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啊,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爱情折断
这歌声随着风儿传入耳畔,就仿佛情人的呼吸一样撩动心弦。阿旺嘉措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想听这歌声来自哪一位美丽的女郎。怎奈山林悠悠,他只看到一个动人的身影,像精狐般在树丛花影中闪过,留下一串魅人的笑声,那笑声似在挑逗,又似在叹息,为什么她的情郎还没有出现?!
说实话,每当读到少年阿旺嘉措的这段经历,我都在感慨,这一切仿佛就是宿命的安排。首先,阿旺嘉措出生的家庭就是一个红教世家。长大之后,又被安排在一个红教寺院学习。说到这里,不能不提一下五世达赖喇嘛与红教之间的关系。公元17世纪,宁玛派在五世达赖的支持下,在西藏地区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西藏地方政府,每遇战乱、灾害、瘟疫等,都要从桑耶寺请宁玛派僧人进行占卜、作法禳解,可以说,五世达赖喇嘛大大提高了宁玛派在社会上的地位。因此,布达拉宫安排阿旺嘉措在这样一个红教寺院学习经文,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只能说,之后的发展,都是宿命的安排了。
这个午后,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午后了。似在听从命运的召唤一样,阿旺嘉措放下书本,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经幡,准备到寺院的后山走一走。
门口遇到了他的老经师:“阿旺嘉措,你要去哪里?”
阿旺嘉措恭敬地低头:“我到后山,为三年未见的母亲挂上经幡,祝福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不要太思念远方未归的儿子。”
老经师点头叹息:“快去吧,不过不要久留,你最好还是呆在寺院里。”
巴桑寺的极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山,那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树,高耸入云,神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幡和祭品。这也是藏人传统的朝拜习惯,一座神秘壮阔的雪山,辽远无际的湖泊,都是他们祭拜的神灵。在他们看来,这山,这水,这树,它们超乎寻常的壮大,一定是某位山神的居所。而对于山神的尊敬与崇仰,一定会带来风调雨顺,合家安康。
七 慈悲(2)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天气,阿旺嘉措走出沉暗的房间,多日的苦学让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他披着红色的袈裟,慢吞吞地走在去后山的路上。风儿轻轻地在衣袂边徜徉,仿佛在恭谨地护送他的行程。
几个老人下山了,看到他走过,微微地行礼示意。他也谦虚地微微还礼,停在路边,让出道路。一位老人抬起头,忽然惊讶地呆住了,他说什么也不肯接受阿旺嘉措的让路,而是把腰弯得更低了,坚持要他先走过去。阿旺嘉措有点窘迫,只好快步抽身而过。
他没有听到,当他离开时,那位老人惊叹的话语:那样好,那样庄严的相貌,一定是位最了不起的仁波切(活佛)。我何德何能,竟然敢接受他的让路呢?
这位老人或许和刘邦的岳父一样,有些慧眼识英雄的超能力。不过,阿旺嘉措显然比刘邦这个无赖更好认一点。至少他面目和善,清秀温和。但不管怎样,像这样老者一眼识英雄于草莽之中的人还是少而又少的。
阿旺嘉措继续在走,阳光晒得他有点热,他有点自嘲;当他还是个在家乡满山乱跑的孩子的时候,这点路程算什么啊?但是,这三年来,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学习,如今,竟然连这点路都让他气喘吁吁了。
一只蝴蝶躺在地上,看样子,它的翅膀似乎受伤了。如果有人不注意,它很快会被某人沉重的脚步碾为粉末。阿旺嘉措弯下腰,把它拾起来,蝴蝶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掌心,没有一点挣扎的企图。
阿旺嘉措怜悯地看着它,表情严肃而温柔。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这是一只行将死去的生命。而对于佛教徒来说,任何生命都是值得珍惜与尊重的。
众生平等。我们同生活在轮回之中。只是因为我们的前世,抑或前前世做了无数的善行,使得我们有缘成为人类。而它们,则不幸沦为恶道(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但是,它们的未来不见得不上升,我们的未来不见得不堕落。所以,佛教徒怜悯世人、众生,同样也因为是怜悯自己。
这就是慈悲的含义。
蝴蝶依旧躺在他的手心,它似乎也有一份洞悉人心的灵秀。它知道,作为一个小小的飞虫,它在临死时居然遇到了最大的幸运。那就是,邂逅了一位未来的活佛。他的一个咒语,就会改变它来世的命运。
不要以为这是夸大其词。在藏地,的确有这样的说法。有些飞虫,比如蚊子,它们会在午夜不停地在一位读经的僧人身边乱飞乱叫。而这位僧人如果对着它念一句“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冲它再吹一口气,它马上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去。因为,它已经得到了加持。有了这句真言,来世很可能不会在朝生暮死的圈子里打转了。
此刻,这只蝴蝶也得到了它企及的东西。阿旺嘉措一连对它念了六遍六字真言,蝴蝶的翅膀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在表达谢意,接着,就陷入了永久的沉默。
八 初见(1)
山歌不要对我唱,
