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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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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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
几个月里,我们对孔老师和廖老师的了解就只有那么多了。我们还知道他们的普通话非常清晰,只略带一点四川口音,会把n和l声混淆。除此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对我们来说他们就像教汉语的机器,或者说农庄动物——一种不那么贵的,神情厌倦的的拖货的马匹,用来纠正我们糟糕的发音。对他们来说我们是愚蠢的外国人,我们粗糙的舌头一点音调感也没有。
我和廖老师头一次的课程本来计划是两个小时,然而我只坚持了不到六十分钟。回家路上,我的脑袋发晕——从前曾有人在一个钟头内犯过那么多错误吗?所有一切都错了——发音,语法,词汇,起始的声音。她会问我一个问题,然后我尝试在脑中运行着语言,以作回答,但在我开口前她就自己回答了。她说得很清晰,这是当然,但在这个钟头里我们也没说哪怕一个字儿的英文。这是我所想要的,毕竟是一个中国家教嘛。但我无法想象一个星期时间里做七个小时这样的事儿,还能保证我的理智清醒,当我看着书架上那些可怜的卡片时,心想,没指望了。
整整一个月里,都是这般的情形。我是太自我关注了,甚至没想一想对方那边感受是怎样,后来我意识到,对我的老师们来说,情况更差。他们来教外国人那神圣的音调,并没有被处决的危险——那法律至少已经改变了,自清代以来。然而这也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工作。首先,我们付的报酬偏低了。这不是故意的;我们听到的报酬标准是错的。而孔老师和廖老师他们当然又太礼貌了,不会向我们指出这错误来。这就是说,在那头一年里,他们都只拿到了三分之二的报酬。更糟的是,他们这每周七小时的工作又是那么无聊,那么沮丧。书里的课程很简单,坐火车,下馆子——而我笨嘴笨舌把每样事儿都说错,他们简直不知道怎样来把我导入正确的方向。你怎样才能叫人学说汉语呢?你怎么运用那满肚子的古诗知识,来教会一个外国人来掌握一个基本的第三声。
我们都在迷失当中,而这失败笼罩住了我们的全部关系。其他的和平队志愿者的家教会说英文,这样他们至少能够在下课后聊聊天。他们聊到老师们的家庭;他们一起吃饭;他们成为朋友。我的老师们看似不像真人——好几个月后,我才了解到廖老师已结婚了,孔老师有一个儿子。在开始时,他们的态度有些疏远,有些谨小慎微,将语言的问题更加复杂化了;他们之前不认识一个外国人,而且他们完全不知道如何跟我们打交道。
中国的教育风格和西方也截然不同,这令我的老师们更添了几分挫折感。在中国,一个老师乃是被无条件尊敬的,老师与同学的关系倾向于非常的正式。老师教就教了,而他也总是对的,学生学就学了,而且总是犯错。但这不是我们美国的传统,像我自己的学生注意到的那样。我在自己的课堂上鼓励一种非正式的关系,如果某个学生错了,我会指出她之前曾经做对的地方,赞扬她,鼓励她去努力。对他们来说,这种赞扬毫无意义。干嘛这么做?如果一个学生错了,她只需要被纠正,而非无论旁敲侧击或轻柔以对——这就是中国的方式。
我没法那么去教书,而扮演学生的角色就更其艰难。事实上,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汉语课程略有起色后,情形变得更糟。我书本里的那些文字似乎老在跟我玩迷藏,形状奇怪的黑色比划,在我脑子里漂进漂出,经常唤出一些误导我的暗讽来。它们更像图而非字:我会看着“长”字,想到了k…mart(注:美国超市)。阝叫我想起了字母b,或者一把挂在墙上的斧子。“大”看起来像一个人在跳高。“点”像一只蜘蛛扛了一面旗。我对着那些奇怪的文字瞪了太久,在梦里也见到他们——它们蜂拥在我脑子里,我醒来后,隐约有些不舒服,而且想家了。
但某一个时刻,好像有些比划直直站起身来,瞪着我的眼睛,那些联想都消失了。突然它们就成了字:它们有意义了。当然,这不是立刻发生的,这是我的工作努力所导致——我发疯似地努力学习,希望减少我上课时的痛苦。我忙成了那样,几乎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取得了进展。
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我大声朗读着课本中的某一章节,除了一个字以外,我认出了其中全部。我靠在椅背上,想要给我的成果注册登记:我真的是在读中文了。这语言对我来说有了意义。但在这满足感还未享受到一半时,廖老师说道“不对!”
