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绝望。截肢不会截死人。大多数不会。也许会。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钱。两个女人。跟昂热拉的年龄差距。即使没有今天这一天。年龄差距,再加上是个残疾。不,不,上帝做得对,我对自己说。尽管很痛,但我看得明白。是的,是的,我看得明白。我已没有力量,现在再像个疯子似的将我拥有的一切押上去,过上六个月,追逐某种冒牌的幸福。去酗酒、去嫖妓、去赌。数小时后,我心如止水。我想,不,我不会做这种事,而是要规矩地、尽量好地结束此事,毕竟环球保险公司为此支付了我大笔钱。工作将会帮助我忍受一切,失去昂热拉,我的孤独,等待手术。然后得走着瞧。现在你得睡觉,我对自己说。
我上床,但是我睡不着。我的走投无路的处境令我喉咙作呕。我辗转反侧。我诅咒我的生活,诅咒昂热拉,诅咒上帝。您知道吗,理智、冷静、超脱地行事,就好像你已经是个能承受一切的人,这是一回事。然后你躺到床上,冷冷清清,没有任何人对你讲话,没有一个人听你讲,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个家,什么也没有——这又是另一回事。连最后的东西、连希望都没有了——是啊,这已经有点不同了。
14
马尔科姆·托威尔不厌其烦地挑选合适的球棒,走来走去,目测球,不慌不忙,把球棒举到头顶,然后击出去。球飞走,越过护理过的草地飞得远远的,这儿的草地起伏不平。
“不赖。”马尔科姆·托威尔满意地说。他穿着山东绸的衬衫和紧身的灰色麻布裤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花丝巾,有点太注意修饰了。他动作像个女人,讲话软绵绵的,唱着歌,哼着曲。我们走向第三个洞,球落在那附近。一个球童推着小车跟着我们,车上放着托威尔的球棒,球装在一只袋子里。那球童是个长满粉刺的男孩,至多十四岁。他只讲法语。我们只讲英语。
这是六月十三日,星期二,上午八点半。我一大早打电话到托威尔家,因为我知道,他每天在莫金斯附近的草地上打高尔夫球,而且,因为炎热,是上午打。他开着他的奔驰车到“庄严”酒店前接我。这天夜里我睡了也许半个小时,但我感觉精神旺盛,心情舒畅。我一点也不想昂热拉和那条要截肢的腿,一次也不想。但这其实是撒谎。
“真迷人。对不对?”托威尔望着那个小球童,冲他微笑。他推着小车跟在我们身后。小男孩开心地笑着回答他。“我非常迷恋这男孩。他迷恋我,总想跟我走,不跟其他任何人,将我深藏在心,可爱的小不点儿。这粉刺——迷人,对不?”
“对,”我说,“迷人!”我将泽贝格告诉我的一切都讲给托威尔听了——他对赫尔曼在法兰克福的举止的想象,对这底下发生的事和是什么逼得赫尔曼自杀的猜测。现在我问:“您相信这个理论吗?”
“哪一种……噢,当然。不,我不相信。荒谬至极,我请您原谅,卢卡斯先生!赫尔曼跟我们干这种生意很多年了——我是说,跟我们,以基尔伍德做我们的代言人。这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这个赫尔曼。害怕失去他的名声?幡然悔悟?喏,您知道!您不了解银行家们。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害怕。他们神经好得很。”
“那您不相信是自杀?”
“不。”托威尔扭着屁股走。我走在他身旁。我们大步走。我的脚一切正常。“我跟先前一样相信是谋杀。”
“为什么要谋杀赫尔曼呢?”
“这我不知道。但一切都证明是这样——我指的是他死后发生的一切。您看得见,每个太接近这件事的人都被谋杀了,那个可能泄露点什么的人,像可怜的酗酒的约翰·基尔伍德,那个也许知道一点情况的人,像这位维阿拉或这位护士。那就得有一位杀手,对不?为什么不会是他杀害了赫尔曼呢?保护自己。我听说,甚至企图袭击过您?”