请你向着悬崖唱;
只要歌儿能将悬崖唱开门,
我俩就有聚会的地方。
——西藏民歌
阿旺嘉措叹了一口气,把它放在路边格桑花的花芯上。这时,一个游方的乞讨僧人和一个孩子走过来了。衣衫褴褛的老人在向阿旺嘉措微笑,阿旺嘉措赶紧去掏自己的钱袋,忽然窘迫地发现,早晨出来,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带。老僧人咧开没有牙的嘴巴,冲着阿旺嘉措呵呵地笑,并不介意。但是,那小孩子却不肯放过他,拽着他的衣襟不撒手。
在藏地,人们没有拒绝乞讨者的习惯。即使是如今的拉萨,你也可以看到遍地的乞讨者,他们要的不多,只是一角钱就行了。如果你没有零钱,没有关系,你给他整钱,他找给你。不多,只要一角。当地人也把这类事情看得极为平淡。大家都是生活在佛土中的众生,今生施舍一点,来世就回报一点。所以,这些乞讨者甚至是帮助现世的人们,实现了一点善心的愿望。
不过,说实话,乞讨者并没有向施主强要钱物的习惯。给则收,不给也不求,他们只是悠然地坐在阳光下面,微笑地看着你,等着你自愿掏出钱包来。
这大概是阿旺嘉措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尴尬时刻了。如果这是一个和他年龄身份相仿的人,他不介意马上恶斗一场。因为,被揪住讨钱,对于藏族男人来说,这不啻于最大的羞辱了。
藏族是一个很好斗的民族,至今,很多藏族男人还有身上带刀的习惯。我曾经在拉萨的茶馆就看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两个康巴男人正喝着茶,忽然跳到桌子上,拿着自己的砍刀相互对砍。一时间,刀光血影,惨呼连连,(这叫声大多来自围观者,且为内地人)不过,很奇怪,没有人报警。藏族人的事情好像不喜欢麻烦警察,而当地警方也乐得民不举官不究。
不过,阿旺嘉措是没办法向这个调皮鬼动手的,因为很多藏族男人还有一个让人感动的优点,不打女人、孩子和老人。所以,他只能无奈地被扯来扯去。幸而,一个女孩子出现了,她的到来一下子解了阿旺嘉措的围。
她拽住男孩子的手,大声说:“你怎么可以强迫一个札巴(和尚)给你钱?你太给我们门巴人丢脸了。”
男孩子丝毫不以为意,他松开手,嬉皮笑脸地回答:“对不起,姐姐,我来晚了。这里的人们早回家了,我到现在一个角子都没有讨到,只好……”
女孩子拉着他:“走,跟我回家,我做包子给你吃!”男孩子欢呼一声,回头扶上老僧人:“我们马上去!”
阿旺嘉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眼看女孩子要离开了,不知为什么,生性害羞的阿旺嘉措竟然喊住了她,当她回头的那一瞬,他惊呆了。
眼前的女孩子,和普通藏族女孩一样,乌黑的长发,挽成一条油黑的大辫子,她的面庞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晒成黑红色,反倒相当白皙,只是在颧骨处,有一抹淡淡的红晕,好像点了胭脂一样迷人。当她望着阿旺嘉措,这个男孩子忽然有一种呼吸被哽住的感觉,为何,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竟然如此熟悉?
你在问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记忆流转,飞花逐月般奔回到久远世前,那时的你们,定也正当少年,或同在西北的草原上牧羊,她一曲悠悠羌笛让你泪落如雨。抑或某一生,你们同在江南,迎着春花细雨,在断桥边共诉离别的愁绪。满树的桃花缤纷,纷扰了记忆,蝶恋花成了绝响,萧郎别去,从此是路人。
八 初见(2)
每一次相逢的欢喜,每一段离别的愁绪,似乎都有她的容颜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只是这记忆似曾相识,清晰却又模糊,待到再相逢,只有那恍然一笑: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两百多年后,有一位女作家也曾这样叹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很巧么?不巧,佛经中云,这为机缘,定数。也可以说是因果,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逢,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相爱。只是这机缘也好,爱也罢,并非总是善缘,就如我们看过那许许多多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最终却只能生死相隔,抑或劳燕分飞,抱憾终身。人们说,这是“有缘无份”。只是,为何无份?亦是因果。
还有那许多也相爱过的人,有的中途离别,反目成仇,仇恨半生;有的一生磕绊,到死也不能原谅对方。这也是一种因果。佛经中如是解释,这样的夫妻或许来自惨烈的过去,譬如仇人、冤家。结成夫妻即是相互倾泻仇怨的机会。(没有一个人,能比你的爱人更能伤害你。这种伤害让你一直到死也难以冰释。)
还是张爱玲,在她的作品里,能够像一个外科医生一样,把感情这东西解剖得淋漓尽致,皮肉分明。然,在她初遇胡兰成的时候,还是会如此叹息“喜欢一个人,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当最终胡兰成辜负了她的情,使得她半生痴情终付流水,几乎拼尽了全身元气,才使得负心人的名字如那丝丝沉香屑,灰飞烟灭。
缘分两字,让人神往,却大有深意,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
佛教虽然深谙这个道理,但修行之人却未必能避开情劫。阿旺嘉措,他到底还是个少年,情窦初开的少年,那一刻,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向喜欢的女孩子表达爱意呢?哦,说喜欢或许为时尚早,但在那一刻,他决不能让眼前的女孩子像鸟儿一样,转瞬间就溜走了。
“你?你说你是门巴人,你的家可在门隅?”终于,阿旺嘉措憋出了这句话。
女孩子听到这句话,不禁回头,她的眼睛也亮亮的:“哦,是的!”