它的意思是,“不正确”。你可以把它翻译成不,错了,等等。很明白无误的不正确。有很多中文字我还不懂,但这个我非常了解。
一个声音在我脑中哀叫:其他所有的都对了;难道这就没一点价值吗?但对廖老师来说,不是这样。只要有一个字儿错了,那就是不对。
“这是什么字?”我问道,指向那个错过的字。
“浙,浙江的浙。”
“第三声”?
“第四声”。
我深吸口气,把全篇再读一遍,这次完美无缺。这是个胜利——我转向廖老师,我的眼睛说(或者至少我希望它在说):现在你觉得我怎样?但廖老师的目光因无聊乏味而显得呆滞,她说,“再读下一篇。”这些,毕竟只是段落而已。任何一个学校里的小孩都能搞定。
这就是中国的方式。成功乃是预期之中的,而失败则遭到批评,迅速纠正。你要么对要么不对;这里没有中间地带。当我对这门语言渐具勇气后,我开始尝试新的字眼,新的结构,这很好不过也有风险。我会写一组句子,用一些廖老师不指望我能了解的词汇,而且我敢发誓说她显得有些畏缩,流露出不情愿的敬佩之意。然而她会说,“不对”,然后纠正我写错的那部分。
我渐渐恨上了“不对”;它的发音在嘲笑我。那声音颇为刺耳:“不”是一个升调,而“对”则突然跌落,好像我的信心,建立起来,又立刻崩溃。它让我更心烦之处,在我知道廖老师说的乃是实话:基本上我就这语言所作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我是一个成年人,作为成年人我应当能接受批评,在需要的时候。但那不是美国的方式;我习惯了我的自尊被安抚;我想要有人赞扬我的努力。我不介意批评,只要那上头包一层糖衣。我掉进了一个相同的陷阱中。从前我曾听一些美籍华裔的朋友们抱怨过,做小孩时他们在学校里习惯了美国教育体系中温和的纠正方式,而回到家里,他们那些中国脑筋的父母只是说道,不对。那成绩单上仅有的一个b就盖过了环绕在周边所有的a。继续努力;你还没取得任何成就呢。
就这样我继续学习。我感到受挫,然而我也很顽固;我下了铁心要让表现给廖老师看我对了。几乎所有我闲暇的时间都用来学中文,我书架上的卡片飞速增长。到十一月的头一个星期,我已经认识了三百个字。我不是很清楚我的目标是什么——我隐约想到说我要读报纸,那需要两千到三千个字。但最主要的,我还是清楚自己需要更多的知识,而且要尽快。
在早晨,我跑去插旗山的山顶,我在石级上狂奔,我的肺在长江上空燃烧。这努力叫人心满意足——有挑战性,却不复杂,而且到了尾声时,我能俯视着城市,看到自己的成就。这同学习中文的努力不同,那儿没有一个清晰的结束点,给我的挫折感多于满足感。
跑步是有技巧的,某种意义来说,它是我在涪陵此时唯一的技能。其他所有人看似都有些他们所在行的;包子店的老板做包子,擦鞋的女人擦鞋,棒棒军在他们皮革般的肩膀上扛货物。我的意图则不那么清楚——我是个教师,这工作挺满意,名分也清晰,但在我离开这校园后就会消失。城里的大多数人只看到我的种种失败,无法避免的误解,以及笨嘴拙舌的交流。
而且他们总是细致地观察我。在公众场所,这关注那么强烈,让我时常表现出一种拙劣的自我意识来,而因为我的体型突然超出了平均水准,这情形更其夸大。在美国我被认作是小个子,1米75,而现在我人生中首次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了。我在公交车的门口会撞到头;我狼狈地挤到餐厅的迷你型桌子后。我像是爱丽丝游仙境一般,吃着葡萄干蛋糕,发现自己的世界颠倒了。
