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里中稻米,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种蔬菜。“当时不觉得那工作辛苦,”他说,“但现在就会了,因为我已不再习惯了。”他看着他的手,笑了笑,现在它们是教师的手了——染了墨水,柔柔软软,尘土与茧子早已不见。
“我现在到乡下去,”他说,“我不能相信那里的工作看起来那么辛苦,即便在涪陵的郊区,那里的农民相对要好点了。我不能相信我过去在那样的对方生活过。而我看到这里的学生时,他们多数是农民的孩子,我想要跟他们说不要浪费父母的钱。那么多的学生都来自跟我一样的背景,而他们已经忘了田里干活多少辛苦。在周末他们出去玩,浪费那么多钱。”
他的初中同学只有少数几个上到高中,而除了他,没一个考上大学。他被四川师范学院录取了,一个四年制的学校,在成都,那是省里顶尖的师范学院了。1988年毕业后,他在丰都一家贸易学校里教了六年,然后涪陵这边给了他一份工作。
在美国,几乎所有像孔老师这样靠自己爬升的人,都会充满了白手起家的自信——也许是傲慢,但中国特色就是,这种自豪感完全不存在。他很少提及他的背景,而他从不去强调过去的困难,因为他知道,情况也许会更糟。
“我的家庭在文革期间没有任何的麻烦,”他说,当我问到政治问题时。“我们很穷。在地主之后,有三种农民:富农,中农,贫农。我们是非常的穷——当你穷成这样的时候,你对文化革命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你不去偷,不去杀人,或者犯别的罪,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家里没人受到迫害。
“我记得在文革末期的一些村里的集会,在1974,1975年。当然,我不是真的理解,当时我在上小学,但我记得很清楚。他们会带一个地主,或者一个走资本主义路线的来——通常是一些想卖柴火和蔬菜的人——他们就开个会来批判他。他会这样站着。”
孔老师展示了:两脚并拢,腰略弯,低下头来,下巴顶着胸。他一动不动站了几秒钟,然后笑了,继续讲故事。
“他们不再搞坐飞机了。多数就是那么站着,如果他们的头不够低,人们就会逼他低下去。我记得村里有一个老人,他曾经是地主。在集会上,他们让他那样站几个小时,低着头。他会把头转向一边,这样会舒服些,最后,在集会结束,他的头就一直那样了。即便在文革结束后,他会走在村子里,头斜向一边。”
孔老师还站着,现在他把头斜向左边,在屋里走着。他又笑起来,摇摇头。
“当你还小的时候,那种事看起来很兴奋。当然它对孩子有影响——在你小时候看到那样的事情,它会影响到你的想法。在那时我们觉得好玩。在聚会上,他们会批判一个同学的父亲,然后我们都会取笑那个孩子:‘你爸爸是个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我们不懂那是什么,但我们会说。“
他模仿一个孩子,用手指着,笑着,捂住他的嘴,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突然,他变得严肃了。
“今天人们回头看那个时代,说很荒唐。它几乎是滑稽的,因为人们做的事情那么荒唐。但那个时候,所有那些都是很严肃的——那是现实生活。它不好玩。在今天是很难理解的。
“也许,到了未来,情况也会一样。自从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以来,所有事情都好多了,我们知道文革的问题不会再次出现。但从未来回头看,也许又会不同。今天我们回头看文革,觉得很荒谬可笑,也许在未来,人们回头看今天,他们会说一样的话。”'1'
'1' 译注:孔老师很有历史感,我认同他的话。如果多数中国人都有他那样的历史感,那样的心态,无疑将是中国的福祉。
10 中国新年
在秋季学期的尾声,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去了实习。在十二月,亚当与我一起南行,去看望几个我们最喜欢的学生;他们在乌龙镇的一所中学培训,那个小镇,在乌江的上游,靠近贵州的边境。那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地区,学校很荣幸有外国朋友拜访;有两天时间,我们发表讲话,参加宴请,我们还参加了一次篮球表演赛。
