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人弄醒的。有什么东西在戳我的肚子。我睁开眼,发现一个皮肤黝黑、长着浓密黑胡须的男人正用细木棍使劲捅我。但让我困惑的并不是木棍,而是他右手握着的一把枪!那枪并没有指向具体的某个人。
“这是抢劫。”男人平静地宣布,那声调就好像在说:“今天是星期三。”他穿着白T恤、黑裤子,留着长长的头发。他很年轻,看起来就像个街头罗密欧,或者说大学生。但说实话,我还从来没在电影银幕之外见过这样的强盗;也许他们就是像大学生。他再次开口:“我要你们全部从铺位上爬下来,慢慢地下来。如果没有人想当英雄,就谁都不会受到伤害。别想逃跑;我的兄弟已经堵住了出口。如果你们全都乖乖地合作,只要十分钟就能完事。”
阿克夏、米娜克西还有他们的父亲,同样被枪逼着,慢慢从铺位上爬下来。他们看起来还有点儿迷迷瞪瞪的,动作也不稳。当你半夜三更突然被人弄醒时,大脑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作出反应的。
现在,我们全都坐在下边的铺位上。阿克夏和他父亲坐在我旁边,米娜克西、她母亲和带小孩的女人坐在我们对面。婴孩又开始情绪躁动大声哭闹,年轻母亲试图安抚孩子,而孩子却哭得更厉害了。盗匪声色俱厉地说:“给他喂奶!”年轻的母亲惊慌失措地撩起上衣,一下子露出了两个乳房。盗匪咧嘴淫笑,作势去捏她的一个乳房。女人惊叫着,赶忙拉下衣服遮住胸脯。强盗哈哈大笑。此时,我一点儿都不感到亢奋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枪顶着你的头,可比暴露在外的乳房更能吸引你的注意力。
第八章 西行快车上的凶案(2)
现在强盗牢牢地控制住了每个人的注意力,开始着手抢劫。他左手拿着个褐色的麻布袋,右手持枪,喝令所有的人:“好了,把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放进这个袋子里。男人们,把你们的钱包、手表和口袋里的现金都交出来。女的把手提包、手镯和金项链给我。谁胆敢不听话,我立刻打死他。”米娜克西的母亲和年轻妈妈惊叫起来。我们听见别的车厢里同样传来哭叫的声音,大概强盗的同伙也向其他旅客发出了类似的威胁和指令。
强盗提着敞开的麻布袋走近我们,一个一个地查看。他先凑到带小孩的女人面前,年轻妈妈惊恐万状地拿出她的褐色皮包,打开来,很快地将橡皮奶嘴、一瓶牛奶掏出来,然后把皮包放进强盗的袋子里。因为中止了喂奶,婴孩再次号哭起来。
米娜克西看样子是被这一情景吓呆了,她把金手镯抹了下来,正要放进袋子时,强盗却丢下袋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比这个手镯要漂亮得多呢!我亲爱的。”米娜克西不顾一切地企图挣脱那老虎钳般抓牢她的手。强盗放开她,却又一把抓住了她的克米兹。他抓住的是她的领口。她急忙朝后退,拉扯之下衣服几乎被撕成两半,乳罩露了出来。我们全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米娜克西的父亲再也无法忍受,“你这个恶棍!”他喊叫着,试图给强盗一拳。可是强盗的反应比美洲狮还要敏捷。他迅速放开米娜克西,用枪托朝着她父亲重重一击。商人的前额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从那里冒了出来。米娜克西的母亲再次大声哭喊。
“闭嘴!”强盗厉声警告,“否则我杀了你全家!”