我主要还是想找到样自己能干得好的事儿。这也是该城简单的例行日程吸引我的部分原因;我会密切观察一个棒棒军或者一个馆子里的厨师,仅仅因为他们的活儿干得好。我的关注中带着那么点窥淫欲,至少我是带着那种性无能偷窥者式的嫉妒之意。在许多日子里,我只求掌握一项简单的技能,只求我能反复干一件事儿,而且干得好。
跑步在这方面就是,而且它也是一个回避。如果我跑在街上,汽车会对我揿喇叭,人们会大笑大叫,有时会出来个年轻男孩追我,想要在朋友们面前拉风一回。但人群无法聚集起来,也没有一个男孩会跟很久。我独自跑着,在一个拥挤的国家里这种孤寂感受不无价值。在这城里没人能追上我。
通常我会在校园后的山上跑,沿着那环绕着插旗山的小公路和人径。我跑过古老的道家寺庙,跑上稻田狭窄的墙头,我沿着石级跑向山顶。我喜欢跑过俯视乌江的古老石墓,而我也喜欢看农民工作。一边跑,我一边看着他们在稻田收割,在打谷,我看着他们种植冬麦,伺弄蔬菜。我是在跑步中第一次了解了农业的生产模式,而且我能在自己的双腿下感受到大山的轮廓。
农民们觉得我在山上跑很怪,在经过时,他们总是盯着我看,但他们从来不会大喊或大笑。这里有个规律,农民们总是你想遇见的人中最有礼貌的,而且无论如何,他们有比向外国人大叫更重要的事儿去做。也许,他们内在的有对于体力运动的尊敬,即便他们看不出我这运动的目的何在。
乡下的空气时常都是糟糕的,因为长江的风会把乌江对岸的城市污染带过来,我知道跑步对我健康的损害大过获益。但它使得我意识稳定,因为田野总是安静祥和,而且这运动总是带给我熟悉的感觉。那些久以熟知的感受——胸口抓紧,双腿发沉——把我所住过的地方都连结起来,密苏里,普林斯顿,牛津,还有涪陵。当我跑过涪陵的山丘时,我的意识在这些时间地点中流动;我记起沿着古老的密苏里——堪萨斯——德克萨斯铁路的奔跑,野猪山上的金色油菜花,还有普利提布鲁克的旧桥。随着日月流逝,我发现,即便这些四川的山岭,以及它们奇怪的坟墓梯田,都开始有了家的感觉。
但跑向插旗山途中的标语对我还是外国的感觉,即便它们慢慢显得熟悉,它们还是在提醒我前面的路有多长:
建设 spiritual 文化,更新生育 concept
人口增长,promote社会improvement
教育是立国foundation
在那个学期,汉字在我眼前波动剧烈,每一天那形状都和从前所见不同。汉语也开始在我的耳朵里居留了,很快,我就可以跟进餐的馆子的老板作简单交流。同样的缓慢变化也发生在我和老师之间,他们终于从发音机器变为了真人。
随着这情形的发展,我开始察觉到廖老师的一种尖刻感,虽然弄不明白其因何在。她不单是习惯说不对;她好似和亚当与我相处不大舒服,有些时候,我几乎猜想说她不喜欢我们(考虑到我们给她的报酬偏低,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后来,我意识到她的这种不爽有其他原因,但在那头一个学期里,我只是察觉到我们的关系有些复杂。
有一回,在我打完教员篮球赛后上课时,她问我觉得比赛如何。事实上,比赛进行得很糟——亚当和我才开始发现,对我们的参与有很多的抵触,因为英文系突然变得很强了。对其他的参与者来说,这比赛带上了爱国性质;这是中国vs美国的比赛,事关为祖国保住面子,而比赛变得越来越粗野。裁判也出现了偏向;他们允许对手向我们犯规,而不断为我们不存在的侵犯吹哨。在上课前的比赛当中,我被吹了十五次两次运球——到了比赛的的尾声,只要我一碰球哨子就响。亚当和我考虑退出赛程,后来我们做了。这看似最佳解决方案,对所有人来说。
