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告诉我。”我说,“怎么会这样?我从来就……”我的声音愈来愈小。
“你是否愿意由我们来处理后事?”
“我不知道。”
“你晚一点可以来我们诊所,我们会告诉你有哪些安排。”
“好的。”我回答她,“我晚一点过去。”
我挂了电话,走到化妆台前,把椅子拉到衣柜旁。然后站上椅子,从衣柜上拿下来一个扁扁的、咖啡色的旧旅行箱,把它放在床上。我打开旅行箱,在成堆的信件、照片、票根以及其它在我的生命里具有纪念价值的物品中翻找着,直到找出我需要的那个东西,并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金色和白色交错的万宝路淡烟烟盒。我打开烟盒,把里面唯一的一根烟拿了出来。烟还没放到嘴巴里,我就感觉到内心的阵阵悸动,心仿佛突然裂成了两半,接下来,眼泪就这样无法遏止地滑落、滑落,一直在滑落……
7∶15 a。m。
“Surprise!”海伦大叫着走进房间。
听到她的叫声,我从已经看了十五分钟的《经济学人期刊》(The
Economist)中抬起了头。只见她身上只穿着我的白色衬衫,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我。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颗水煮蛋、三片烤吐司、一朵白色康乃馨插在玻璃杯里,还有……应该是一份《金融时报》。
“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啦!”她回答,“特别的早餐服务。”
“真该让你早点搬过来。”
“我想我搬过来之后,是不会每天早上都有这么棒的服务的哦。”海伦笑了。
“真的吗?”我开玩笑地说,“那我可要再考虑一下啰?”
“不行。”她说完把托盘放到我的面前。“来不及考虑了!我打算重新装潢客厅、买一组新沙发,还有把眼前的这个单身汉丢出这件房子。我甚至考虑到有必要再各买一套男用、女用的浴袍,我才不要总穿着这个呢……”她指着我的衬衫,而我不得不承认穿在她身上比穿在我身上好看许多。
“你觉得怎样?”
“男用和女用的浴袍?有点不像我的作风。”
她倾身过来给了我一个吻。“试试看嘛!”
7∶22 a。m。
“我真不敢相信迪斯可居然死了。”我泪流满面地在电话里对马可士说。
“我理解你,甜心。”他说,“你一定很难接受。”
“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不该这么难过。”我对马可士说,“那个声音说,我不该为了一只死去的猫而哭泣,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值得我哭泣的事情。但是我才顾不了那么多,那是我的猫!从她还是小猫咪的时候我就开始养,已经十年了。”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去兽医院……决定怎么处理吗?”
“应该是的吧。我今天没心思工作了,我一会儿打电话去请假。”
“我很想陪你去兽医,但是……”
“我知道你没时间陪我。我一个人去,没关系的。”
“你不想找珍陪你去吗?”
“她跟她的新男友去赫尔辛基(Helsinki)了。没关系,我一个人去能行的。”我停了许久,“你觉得我应该打电话给吉姆吗?我的意思是,迪斯可也是他的猫。但是我不想惹你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呢?”马可士向我保证,“你只是通知他而已。”
“你说得没错,但是自从我跟他离婚之后,就没有再跟他联络了。希望他没有换手机号码。如果他和别人住在一起,又刚好接起了他的手机,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我真的很佩服你的想像力,总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你自己决定吧,只要你开心,就去做吧。”
7∶38 a。m。
我正准备从浴室里走出来,听见我的手机正着响着《女武神的骑行》(The Ride of the Valkyries)的旋律。
“海伦!”我在浴室里大叫着。“可以帮我接一下电话吗?可能是公司打来的。”
手机的铃声停止了。我全身湿答答地站在浴室里,等着海伦告诉我是谁打来的。
“一个女人。”她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我说,“她想跟你讲话,说有很重要的事。”
我从海伦手中接过手机,她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我走回浴室接听电话,以免外面走廊的地毯被弄湿。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站在镜子给前额的头发分出一条发线,这是我每天例行的工作。“喂?”我凝视着头皮对着电话听筒说。
“吉姆,是我。”
这个声音,让我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到地上。
“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抱歉。”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我听到了……只是……你是艾丽森吗?”
“是的。听着,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迪斯可昨天晚上死了,死因是癌症。”
“我不知道猫也会得到癌症。”
“这就是我……”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小。“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仅此而已。”
“这个消息太让我吃惊了。我感到非常难过,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我悲痛地笑着,“我一直还把迪斯可的照片贴在衣柜的镜子上,虽然这听起来很蠢,但是我确实这么做了……她经年应该十岁了吧,是吗?在猫王国里,这算是长寿了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很长那长寿了吧。”
“她现在在哪里?”