这句话立刻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身处险境,每个人都完全静默下来。恐惧纠结在我的喉头,我的双手变得冰凉。我听见每个人强憋着的呼吸声。米娜克西轻声抽泣。她母亲将手镯和钱包扔进袋子里,她父亲也用颤抖的手把自己的手表和钱包放了进去;阿克夏问强盗,他的《阿奇漫画》是不是也要放进去,强盗火了:“你以为这是开玩笑,是不是?”他嘴里不满地咕哝着,同时给了阿克夏一巴掌。阿克夏疼得大叫,去摸自己的脸蛋。出于某种原因,我觉得这番对白颇为可笑,有如恐怖片中的滑稽过场。
强盗厉声训斥我:“笑什么笑?你有些什么?”我从前襟口袋里拿出些零钱和几张票子,放进袋子里,只留下了我的一卢比幸运钢镚。然后我往下解我的手表,但强盗看看表说,“这是假货,我不要。”
强盗掂了掂麻布袋,似乎对从我们包厢搜刮到这么多东西很满意。正当他提着袋子准备离开时,阿克夏突然喊叫出声:“等一等,你忘记了点儿东西。”
我眼看着这一场景如慢镜头般展开。强盗转过身来,阿克夏指着我说:“这个男孩身上有五万卢比呢。”他声音很小,但对我来说大得好像整列火车的人都能听到。
盗匪威胁似的看着阿克夏:“又是一个玩笑?”
“不,不是。”阿克夏说,“我发誓。”
强盗看了看我铺位下边,问,“在这个棕色的箱子里吗?”
“不是,他把钱藏在他的内裤里,用一个信封袋装着。”阿克夏回答,不自然地赔着笑。
“啊哈——”强盗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颤抖起来——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因为愤怒。强盗走近我,说:“你是赶快把钱拿出来呢,还是要我当众把你剥个精光?”
“不。这是我的钱。”我哭叫起来,本能地护住腰间到裤裆那一片,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条件反射般地去阻拦一个任意球。“这是我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我是不会给你的。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强盗发出一阵粗哑笑声。“难道你不知道强盗是干什么的吗?我们要的就是不属于自己的钱,就是从那些不知道我们名字的人手里弄到钱。现在,赶快把钱给我。难道要我亲手扒下你的裤子吗?”他在我面前摇晃着手枪。
像一个被打败的斗士,我在枪弹的威逼下弃甲投降。我慢慢把手伸进裤腰带,抽出那个被汗水濡湿、散发着我的体味的马尼拉纸信封袋。强盗从我手里一把抢了过去并打开来,当他看见里边确实是崭新的一沓千元卢比时,高兴地吹起口哨。
“你他妈的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啊?”他问我,“你肯定是从什么地方偷的吧?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个。”他把那些钱丢进麻布袋子里,说,“我和我的伙伴在这里会合之前,你们任何人都不准动。”
我只是默默地瞪视着,眼睁睁看着我那五千万的美梦被人攫取,丢进那个褐色的麻布袋里,和中产阶级的金镯子、钱夹混在一起。
强盗转移到车厢里的下一个包厢去了。但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于拉动紧急呼叫索。我们在座位上扎了根,就像葬礼上的哀悼者。十分钟后,那家伙背着袋子回来了,袋口已经扎住,枪依然握在他的右手里。
“真他妈好啊。”他说,一边掂量着那个袋子,向我们显示里边装满了东西,所以很重。他看着我,咧着嘴笑,好像一个恶棍刚刚抢掠了某人的玩具。然后,他不怀好意地盯住米娜克西。她用围巾遮着前胸,但是透过薄薄的纤维,仍然可以看见她白色的乳罩。强盗舔舔他的嘴唇。
外面传来强盗同伙的叫喊声,“我准备好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来了。”在我们这节车厢的强盗回答。火车突然开始减速。
“快点儿!”其他强盗一个个跳车而去。
“来了。来,拿着这个袋子。”我们这边的强盗把麻布袋——连同我那五千万的黄粱美梦——一起递给了车门外的强盗。他正要跟着跳下火车,却在最后一秒改变了主意,返回到我们的包厢,“快,快给我一个告别之吻。”他对米娜克西说,一边挥舞着手枪。米娜克西惊恐万状,蜷缩在座位上。