我知道廖老师看了比赛,而且我猜想她跟我的感受一样。对比赛中糟糕的体育精神,我的学生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且他们告诉我说那裁判在校园中的名声很烂。他因为老打架而臭名远扬——有一次他用一把刀子威胁一个管理员。他的老婆最近跟他离了婚;传言说他老打她。然而学校没法将他炒掉,因为在传统的共产主义体制下,工作保障乃是允诺给所有的国家员工的。
我老实回答了廖老师,告诉她我觉得比赛没什么意思。
“那个裁判,”我说,“是个坏蛋。”这是个常用的侮辱:坏了的蛋。
“不对!”廖老师说。“这不是他的问题——你错了。而且你不该批评裁判。”
对我来说这是伤害再加上侮辱。我想要告诉她:篮球里没有升调降调,你根本没没资格判断。但她还有话说。
“你的运球错了,”她说。“那就是他惩罚你的原因。你是这么做的——”她作出手势来,向我展示我如何运球。
“不对!”我说。“这根本不是我的动作。我的运球方式跟在美国时一样。那裁判不喜欢外国人。而且他不懂篮球。”
“不对!在这儿你不能像在美国那样运球,因为nba的规则不同。那就是问题——你习惯了美国那种打球方式。”
她说着,希望有技巧地结束争论,因为她察觉到我被惹烦了。但我已听过太多的“中国方式”,而且我不想上一堂关于中国特色篮球的课。
“篮球是美国的运动”,我说。“我们制定规则,我了解规则。那裁判就是不喜欢外国人。”在我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蠢,而我还可以继续说:我们美国人学一门语言学四个月,就足以传达我们的傲慢了。但我没有这个词汇,而且无论如何我们两人都想谈点什么别的。我们复习了去机场的课文,没人再提到篮球。
跟孔老师上课要单纯多了。他跟廖老师每周更替。他不那么倾向于说不对,部分因为他有点懒,但也因为那个学期的斗争慢慢教会我们把彼此当人看。最后他成了我的第一个真正的中国朋友——第一个以中文看待我的朋友。而即便在那早期的日子里,在我们发展出真正的友谊之前,我能看出他的兴趣在生长。他有时会问我关于美国的事儿,在我的中国词汇范围内,而且我察觉到一旦有了机会,他有许多想问。当然,在我的汉语能跟上我的思路后,我也有些问题想问。
我们在我的餐厅里上课,当太阳升起在插旗山肩的时候,早晨光线温暖。我们边学习边喝茶——茉莉花茶,在热水的表面,小小的干瓣像开放的莲花一般展开。在他喝前,他向茶杯轻轻吹着气,让花叶漂去一边,这是我在课堂上学到的另一些东西。如果他不小心啜到一口叶子,他转过头去,轻轻吐到地上。那个,我也学到了——我喜欢住在一个干部公寓里,还可以向地上随便吐。
在十二月的一个晴朗下午,我备课时,听到了底下广场响亮的音乐声。这没什么出奇的——校园的扬声器总是播放噪音。但今天我从阳台往下望去,见到一批人聚集在礼堂前,我知道有些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阳台可以垂直望向广场,一切都很清楚。一条横幅展开,挂于台阶之上。我认不出其中大多数的字眼,但有些还是可以的:“安全”,“环境”,“和平”。一排椅子在横幅下现身了。蓝布铺在了桌子上;茶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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