“在兽医院里。我等一下要去那边……我不知道……”艾丽森开始哭了起来。
“我今天会在家工作。”我告诉她,“如果你需要我陪你去的话,我很乐意。”
“你不必去的。我一个人没事的。”
“我也想去。毕竟,迪斯可也是我的猫。”
艾丽森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我们约好一个钟头后在她的公寓里先碰面。说完,我挂上了电话。
海伦一边唱着厨房里的收音机中播放的歌曲,一边走进浴室问,“谁打来的?”
“艾丽森。”我说。
“艾丽森?你的前妻艾丽森?”
我被她的话给逗笑了,说:“每次你这么叫她,我都觉得很怪,好像我太早结婚又离婚。”
“你本来就是早婚。”海伦说,“不过,现在早婚好像很流行,像那些好莱坞的明星、歌手,不是都结过好几次婚吗?当你有过一次婚姻后,以后的婚姻生活就会比较美满,因为你知道如何避开那些错误。”海伦在我鼻子上亲了一下,问:“她打来做什么?”
“她说我们的猫死掉了。”
“迪斯可吗?”
“对。”
“哦,宝贝儿!”海伦伸手过来抱住我,说,“这真是太糟了,我还乱讲什么早婚的事,真抱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癌症。”
“哦,真实让人难过。你感觉还好吗?”
“真觉得不是滋味。她是只很乖的猫。从前只要我看电视的时候,她都跑过来跟我一起看,完全不吵不闹。她是个很棒的‘看友’。”我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不合情理,但是我答应陪艾丽森一起去兽医那边了。”
“哦。”海伦平淡地说着。
“你会生气吗?”
海伦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要去吗?”
我想了很久,回答道:“其实我不一定得去,但是当我们离婚的时候,艾丽森得到了迪斯可……这么说好了,我们两个都想要养她,但我觉得让她养是比较公平……我不知道……唉……”
“我真的无法想像你是个会养猫的男人。”
“我的确不是啊,”我说,“但迪斯可……是个例外。”我回答她。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
海伦笑了。她说:“如果你要跟她去兽医那边,我不会生气的。我不会为这些小事烦恼,对吧?”
“当然。”我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聊。现在回忆以前的每件事,都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一样。就像你刚刚说到早婚的事情,艾丽森跟我那时还够年轻,可以承担这一切错误,然后再继续各自的人生。”
1989年9月27日 星期二
10∶45 p。m。
这是我来伯明翰大学的第一个晚上。现在,我正跟数百名大学新生一起参加迎新舞会。
“参加迎新舞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啊!今晚,你也许会结交到未来一生的好友,也许还可能与像《故园风雨后》中的帅极了的男生有个浪漫之吻。
不过,今晚我大概是没这样的机会了。因为一直到中学六年级,我都是穿着劳瑞·艾施莉(Laura
Ashley,英国品牌,以甜美清新的田园风格,广受女性的青睐)之类的优雅而保守的衣服,后来在布斯打工的一年中,我也是穿些类似护士制服的衣服。今晚,在这个重要的人生转折时刻,我决定彻底改变——我穿上了我所能寻觅到的最像学生的衣服:上身是一件在剑桥买的二手小山羊皮质夹克,里面穿着上面写着“肉食主义是刽子手”的T恤(尽管我爱极了吃鸡肉),下身穿了一件Levi's
501牛仔裤——我把裤管一直卷到脚踝,脚上没有穿袜子就直接登上了一双我两天前才买的马汀博士的鞋——新鞋子一直磨着我的脚后跟,一只脚已经流血了,痛死我了!
珍(八个小时前我刚刚认识的最要好的新朋友)和我一直观察着一个男孩子,他和一群很帅的男孩子(而他是其中最帅的一个)在酒吧的另一头。他们嘴里都叼着一根香烟,好像正在进行影片《伊甸园之东》男主角的试镜。
我一直在看他们中最帅的那个男生,发现自己已经迷上他了。我喜欢他深棕色的卷发、穿旧的皮夹克、看上去脏脏的牛仔裤,还有那流露出的叛逆个性,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棒!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远远地眉目传情,好像我们的视线已经被对方牵引无法离开。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越久,我就越有一种冲动,我想跑过去拥抱他,与他深深地接吻,直到窒息为止。
“他在看我吗?”我眼睛故意看着另一个方向,问着珍。
“我不知道。”珍闷闷不乐地说,“你要我看一下吗?”
“好啊。”
珍转头过去看,但是我突然紧张起来,尖叫道:“不要,不要看!”
“好吧,我不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他现在在看我吗?”我说。
珍叹了一口气,说:“我身上又没有装雷达监测系统,你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吧,那你就别看了。”
“你确定吗?”
“是的……就这样吧。”
珍抓着我的手,带着我往吧台方向走去时说:“如果我们整晚都要假装没看那个男生,那我们可不可以先去喝杯东西?”
“你想去跟他打个招呼吗?”当我们喝酒的时候,珍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她,“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喜欢他,对不对?”
“他好帅!”
“那就去啊!”