“你不想亲我?好吧,那就拿掉你的围巾,让我看看你的奶子。”他命令她,双手握枪朝着米娜克西号叫,“最后警告,快点儿,露出你的皮肉来,否则我走之前叫你的脑袋开花。”米娜克西的父亲闭上了双眼;她的母亲已经晕了过去。
米娜克西带着屈辱的泪水,抽泣着撩开她的围巾。内里只有一件白色的玩意儿:两条带子连着两个罩杯。
但我眼前呈现的并不是这个场景。我看见一个长发飞扬的高个女人。狂风呼啸;她长长的黑发随风飞扬遮住了她的脸,令她的面部忽隐忽现。她身上的白色纱丽轻薄如纱,飞舞飘荡如风筝。她怀抱着婴孩。一个留着长发、胡须浓密、穿黑色长裤白色T恤的男子正向她逼近。他用枪指着她,咧嘴淫笑。“解开你的纱丽。”他狂叫着。女人开始哭泣。闪电倏忽。尘沙四起。树叶飞舞。婴孩突然从妈妈怀里跳下来,跃向男人,照着他的脸抓了一把。男人尖叫着把孩子推开,但婴孩再次冲上来抓他的脸。婴孩和男人在地上翻滚扭打;身穿纱丽的女人在后面哀哀哭泣。男人回过手来,用枪直指那婴孩的脸,但此刻婴孩被赐予了超人的力量。他用小小的手指推开枪管,掉转了枪口的方向。男人和婴孩再次扭打在一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在地上翻滚。他们认定了这是一场殊死的决战。有时男人占据了上风,有时婴孩突然扭转局面,看起来要赢。男人终于腾出了持枪的手臂,他的手指勾住了扳机。婴孩的胸脯正对着枪口。男人用力扣动扳机。但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婴孩设法扭转了枪口,使之朝向男人自己的胸膛。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男人往后倒下,Ω移Ω动Ω书Ω城Ω好像被一股突然爆发的力量击中。鲜血立刻染红了他白色的T恤。
“啊,天哪!”我听到阿克夏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来自山洞里的回响。强盗躺在地上,离车门只有几英尺,而我手里正拿着那把枪。一缕轻烟从枪口慢慢地飘升上去。此时,火车开始提速。
我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你的好梦做到半截却被突然惊醒时,大脑总得要一些时间去反应吧。但如果你手里有把冒着烟的枪,脚边躺着一个死了的男人,事情便再明白不过。强盗的白T恤上到处是血;颜色越来越暗,范围也越来越大。这可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电影里,一颗子弹能立即制造出一片红色,并一直保持同样大小,直到人们把尸体抬进救护车里为止。不对!事实上,子弹刚刚射进人体时,甚至没有血流出来;它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渗出来的。一开始只是个小红点,还不如一颗图钉大,然后变得像钢镚那么大,像茶碟那么大,再后来扩展得跟晚餐用的盘子那么大。红色不断地、不断地扩大,血越来越多,直至奔流成河。整个车厢几乎都泡在鲜血的河流中,我开始透不过气来。阿克夏的父亲狠命摇晃我的肩膀:“振作起来,听我说!”他大声叫喊;红色在我眼前消散。
我坐在我的铺位上,成群的人围着我。实际上,整个车厢的人都跑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来看热闹。他们看到一个已经死去的、无名的强盗,他躺在地下,白T恤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渍;以及额头上带着深深伤口的父亲;每一滴奶水都已被饥饿的婴孩吮吸净尽的、惊恐的母亲;绝不会再在火车上看《阿奇漫画》的弟弟;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噩梦的姐姐;还有一个街头男孩,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笔财富,但永远不会再做中产阶级的美梦了。
包厢内黄色的灯光异乎寻常地刺眼。我一次次艰难地睁开眼,双手无力地握着枪。这是一把小巧而实用的枪,有着银色合金枪身和黑色的扳机。枪身两侧都清晰地刻有“科尔特”几个字,还有一个奔马的图形。我掉转枪身,在另一边的枪口附近发现了“轻型”字样,但我却感到它重得出奇。枪身上还刻着些字母,虽然已不大清楚,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美国造”和“DR24691”。