“对。”我说。我们现在来到球跟前了。它躺在一个小坑里,洞就在这附近。托威尔检查一下地形,挑选了另一根球棒,摸摸球童的金发,摸摸他的脸。他打量球,击出去。球果然滚进洞了。
“好极了。”我说。球童取出球,又将它放好。托威尔不是惟一的球手,我还看到其他人,在很远的地方。球场上笼罩着无限的宁静。
“那个人会是谁呢?”
“您认为,有可能是我——或者是我指使的。是不是,您可是这么认为的?”他几乎是温柔地冲我微笑,“您注意到这小家伙有像丝一样光滑的睫毛没有?像个小女孩。漂亮,对不?有可能是我指使的,因为,基尔伍德委托赫尔曼经营的套汇和其它生意导致科德公司的英国配件供应公司破产了——因为这家配件供应公司几乎全属我所有。”他低笑一声,“卢卡斯先生,这当然让我不舒服,但是您肯定知道,那家公司只是我的许多公司里的一家。”
“这我知道。”
“您也会相信,这一破产不会置我于死地。”
“肯定的。”
“那好。”他轻轻地撑在一根球棒上,“另外您别忘记,科德公司也属于我——属于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我始终同意基尔伍德和赫尔曼所采取的措施。他们先是毁掉了一家配件供应厂。我倒霉。但我可不能对赫尔曼不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我的间接委托做的。科德公司依然存在。我在它里面占有很大的股份。正如其他人有他们的股份一样——萨冈塔纳、泰奈多斯、法比安和基尔伍德。他死了。他有遗产继承人。”
“这就是说,您认为,这些人当中谁也没有一个谋杀赫尔曼的理智的动机。”
“正确。”
“但您仍然相信是谋杀。”
“我讲过那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吗?不,我相信我没这么讲过,卢卡斯先生。有一个凶手,这我坚信,但是他不在我们的圈子里。这是一个局外人。因此,看看基尔伍德吧,我们都处在危险之中。我只能希望你们这帮人勤快点,在凶手像对可怜的约翰那样再次行凶之前,将他找出来。”
“约翰·基尔伍德把那场谋杀归咎于自己——有点模糊——归咎于‘我们大家’,正如他所讲的,您记得吧。”
“约翰是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上帝宽恕他的灵魂。”
他也讲到了博卡的那个阿尔及利亚人,说一切都是从他开始的:“我们找到了那个阿尔及利亚人。那台定时爆炸器的炸药是他提供的。赫尔曼夫人的护士收下了它。”
“那个阿尔及利亚人说的?”
“我们还没来得及问她,护士就被害了。”
托威尔又忙于打球了。他换了两次球棒,用手摸摸喜形于色地望着他的球童,在球前走来走去。
“也许护士跟凶手是联合的。”
“基尔伍德怎么知道了博卡的阿尔及利亚人?”
“也许他进行了调查,懂得的比我们其他人都多。”
“您讲他是个不可救药的醉鬼?”
“因此他进行了调查!”托威尔终于将球击走了。我们在草地上继续往前。“警方没有进展。您没有进展。你们可都是专家啊!你们为什么没有进展?”
