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家有家规,团有四纪。剧团有明文:男女演员不能分开活动,必须集体活动。”陈白尘亮给他俩看一张油印的“明文”。
“怎么有这么一条。”其中一位嘟哝道。
“很对不起了!请回吧!”陈白尘说着要送客。
矮个子来客贼心不死,对高个子来客说:
“你马上回到市长那里去请示。”
高个子约模一个小时工夫,便赶来了,说道:
“市长涵养太好了,他说,请全剧团的人一起去赴宴。”
原来,市长本想找名伶消遣助兴,不想那上海来的影人还有那么多规矩,绝不像川内的戏子好摆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举,弄得他骑虎难下。转念一想,此事若张扬出去,实有失脸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全体影人统统请来,至于消遣助兴之事,视情而行。
市长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场晚宴成了影人们宣传抗日救亡的集会。原先达官贵人弹冠相庆、饮酒作乐的气氛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个头面人物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
影人刚走,左右侍从赶忙从边门引进一群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浪声浪气地撵了上来。白杨见此啐道:
“真不要脸!这帮老爷喝足吃饱了,不侮辱一下女性好像是活不下去似的!”
上海影人剧团这种凛然不可侮的精神风貌很快传遍了山城。于是,重庆人对这些影剧人,尤其是对青年女明星白杨,更增添了几分仰慕,加重了神秘莫测的色彩。
随着演出的不断进行,观众群的不断扩展,“影人剧团”的声望越来越高,白杨的名声也越来越大。重庆的官僚、军阀再也不敢对白杨想入非非、自讨没趣了。
可是,没有想到,不久,四川一霸——成都的警备司令竟又向白杨伸出了魔掌。
上海影人剧团在重庆演出一个多月后,又开赴蓉城——成都,在智育电影院献演四个抗日话剧。
白杨简直成了天府人最热爱、最钦佩、最欣赏的女明星。
她那甜润、委婉略带些鼻音的标准的国语声调;她那朴素、端庄,一尘不染的装束;她那温文尔雅而又落落大方的举止;她那匀称的身姿、白润的肤色、淡淡的笑涡;她随时可以自然而然地、激情澎湃地塑造某个令人或怜悯、或钟爱的女性。
白杨,在青年人的心目中,几乎成了才貌过人的偶像,高洁、神圣的化身,活泼、可爱的象征。而在一些好色的达官眼里,白杨则是个蒙有一层五光十色的灵火圈的美神,一只稀罕的丹顶鹤,或一只不可猎取的小鹿。
一天晚上,刚演罢戏,卸好装,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派人来向白杨献殷勤:
“白杨小姐,我们严司令请您到沙利文去喝咖啡。”
“沙利文”是美军的一个招待所,白杨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便置之不理,拂袖而去。
严司令以为白杨是在摆架子,第二天便派人送给白杨一张大红请帖:特设宴招待白杨小姐。
白杨亮出“影人剧团”的《生活守则》,把请帖退了回去。
严司令惊诧异常:他拥有“金戈铁马”,在天府之国里从来都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对于女性,凡被他看中了的,尤其是“戏子”,唤来消消遣,还不都是易如反掌?
而今他要请白杨,为何如此不顺?是方式方法欠妥,还是白杨小姐娇羞、胆怯?看来,对这样的名流,还得讲究点艺术。严司令灵机一动,请来了川剧名角——川胡蝶,委托她去邀请白杨。
川胡蝶很不情愿替他办这种事,但她又不能不从,只能遵命赶到了智育电影院后台,找到了白杨,脸一红,问:
“白杨小姐,你今晚有空吗?”
白杨见“川胡蝶”找她来了,忙问:
“有什么事吗?”
“想请你出去玩玩。”
“去哪儿?”
“……”
白杨见她吞吞吐吐,就若有觉察说:
“对不起,我没有空。”
“那你哪晚有空?明天,后天?”
“不,即便有空,我也不能单独出去。”
川胡蝶郑重地说:
“我想,你是不能不去的。”
白杨一愣,问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到了嘴边,川胡蝶就把白杨叫到一边,酸溜溜地把事情原委直说了。白杨一听,怒火中烧,劈直地对川胡蝶说;
“请你告诉严啸虎,早点死了这份心,别再白日做梦了!”
川胡蝶很佩服白杨的胆量,却又替她捏一把汗。严啸虎,人称严老虎,是蓉城一霸,对他,谁敢不低头。
“这严老虎可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白杨泰然地说,“看他能对我怎么样?”