米娜克西偷偷地看我,眼神就好像萨利姆在看着电影明星。我知道,在这个瞬间,她爱上了我。如果我现在向她求婚,她会答应嫁给我,我们会有一群孩子。即使没有那五万卢比,我们也会过得很幸福。但是,我没有回应她的顾盼,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此刻,在我的眼里只有手中的枪,和死去的无名强盗的脸。
他可以有许多种死法。他可以在拥挤的市场里遭遇警察被击毙而死;可以在路边小摊上喝茶时被敌对的帮派杀戮而死;或因为染上霍乱、得了癌症或者艾滋病在医院里不治而死。然而,他没有死在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下,而是死于我射出的一颗子弹。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火车旅行最关键的就是可能性,但心脏处的那个弹孔却使一切成了定局。死亡的躯体绝不会再乘火车旅行;也许它会去往一个火葬场的柴堆,但绝对不会再遇到叫卖的小贩和火车检票员了。我呢,无论怎么说,将要面对的很可能不仅仅是小贩和检票员,还有警察。他们将怎么看待我?是一个英雄吗?保护了端庄的女孩,并为这世界除掉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强盗;还是一个冷血杀手?枪杀了一个男人,甚至在不知其姓名的情况下。我知道的仅有一点:我不能冒险寻找答案。泰勒上校的话猛然闯入我的意识,如同一道闪电来自天空:搞乱你的行踪,甩掉你的尾巴。现在我清醒地知道必须怎么做了。
火车即将到达下一个车站。那里毫无疑问会有一队警察在等着我。我从车门跳了出去,手里依然握着枪。我飞奔着,越过铁轨跳上另一列正要离开月台的火车,将自己挂在车门上。当火车经过一座铁路桥时,我把枪丢进黑黢黢的河流里。然后,在火车到达下一站时,我跳出去并找到另一列开往另一地的火车。我就这样跳来换去地折腾了整整一夜,从一个车站转移到另一个车站,从一列火车转移到另一列火车。
一座座城市在我眼前掠过,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自己乘坐的火车是向南还是向北,向东还是向西;我甚至不知道上的是哪一趟列车;我只是不停地换呀换。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那就是我绝不能去孟买。阿克夏可能已经告诉警察有关我和萨利姆的关系;他们会在加可帕逮捕我。我也不能在那些冷清昏暗的车站下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等待着这样一个车站:灯火明亮、人声鼎沸、人潮熙攘。
早上九点钟,我乘坐的火车喷着蒸汽停靠在一个看上去喧嚣忙乱、人潮拥挤的站台。我下了车,戴着冒牌的卡西欧手表,穿着扯破了的、少了三颗纽扣的纯棉衬衣,脏兮兮的满是油污烟尘的Levi’s牌牛仔裤。这个城市看起来是不错的暂时栖身之地。我看见月台的尽头立着一块巨大的黄色牌子,上面用黑色粗体字标出:阿格拉。海拔169米。
丝蜜塔捂住嘴。“啊呀,天哪,”她吃惊地说,“你是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杀死这个男人的罪恶感中?”
“是两个男人。别忘了我是怎么把桑塔拉姆推下楼的。”我回答。
“可发生在火车上的事纯属意外。你完全可以证明那是正当防卫。不管怎样,我会先查查这个案件是否登记在册。我不认为其他乘客会让你受到牵连;毕竟是你救了他们。顺便问一下,那个女孩后来怎样了?是叫米娜克西吧?你后来又见过她吗?”
“没有。再也没有。现在还是继续看竞赛节目吧。”
演播室里,灯光再次转暗。
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问:“现在,我们进入第七个问题,奖金二十万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说。
“好。请听第七题,谁发明了左轮手枪?是A,塞缪尔·科尔特;B,布鲁斯·布朗宁;C,丹·韦森;还是D,詹姆斯·瑞弗沃?”
背景音乐响起。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你听说过这些名字中的任意一个吗?”普瑞姆问我。
“其中一个有点儿耳熟。”
“那么你打算退出呢还是碰碰运气?”
“我不打算放弃。”
“再想想,如果答错了,你可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