“为什么没有?”我问
“因为你们都被那个固定的想法迷住了,以为是我们中的一个人干的,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个。如果您不能撇开这一想法,您将永远不会获悉真相,卢卡斯先生。你们将太多的秘密塞进我们当中。我们不是发过誓的黑社会,我们不是cabale。”
cabale——这个词又来了!英语里也有它。黑社会——小个子拉克洛斯这么形容“富豪”们的这个社会。他认为他们组成了一个盟过誓的黑社会。马尔科姆·托威尔取笑了这个念头。他笑着朝球的方向走去。小球童和我跟在他身后。在这城外的莫金斯的高尔夫球场上,景色非常秀美。我深深地呼吸这纯洁的空气。微风轻吹。多汁的嫩叶在老树稍上颤动。当我仰头望天,想看看太阳有多高时,我注意到了。
第四节
15
十一点左右,我回到“庄严”酒店。酒店的室外大游泳池里有几位客人在游泳。其他人躺在太阳底下。我看到帕斯卡勒·特拉博坐在昂热拉和我的那个角落里。她使劲向我招手。我向她走过去。帕斯卡勒穿着一件很薄的胸衣和一种料子很薄的裤子。这个角落里还很阴凉。
“我等你两个小时了。”她跟我们打了招呼,等我在她身旁坐下后说。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说。
“你也不可能想到。我还会再等两个小时,再等四个小时。你总会回酒店里来。”
一位侍者出现了。
“你喝的是什么?”我问。
“杜松子酒加奎宁。”
“我也要一份。”我说,“给夫人再来一杯。”
侍者走了。
“什么事,帕斯卡勒?”
“昂热拉。”
“昂热拉怎么了?”
“她昨晚来了我们家,呆了一整夜——在那种状态中,我们不能让她单独一个人。克劳德今天早上送她回家了。她的车还在修理厂里。”
“什么叫——在那种状态中?”
“她垮了,彻底垮了。她全都讲给我们听了,谈你妻子的信,她对此的反应,你如何反应的,说你打了她就走了。”
“我失去了理智。”我说,“我道了歉。我实在是感到抱歉,真的。”
“这我知道。这昂热拉也知道。她也难过得要命。”
“什么?”
“她那种行为。她相信了你妻子写的信,而不相信你的话。”
噢,上帝,我想。噢,上帝,你这是怎么对我啊?我刚刚开始适应走给我划定的路,现在你又将一切反过来。上帝,或者不管你是谁,你做出这一切,让这一切发生,你就同情同情我吧。我是个病人,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么多。
“你一句话也不讲。”帕斯卡勒说。
“我好讲什么?”
“跟昂热拉一样的举止。她好讲什么?她能对你讲什么?她不知道。她不敢随便讲什么。罗伯特,我还从没见过一个比她更不幸的人。她不知道我在这里。你得去找她,罗伯特。”
“不……不……这……我不能这么做。”
“你不再爱她了吗?”
我感到我的眼睛开始火烧火燎。我望向游泳池,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刚刚跳进水里,激起高高的水花。
“我,”我说,每个词都令我窒息,“我比过去更爱她,不管她做什么,我都将爱她。”
“她同样爱你,罗伯特,但是她羞愧。她相信,她永远也不能弥补她所做的事了。因此,你得去找她。”
我沉默。幸福感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它,但它来得缓慢,令我伤感,这听起来是如此的奇怪。如果我们的爱情继续下去,那么一切就更要麻烦、更严重——在几个月之后。可是我已经适应了……
我适应了吗?我想。一秒也没有!百分之一秒也没有!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上帝。但是要让昂热拉和我重新和好。一会儿,只要一会儿。等我到了那种地步。无论如何,我们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了。
“罗伯特,回答啊!我请求你,回答我!”
侍者端着饮料出现了。我看到他走过来,不等他来到面前,就跳起身,一句话也没讲,跑过平台。众人都望着我。当我冲到泽尔热面前时,那个泊车师傅也吃惊地看着我。
“出租车!”我说,“请您赶快叫一辆!”
他急忙走了。
我站在烈日下,望着那个大花圃,我的呼吸迅猛短促。昂热拉,昂热拉。噢,苍天在上,昂热拉。
16
当她打开门时,她让我觉得特别的脆弱和疲惫。她的脸上有哭过一整夜的痕迹。棕色的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她的嘴在颤抖。她想讲什么,但是讲不出来,只发出一声沙哑的叫声。
我抱住她,温情地吻她的嘴。这时她哭起来。
“昂热拉,别哭了!”