原来是故人!阿旺嘉措的心在欢叫,怪不得我看她那样亲切和熟悉。她让我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走啦,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叫央吉的男孩子竟然又跑了回来,他对绊住了姐姐的阿旺嘉措显然充满了敌意。那女孩子看到阿旺嘉措,明明也是眼波流转,大有深意,却深憾被这样一个小电灯泡打断了,只好向阿旺嘉措轻轻施礼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阿旺嘉措张口结舌,却想不出挽留的理由,只能怅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去。一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涌上了他的心,似一根细细的羽毛在轻轻撩动,他发觉,不管是这女孩子的声音,还是她的身形,都似极了山林中那精灵般的魅人女子。
夜半来,三更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匿处。
这邂逅的女子啊,也如精灵般鬼魅,再回首时,已难觅踪迹了。
挂完经幡,年轻的阿旺嘉措落寞地走下山去,整座山上,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太阳暖暖地照在天上,碧蓝的天空纯净如洗,微风轻轻地拂动他的衣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变了。有一种感觉,比风还要微细,已经丝丝地渗入了他的内心。
九 在那东山顶上(1)
在那高高的东方山顶,
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庞,
浮现在我心上。
——仓央嘉措诗歌
黄昏,很多村民都会来到寺院附近转经。这个传统从古沿袭至今。不管是行走在路上,还是聊天,或者看电视,你都会发现,藏民们不会停下手中的转经筒。顺时针旋转的经筒从不会有片刻的歇息。每一家寺院的周围,都会有一大圈长长的转经筒。小的大约半米长,大的比人还要高,转动一圈,必须倾尽全力。
除此之外,我还在进藏的路上,看过路边水流之上也有转经筒,一样在不停地旋转。原来,人们是利用水流的连续性,推动转经筒旋转的。这种转经筒也叫“水经筒”,这让我感慨不已。利用水流的力量能做什么,我们的脑子里只能想到发电,但藏民却一样把它运用到了虔诚之上。那么,转经筒有什么作用呢?一般来说,转经筒都不会是空的,里面缠满一轴轴的经文。少则百万遍,多的上亿遍。经文多为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当你转完,就相当于念诵了上亿遍的经文。
你或许会问,这不是投机取巧么?不是的。佛教鼓励你用各种“合法”的方式念诵经文。不论是默念,转经,还是挂经幡。越多越好,因为我们累世的罪孽实在太多了,就算一辈子不断念经也很难洗清。所以,转经可以帮助你消除很多罪孽。这大概也是藏区人们对转经非常热衷的原因了。
有一个朋友曾经和我探讨,她问,如果只是机械性地念诵经文,就算次数再多,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心并没有被感动。我也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后来忽然明白,她说的不对。因为,首先,她认为心是有常的,不管怎样也不会发生变化。其实不然,就算你对佛教不是很信奉,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够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地习颂经文,那么,在你的内心深处,总会有感动,总会有变化。事实上,久远劫之前,佛祖释迦牟尼的觉悟之路也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当然,只有你承认这个理论,才会有这个热情。否则的话,一切无从谈起。
阿旺嘉措的寺院有这样一位虔诚的老僧人。他什么都不做,一辈子就是转经,早晨吃完了饭,转一上午。中午吃点糌粑,继续转经,晚上有的话就吃,没有的话继续转经,周而复始。他的僧袍已经破旧不堪,红色都已经褪掉。这身破旧的僧袍却成了最庄严的标志。每当他出来转经,遇到的人都会低下头,恭敬地请他先行。阿旺嘉措喜欢跟在他的后面,一边转经,一边看着他瘦弱的背影。老人光着脚一圈又一圈地转,这里的道路他可能已经走过千遍万遍,虽然都是熟悉的风景,但是,如果把他转经时走过的路程加在一起,可能已经超越了从这里到达布达拉宫的距离。他的脚踝处全是泥土和裂痕,破旧的袈裟披在肩膀,看上去却比任何黄衣服(活佛穿的衣服颜色)都要威严。他是如何能够做到把整颗心都奉献给了佛教呢?这就是所谓的彻悟么?很多人读了那么多大部头的佛经,也未见得有这样的出离啊。
佛经中认为,出离心是修行的根本。什么是出离呢?佛经中解释为对这个红尘世界乃至整个六道的厌离,因为厌离,所以,才想出离。而这些,与我们在俗世中奋斗的方向恰恰相反,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十分热爱俗世生活,且为之奋斗不息的人,是无法真正与佛经的思想交合的。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最关键的就是这颗心对俗世已经有了厌离。如果没有出离,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九 在那东山顶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