“不能这么快的,我不是一个会采取主动的人。我想我需要一个行动计划。”
“这类情况下,一般都是假装喝醉酒,然后跟他搭讪,就这样啦!”
接下来,珍把她平时惯用的方法传授给我了:
第一步,走过去。
第二步,跟他借个火。
第三步,顺便再借根烟。
我相信珍的计划是完美的。只是……要厚着脸皮,只是……还显得有点轻浮,而且……还需要借助点酒精的力量。
“这个计划有一个小缺点。”珍说。
“什么缺点?”
“你是不会抽烟的,对吧?”
我耸了耸肩,说:“没关系啊,抽烟可以从现在开始。”我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祝我好运吧!”我说着,看了看我的目标。
“不需要我祝你好运啦!”珍说,“你喜欢他,完全是他的运气!”
在珍的支持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酒吧的另一头走去。
可是,当我走到一半时,一个冒失鬼突然挡在我的面前。他穿着一双酒红色的鞋子、菱形花纹的长筒袜、及膝的短裤,白衬衫、一件灰色的背心,系着绿领带,我从来就没见过服饰搭配得这么糟糕的人。
“嗨!”冒失鬼伸出他的手,“我是吉姆。”
我来不及做出失礼的举动,也伸出了手,说:“呃……嗨……我是艾丽森。”
“这里很棒,对不对?”他有一口很重的北方口音。
“还不错啦!”
我不想接着往下说话。
“你是哪里人?”
“诺威琪。”我草率地回答他。
“我是从欧得汉姆来的。”他接着我的话说,“靠近曼彻斯特。”
“你们欧得汉姆人都是这么穿衣服的吗?”我再一次打量着他。
“不是。”他骄傲地说着,“这是我的独创……你是什么系的?”
“英文系。”我说,然后用眼睛去寻找房间另一头我原本应该已经开始跟他聊天的那个帅哥。他嘴里还叼着烟,看上去还是那么帅!
“真棒!”吉姆说,“你以后要当英文老师吗?”
“我想当个小说家。”我说,这一点倒是没错,我想写一本自己的小说。
“听起来妙极了!”吉姆说,“我是念商务经济的。但是我以后并不想从事商务工作。”
“那你为什么学这个专业?”
“总得有个备案,以防万一呗!”
“那你想做什么?”
“组一个团,我当主唱。”
“团名叫什么?”
“还没想好。”
“哦,这样啊。那你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目前还只有我一个人。”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这也叫一个团啊?”
“我打算要找其他的团员。你不会玩乐器吧,对不对?”
“不会,我什么乐器都不会。我完全是个音盲。”
“太可惜了,但你看起来像会玩吉他。”
我笑了,没回他的话。我希望利用这个尴尬的沉默让我赶快脱身,可是他好像还没完没了,并没有想走的意思。
“你还是要认真对待。”几分钟后,我开口了,因为站着不说话,让我觉得更尴尬。
“我应该认真对待什么?”
“你的备案啊。”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备案,或许有一天你会用到它。”我对他很客气地笑了笑,打算结束对话,“很高兴遇见你。”
“我也很高兴遇见你。”他倾身过来,好像打算亲吻我的脸颊。虽然我感觉有点奇怪,但还是让他亲了一下,希望能早一点摆脱他,不要再跟我啰嗦了。可是,他突然把脸转了过来面对我,然后直接亲在我的嘴唇上。
“你想干什么?”我有点恼羞成?的感觉。
“我以为你喜欢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你跟我讲话。”
“你以为我跟你讲话,就是喜欢你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吻我?”
“因为刚才的气氛不错啊!”
“拜托!”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说,“你会错意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
“好吧。”说完他转身朝舞池走去。
“快滚吧。”说完,我赶紧调转身朝房间另一端那个帅哥的方向奔去。但是,太迟了,他走了。
“结束了。”我回来对珍说道。
“或许以后你还会见到他。”
“但愿吧。”我叹了一口气,“现在我真的需要一根烟。”
11∶05 p。m。
我决不能输给那个从诺威琪来的女孩!我一转念,把目光转移到了别的女生身上。但是,我伟大的浪漫构想被几个当面拒绝我的女生摧毁了:从哈德斯费尔德来的丽兹·葛雷(在我的评分表中,她得到两个A和一个B+),从科奇斯特来的曼吉特·库尔(她的朋友都叫她“曼妮”,她迷上了新的陆军模型),还有从坝斯来的克丽斯汀娜·伍德(她很高兴她没有去剑桥读书,也避免了跟她最好的朋友凯蒂念同一个学校)。
直到我跟琳达·布莱斯威特搭讪时,我终于成功了。琳达是从中东地区来的,具有百分之五十哥德人的血统——那边的人还穿着传统哥特式的服装、留着哥特式的发型,而琳达总是化着白白的妆、擦上黑色的指甲油,看着无聊的恐怖片,相信她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活死人之一。尽管如此,当我们在学生会酒吧的角落里接吻时,我觉得我还是赚了。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