她摇晃着头,抓住我的手,带我到阳台上,带到烈日下鲜花的海洋里。我们坐到预先卷起的遮篷下,坐在阴凉处的一张宽床上,相互不看对方,长时间不讲一句话。我俯瞰城市和大海,我看到天空和飞机,我感觉到,我好像看到整个世界浓缩在一个小核桃壳里,就像诗里写的:“我看到耶路撒冷和马达加斯加,北美洲和南美洲……”昂热拉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我们彼此不再放开。她望着九重葛,但我想,她什么也没看。
最后她低声说:“我很抱歉,罗伯特。我真抱歉。”
“别再提它了,”我说,“已经过去了。”
“对,”她说,用力握握我的手,“已经过去了,罗伯特。再也不会发生了。可我感觉真难受,难受得要命。这怎么会发生的呢?”
“别再想它了。”
“我忍不住不想它……我无法忘记它。我也不想忘记它。我想过,我爱你,没有哪个女人能爱得这么深。然后我又怀疑你,赶你走,相信你妻子写的。”
“你相信它,是因为你太爱我。”我说。海上又有许多帆船了,这回它们的帆五颜六色。“就是这么回事。换成我同样也会这样。”
“这不对。你从没怀疑过我。”
“噢,怀疑过。”我说。现在我们四目对视。她眼睛里的金点在闪烁。我说:“这才是开始,昂热拉。咱们得想办法,别真的失去理智。咱们才处于开端。卑鄙、无耻和诽谤还会成吨地向我们倾泻。但咱们本来就知道了,不是吗?”她点点头,仍然很严肃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吧!昨天咱们俩都失去了理智。我打了你……”她把一只手指放到我的唇上。我推开它。“我打了你。我走了,怒气冲冲地扔下你一个人。这再也不会发生了。”
“不,”她说,“绝对不会了。”
噢,上帝,我想,脑子里似乎听到儒贝尔大夫的声音:“……六个月之后。这是实情,卢卡斯先生。您想知道全部实情……”
这一下我又想到,如果他们截去一条腿,不会死人。有时候当然会,但是不经常。
“我对你太不公平了。”昂热拉说。
“我给了你这么大的痛楚。”
“不是你,你从来没有过。”昂热拉说,“不,今天我全明白了。现在这就是最后的证明。”她的眼睛模糊起来,“到我身边来,罗伯特。”她说。
17
我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看着昂热拉准备我们的——一顿很晚的——午餐。厨房和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我听新闻,却没听到,因为我所想的一切都是昂热拉,昂热拉,昂热拉。她现在十分愉快,十分幸福。当她经过我身旁时,她俯下身来吻我。她说:“这样老看电视真是疯了,叫你受不了吧?”
“一点也不。”
“噢,你太礼貌了,才不讲。”
“这是事实,昂热拉。”
“你看,我孤身一人,那么多时间,不断地看——当然不总是,但是经常。我的电视癖就由此而来。比起我一夜一夜地乱转,你更喜欢我这样。是不是?”
“不,”我说,“我更愿意你一夜夜地转来转去。”
我帮着昂热拉铺好平台上的桌子,我们平静地坐着。当我们收走餐具后,我们从宽腹的高脚杯里喝了一点威士忌。昂热拉吸烟,我不吸。她左手上的戒指亮闪闪的。
“罗伯特,”昂热拉说,“今天是六月十三日。咱们的第一个生日。”
“对。”我说。激动和一夜未睡的后果来了。我越来越打瞌睡了。“你知道,我很想咱们特别地庆祝这一天。咱们有过这一打算,对不?”
“我也想这样。我想过,咱们去尼古拉的‘黄金时代’。这是一家我一定要带你去的饭店。”
“咱们先在‘庄严’酒店‘我们的’那个角落里喝一杯开胃酒。”
“当然,最亲爱的。”
“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你今天晚上穿得光彩照人,像过节似的,好吗?”
“你知道吗,‘黄金时代’是一家很有名、很好的饭店。去那儿时没有人穿得像出席宴会似的。人们会觉得那样很滑稽。”
“随他们去吧,”我说,“这是我们的生日。我们想怎么庆祝就怎么庆祝。我是那么迷恋你在‘老英格兰’买的那身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