这里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严老虎是个蛮横的土皇帝,也许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影人剧团的同事们,尤其是十二姐妹无不担惊受怕。大家预感到:厄运正向他们逼近。
不出所料,第二天,严老虎派了一帮武装便衣,杀气腾腾来到智育电影院“看戏”了。
这天正上演陈凝秋写的《流民三千万》。该剧演到最后一幕时,天幕上出现了一轮象征胜利与希望的冉冉升起的红日。此刻,严啸虎的爪牙们在剧场里骚动起来了,说这天幕上的红日是日本太阳旗,这戏是为日本人唱赞歌,又胡诌白杨是日本人,上海影人剧团是“汉奸剧团”。
随即,严啸虎以成都警备司令部名义下令道:
“影人剧团有汉奸嫌疑,限三天内驱逐出境,否则拿办。”
但影人剧团并没有被吓倒,他们联合成都市文化界、教育界、新闻界的有志之士,国立四川大学和几所中学都跃跃欲试地上街游行示威。
果然,两天后的成都沸腾起来了。大小报纸,纷纷披露了“影人剧团受驱逐的内幕、智育影院被查封的真相。”成都的男男女女竞相传阅,议论纷纷。
白杨作为影坛、剧坛的女明星,已成了广大男女青年崇拜的偶像,她给人以美的享受、情的感染、理的启迪。白杨属于大家,属于社会。
而严啸虎,仅把白杨当作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为发泄他肮脏的情欲而不择手段,滥施淫威,这不仅是对明星的侮辱、艺术的玷污,而且是对白杨的广大观众的莫大亵渎,是对抗日志士们的一种诽谤!
化、教育、戏剧界人士纷纷声援影人剧团:
“宣传抗日,何罪之有?”
“若要拿办‘影人剧团’,那我们各界同胞情愿同他们一;去坐牢。”
“我们要白杨,要影人,要看抗日戏!”……全城舆论哗然,严啸虎成了众矢之的。
严啸虎回到家里,已知内情的司令太太也冲着严啸虎大吵大闹。司令部后院起火,内外交困,不得安宁。
报刊上责难严啸虎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国立四川大学的男女学生要向严老虎游行示威。事态在不断发展,严司令越来越被动。严啸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慑于各方面的压力,严啸虎不得不来个缓兵之计:影人们可以在成都继续演出;但是必须答应两个条件:一是将影人剧团易名为成都剧社,二是将演员们的名字统统改掉。
为了能继续演出,宣传抗战,影人剧团决定,给严啸虎一个下台的梯子,但是剧团人员的组成与演出的内容决不能改变。至于名字问题,那不过是一种符号,无碍大局。
如果说严啸虎就此罢手,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利用文化流氓,伪装组织剧团,以每月二百元的高薪收买演员,分裂影人剧团。
上海影人剧团的成员本来自上海的各电影公司,成份复杂,有些人在撤离上海时就动机不纯,经不住高薪、名利的引诱。到后来,真正甘愿每月领四十元零用钱,一心为宣传抗日救国而献身的只留下沈浮、陈白尘、白杨、吴茵等十余人。
摆在他们面前的困难是极其严重的,人员太少,需要众多演员的参戏已无法上演;连唯一的美工、布景师也被拉走了,怎么办?大家只得设法重新排演角色少的《日出》《雷雨》等戏。白杨在这两个戏中分别担任陈白露、四凤两个主角。
《日出》一经上演,白杨仿佛完全进入了陈白露生活的情景之中。与此同时,她还塑造人物个性与之大相径庭的《雷雨》中的四凤。白杨塑造的陈白露与四凤这两个性格迥异各具风彩的女主角,又一次使蓉城的广大观众倾倒了。
人的精力与负荷是有限的,就这十来个人,又做演员,又做职员,这样,把同仁们一个个都累垮了怎么得了。
沈浮、陈白尘等领导们经一番商酌,决定由陈白尘去武汉向左翼剧联汇报工作,并请在武汉的“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入川,并肩作抗日宣传演出。
1938年初春,陈白尘驱船穿过解冻的冰川,沿着滚滚长江直奔武汉搬“救兵”去了。
一天,白杨正在茂林修竹间练声,周曼华走了过来,悄声对白杨说道:
“杨姐,龚稼农、王献斋他们可能要走。”
龚、王原是明星公司的,正是他们带头从影人剧团分化出去的,后来,周曼华也随他们出去了。今天无事,周曼华特意来看看白杨。
“去哪儿?”白杨若有所察。
周曼华没有回答,默默地将手里攥着的一本电影杂志展开来,翻到其中一页。递给白杨说道:
“先请你看看这个吧!”
白杨接过杂志,醒目的铅字便跳入眼帘:
为了演员缺乏
明星公司通知白杨复职
明星公司近于新银团投资下,本月初已开始复工,吴村导
演之《恐怖之夜》业已上场拍演。惟有演员方面的原有基本队
伍,战后一经解散,各奔东西,仓促间想要召集起来,确是一
个困难的问题。……以前,当明星的唯一台柱胡蝶托故隐退,停止拍戏之后,新人白杨即时崛起,一鸣惊人,居然不错。事实上显见新陈代谢,由白杨代替胡蝶,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此次明星战后复业,胡蝶既经无形放弃,白杨自有仍予重用的必要,她和一般伙伴们,现尚流连川蜀,未有归期。明星方面,目前闭已飞间函通知,促其早日回沪。余如王献斋等人,亦经一并召集,嘱与白杨同回复职。这几位流浪在外仆仆风尘的影人们,至时想亦倦游知返,回沪重度银灯生活。
“银灯生活”确是多么迷人,多么令人向往。在明星公司拍摄的《十字街头》、《社会之花)、《四千金》,都给白杨留下了多么欢愉、快活、美好的回忆。
白杨酷爱电影,她多么渴望能重返影灯生活。尤其是当她演话剧累得喉咙沙哑,躺在异乡的病床上的时候,回想起上海的银灯生活,白杨是充满着多少幻想与憧憬啊!
