀、蹂躏的苦难生活,展示胜利后的人民依旧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现实。
另一条是张忠良由向上走向堕落,围绕着张忠良的劣迹,刻划了庞浩公、王丽珍、温经理、何文艳等人物,通过他们如实揭露了国民党利用抗战与胜利,大发其财、穷奢极欲的罪恶。
第三条线是条副线,是以素芬公爹及小叔忠民、婉芬为代表的积极抗日的线索,囿于当局的干预,这条线索在全剧中极其隐晦,却暗示了一股伟大的力量。
三条线索交织和对比,组成了抗战八年及胜利以后中国社会的一幅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图画。
拍摄开始了。
本来对昆仑影业公司持敌对态度的反对分子,大肆侮辱《一江春水向东流》剧组,并贴出了一幅诅咒的对联:
上联是:八千里路无路可走
下联是:一江春水无水可流
横批是:山穷水尽
然而,敌人的诅咒,只能激起同仁们无比的义愤与一往无前的志气,他们克服着种种困难,用自己的思想情感、心血和汗水,终于汇成了滚滚东去的“一江春水”。
又谁料,影片拍成了,当局检查机关又不予通过,不准上映。怎么办呢?郑君里想了一条妙计,给国民党检查官送去“一束鲜花’”,花中装的是几块金表,于是,此片很快就被通过发行了。
白杨、郑君里等人高兴得蹦跳欢呼,喜泪横流。高兴之余,细细想来,这次“检查”通过之事,不正是影片本身揭露当局荒淫腐败的又一佐证嘛!
《一江春水向东流》立即在黎明之前的神州大地上,如精神原子弹一般炸响了!迅即在广大民众中引起了广泛、强烈的共鸣。“成千万的人引领翘望,成千万的人踩进了影院大门”,“每次放映,电影院内出现一片饮泣之声,观众的眼睛哭得红红的。”
各报评论文章蜂起,称“它标示了国产电影的前进道路”,使“我们为国产电影感到骄傲”。
当时在香港的夏衍和文艺界的其他朋友,也曾联名写信给蔡楚生及全体创作人员,深有感慨道:
“要是中国有更多一点的自由,要是中国有更好一些的设备,我们相信你们的成就必然会十倍百倍于今天,但,同时也就因为你们能在这样的束缚之下产生这样伟大的作品,我们就更想念起你们的劳苦,更感觉到这部影片的成功。”
这是部极其成功的影片,从1947年10月到1948年1月初,连续放映三个多月,观众达七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四人次,在电影史上创造了电影卖座最高的纪录。
白杨在银幕形象的创造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正如《中国电影发展史》上所述:
影片的表演艺术也有突出的成就,白杨扮演的素芬,演得真实朴素,成功地创造了这个具有中国妇女传统美德的优美形象,有真挚的内心感受和体现。
富有魅力的杰作有着经久不衰的生命力。三十四年后,即到了1981年,白杨出访美国,在旧金山举力。的“中国电影回顾展”上放映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依旧盛况空前。《太平洋周报》称此片“是一部最受欢迎,最赚人热泪的影片,是中国电影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作品”。
在旧金山,有座华侨创办的“世界戏院”,1949年落成时,开幕式中首映的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到了1985年,在“世界戏院”重建落成典礼的开幕式上,又重映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许多华侨远道赶来,连着观看《一江春水向东流》,并常久地等候在影院门口,见到白杨,异常激动地说:“影片深深打动人心,激发了华侨对祖国的热爱。”
白杨的名字及其银幕形象,随着“一江春水”,从国内流到国外,从中国流向世界,一直流了数十年,还将经久不衰地流传下去。
然而,当初,正当《一江春水向东流》轰动中外影坛时,白杨并没有被成功的锣鼓声所陶醉,她又在忙着进行新片的摄制工作。
二十七岁的白杨,以不可遏止的创作激情,在黎明前的银坛上纵横驰骋,左右捭阖。《还乡日记》与《乘龙快婿》几乎是和《一江春水向东流》同时上马、交叉着进行拍摄的。从内容上来看,前两者又象是后者的“卫星片”,都是抨击现实黑暗的。
《还乡日记》与《乘龙快婿》是由张骏样亲自编导,由白杨参加主演。两片辛辣地揭露了“接收”大员的贪污舞弊,描绘了战后国统区黑暗混乱的现实,塑造了一对敢于抨击黑暗的青年男女。
1947年11月,当《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影片上映不久。白杨又参加昆仑公司拍摄史东山编导的《新闺怨》。在此片中,白杨饰演的是一个自毁的妇女,然而,现实中的白杨却是个自强不息的女性。
随着人民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进步文化工作者为避免行将灭亡的反动派的疯狂迫害,纷纷撤离上海,南下香港。
上海滩大影星来到香港的消息被电影厂老板知晓后,纷纷找上门来,要与白杨签订拍摄合同。“永华”捷足先登,和白杨达成了在《山河泪》中任主演的合同。
不料,《山河泪》刚刚开拍,“永华”另一位老导演找到白杨,让她饰《大凉山恩仇记》的主角,说要付她几万港币一部片的酬金。当白杨看了剧本后,断然拒绝。原来这部影片通篇在为国民党涂脂抹粉。
过了两天,“永华”又派人来了,“白杨女士,如若你不想要纸币的话,公司可以付你金条。”
白杨沉着脸说:
“你们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参与拍这部片子。”
白杨不为数万港币、金条所动,断然回绝了“永华”的请求,随后,她又以同样的态度,坚决回拒了《忠义之家》导演的邀请,不与“走的不是一条道”的人合作。