说来也巧,不久,新华影片公司的老板张善琨高价特请白杨去;接着,白杨收到了上海明星公司的来函,通知她复职,月薪依旧三百元。
“美好”的生活在向白杨招手了:高楼洋房、高级轿车、洋场十里……而这里用的是浊水,吃的是粗粮,住的是危房,有一次屋顶塌倒,差点儿把人砸死……这种颠沛流离,疲于奔命,食宿无着的“流浪艺术生涯”确实困苦得很。
然而,白杨能回上海吗?
她年方十八,涉世却已非浅,什么事都要三思而行。人活着,并不是全为了金钱,一味去追求舒适的生活,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在艺术的长河里刚刚扬帆启航的女性,倘若离开了同仁的事业,民族的利益,擅自出走,那恰如孤帆离开了航道,难免会触礁沉没。
白杨接信后,马上禀告了沈浮等剧团负责人。白杨从沈浮那里了解到,上海沦为“孤岛”后,电影界的进步力量大都撤离了,几家主要影片公司的制作工作都陷于停顿状态。
只有张善琨的“新华”尚在继续拍片,拍的居多是色情恐怖的东西,完全是为着赚钱。张善琨确已发了横财,其他电影公司老板眼红得很,也想步他后尘。
明星公司老板张石川,一面不顾舆论的斥责,将已停映十年的十八集神怪武侠片《火烧红莲寺》又拿出来放映,一面利用原明星公司的小摄影棚,替一些投机性的公司代拍影片。《恐怖之夜》就是替明华公司拍的恐怖色情片、至于明星公司本身,基本上已毁于战火,无力复业。
当然,像白杨这样的明星回上海去,哪个影片公司都会抢着要,抢去当“摇钱树”,在日寇的铁蹄下,拍那些色情、神怪、封建反动的东西,白杨怎能干这样的事,她是决不会上这个当的。
正在这个时候,陈白尘从武汉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好消息:田汉、阳翰笙、洪深、赵丹等人成立了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并要以电影为工具,与日寇作斗争。
白杨听着,禁不住问道:
“这么说,重返影坛又有希望了?政府当局设立了什么电影厂?”
陈白尘朝她笑了笑,扬起一张报纸,说:
“这是我从汉口带来的《新华日报》,上面有条消息,我读给大家听听。”
建设国防电影制片厂成立
电影为宣传利器,尤具教育机能,在国防意义上,它能唤起民众,动员全国民众参加抗战,更是一重要武器。自抗战展开以来,整个中国电影界,即在间接或直接战事影响中,几全部陷于停顿,电影从业员,除个别参加流动演剧队作宣传。作外,殊缺少统一的工作计划,积极从事国防电影作品之生产。我政府负责当局,有鉴于此,爰决设立中国电影制片厂,吸取全国电影界人材,从事国防电影之建设。兹悉该厂业已成立,工作人员除原有军事政训处电影股之全部人员加人外,明星公司之应云卫、袁牧之、陈波儿、舒绣文、王士珍、卡通专家万氏三昆仲,联华之黎莉莉、陈晨、许可、陈依萍等,新华之史东山、高占非等,均已加入工作。已拍摄之作品有史东山导演之《保卫我们的土地》,由魏鹤龄、舒绣文等主演;即将告成者,有袁业美领导高占非、黎莉莉主演之《热血忠魂》;在开拍中者,有阳翰笙编剧、应云卫导演、袁牧之、陈波儿主演之《八百壮士》……
白杨听有一大批同仁熟人已重返电影岗位,活跃在影灯之下,心里感到热腾腾的,恨不能马上投入他们的行列。
陈白尘完全理解她及其他影人的心境,就说:
“随着时局的发展,电影厂很快会迁到内地来,诸位男女影人会有用武之地的,请大家放心吧。不过,眼下,我们还得利用大小舞台,宣传抗日,这也是历史赋予我们影人的责任。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的朋友们,很快要来成都,与我们联合起来,在蓉城掀起一个宣传抗战的热潮。”
此时,白杨圆润的脸庞笑得像一朵绽开的白芍药。
1938年暮春季节,以上海业余剧人协会为骨干的抗日救亡演剧队,在沈西苓等人带领下,风尘仆仆赶到成都。
赵丹一来到朋友中间,就冲着白杨,手舞足蹈哼起了即兴杜撰的歌儿:
小杨,小杨,
还有咱怪模样的老板娘,
齐心辗碎路上的崎岖,
今朝相会在异乡。
莫道前路多艰难,
我们好比上沙场。
没有后退只向前,
演戏就是打东洋。
在一片欢笑中,两支队伍会合了,合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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