白杨就这样,不计报酬,宁愿与导演经验不多的张骏祥、吴祖光他们合作,因为她与他们都是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同舟共济过来的。
艺术家的脚步是那样勤快,《山河泪》还没有公映,《火葬》又开拍了。这个影片是由万岳编剧、张骏祥导演的,白杨参加主演,饰农村少妇双喜。
双喜被迫嫁给了同村不谙人事的孩子——孟家酒店的小掌柜长春,产生了“空闺独守”的哀情。不久,她与青年展大鹏(陶金饰)发生了爱情,于是导致了种种矛盾纠葛。
到头来,双喜与长春、展大鹏等,在封建流氓势力的迫害下,酿成了纵火自焚的“火葬”悲剧。影片在一定程度上抨击了不合理的封建婚姻。
是啊,在现实生活中,不合理的婚姻,曾葬送了多少男女美妙的青春、纯真的爱情以至宝贵的生命。
新的女性却要做命运的主人,白杨早就冲破了封建的残余与世俗的偏见编织的樊篱,始终没有被爱情、婚姻缠住自己前进的步履。这四五年来,她和骏祥在影剧艺术上的合作默契,白杨是永远不能忘怀的。
然而,在秉性、习惯等方面,白杨与骏祥似乎不那么协调。两人相处四五年来,没有大吵大闹过,可谓相敬如宾,但也并非融合一体。
诚然,张骏祥是个正人君子,他不想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他深知,爱情这东西是神圣而又崇高的,互相不能有半点勉强,勉强了与她与己都没有什么好处。他似乎预感到将来会有什么变异。
却说1949年,长空中传来一个喜讯,故士北平解放了!中共有关方面将派人前往香港,接文化界进步人士北上解放区。
白杨、张骏祥与郭老的日本妻子佐藤富子(即安娜),乔冠华夫人龚澎等一行人同时北上。
1949年岁末,白杨又回到上海。白杨一到沪,即被电影局安排到专拍故事片的上影四厂工作。说来也巧,四厂的厂主任竟是蒋君超。与他一见面,白杨喜出望外问道: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
君超笑着反问道:
“我怎么不能上这儿来?”
白杨曾和君超在旧上海时熟悉。君超从小受了不少苦难,七八岁时失去了双亲,后靠着叔叔的资助,上了复旦大学,一个偶然的机会,被著名导演卜万苍看中,进了电影厂,后又考进“联华”,先后参加拍了三十几部影片。
1947年,在摄制影片《乱世男女》过程中,因上海国际饭店电梯发生故障,君超的爱人白璐失足踩空,摔死在电梯下……君超至今带着未成年的女儿过日子,够苦的。
君超给白杨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白杨便和君超畅谈着自己的理想、志趣和爱好。
却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杨与张骏祥的关系越来越明朗化了。骏祥从“四野”体验生活返沪后,也进入了上影四厂,任编导。
近些日,他正忙着创作电影剧本《耿海林回家》,该剧描写青年农民耿海林被反动派拉去当壮丁,成了国民党士兵,尔后又被解放军俘虏,成长为英勇的战斗英雄,全剧通过这样一个人的遭遇、经历,来歌颂光明,抨击黑暗。
骏祥正一头埋在此剧的创作中,白杨也忙着下厂体验生活,两人一直各忙各的。一天夜晚,终于有了个交心的机会,他俩心平气和地交谈了许久、许久。
张骏祥毕竟已近不惑之年,白杨也已到“而立”年华,两人谈得很坦率、真诚。骏祥说,既然情意不和,那就分手吧,这样于你于我于事业,有好处。
从那以后,张骏祥与白杨以同志、朋友相处,互相尊重,互不相扰。
白杨与蒋君超则愈来愈接近,愈来愈亲密。一个周末的夜晚,男男女女都去舞厅跳舞了,君超来到白杨的寓所,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只首饰盒,一面打开来,一面对白杨说:
“我送给你一样东西。”
白杨凑过去一看,那既不是戒指,也不是首饰,而是一枚胸章。
君超小心翼翼拿了出来,亮给白杨,问:
“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白杨细细审视着:黄金色的椭圆形环里横着一根松枝,松枝上有一只金铸的松鼠,松鼠怀里紧紧抱着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小小的胸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又闪烁着奇光异彩,分明是货真价实的金玉铸成的。
君超何以送她这样一枚贵重的胸章?白杨寻思了一下,忽然想起君超又名“云松”,目属鼠,那金铸松鼠不正是他吗?怀里的珍珠则是——她,白杨!她一下把那寓意深邃的信物贴到了唇边。
有情人终成眷属。上海影剧界传出了一个令人瞩目的喜讯—一白杨将与蒋君超结婚。
在新中国诞生一周年的佳节到来之际,举国欢腾。大上海火树窜天,银花怒放,中苏友协礼堂里灯火辉煌。上海影剧界同仁沈浮、孙瑜、郑君里、赵丹、陶金、黄宗英等等,纷纷应邀前来,参加酒会,祝贺白杨、君超喜结良缘。
从此,白杨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从50年代到60年代,是白杨演技更加纯熟、创作力最旺盛时期。她先后主演了《团结起来到明天》、《为了和平》、《祝福》、《金玉姬》、《春满人间》、《冬梅》等多部影片,塑造了许多富有中国气派的妇女的优美、鲜明、动人的形象。
1957年,《北京日报》和《沈阳日报》分别举办最受观众欢迎的影片、演员评选活动。在两家报社公布的五部最受欢迎的影片中,白杨主演的《祝福》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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