亚当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使得我们可以发表联合演讲,而不用事前准备;我们知道如何拿对方取笑,作秀,所有的事情都很顺畅。我们在乌龙的演讲一半英文,一半中文,主要是想让学生兴奋,这不是很难。每次演讲后,有几百人围过来,要我们的签名,我们一直签到干部过来,把我们拖去另一样事。我们几乎每个小时都在发表演讲,参加会议。
在两天后,我们就彻底的精疲力竭了。我在四川的日子往往是这么结束的,绝对彻底的精疲力竭。部分原因是我老在生病——我有空气污染导致的鼻窦炎,它最终让我停止跑步锻炼了,而我的健康糟糕到我感染了肺结核,在同一年里。等到了我离开涪陵的时候,和平队的医疗文件里满是这两年生的病,受的伤:肺结核,变形虫痢疾,慢性鼻炎,一只破了的耳膜,断了的鼻子(因为打篮球),一只视力严重减退的眼睛(原因不明)。
这里的气候不是很健康,但我主要是被身为外国人的生活压力所打倒。总是成为注目的焦点,让人疲惫,而身为一个外国人,意味着你更容易引发纠纷。经常会有些小危机或事件,要求我去关注——一个欧小姐事件,或某个茶室里认识的人每天给我打电话,如此之类。我不是真的很介意,因为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教书本身很少有什么压力,而我把自己往中国的城里推,是因为我对其着迷。
旅行通常会增添更多压力,而没什么比这个小小的江城乌龙更辛苦的了,比涪陵的压力更强烈。它也有收获,因为人们见到外国人的反应,是又惊又喜,但到得后来,想要维持对你生活的控制权,乃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最难想象的事情,就是某天有外国人会来乌龙这样的地方生活。它肯定会发生的,随着改革开放加速,但我没法去设想那会是怎样,因为看起来,外国人在这里呆不了三个月。这儿人们的意图都是很好的,然而他们的善意足以搞死你——无穷无尽的宴席,及种种特别安排。在乌龙呆了两天后,亚当跟我都病了,我们花了三四天才恢复过来。
春节里,我们有五个星期的假,从一月份开始。桑尼要去泰国;诺林选择了南中国,然后去越南。亚当决定乘船去上海,然后转向南方,去深圳探访安妮。我计划去贵州山区独自远足,然而我想得越多,就越清晰回忆起那次在新疆搭乘的火车。我还想到了乌龙的筋疲力尽,而我那舒服的涪陵生活看上去越来越好了。
六个月后,我就将离开这城市。当假期开始,我发觉,在涪陵的时间有限了,我知道我不会想去中国的其他地方过春节了。这是中国最大的节日,一次家庭的团聚;涪陵是我的家,所以我留下了。
我每天早早起床,写上三到四个小时。那是我生活中的英语部分;通常到上午的十点十一点为止。为了把那语言从脑子里清走,我在寓所里又学习一个小时的汉语,阅读报纸,或者听卡带,之后,我去学生之家吃中饭。下午和晚上,我走在城市里,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廖老师和她丈夫请我去过几次,孔老师也是,而城里还有些人经常请我过去吃饭。如果没人约我,我会到城里吃,或者返回学生之家,在那里,就像跟朋友一起吃饭。
英语只在写作时候才用到;在那个月里,我说的全都是中文。后来,我回头看时,那个节日乃是我在中国最喜欢的日子,因为终于的,我的中国生活安定下来了,而我精确地看到我是如何融入了当地的日程生活中。这一切都属于何伟——没有一个英文系的同事请我过去,或者在假期中跟我发生什么联系。后来,在那个春天,我才发现这是出于明确的指示,因为从亚当跟我抵达涪陵的那一刻起,系里的权威就告知英语教员,不要和外国老师亲密交往。就像许多的干部政策一样,它源于一个模糊的,毫无意义的猜疑症,也许,最悲哀的部分是,它非常有效:我跟当地米粉店里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家庭,比跟说学校里说英文的老师要亲近得多。但通过孤立我,系里的权威不过是推动我进入另一种状况,而现在,即便他们改变了他们的念头,我也不会拿我的生活来换取用英语交流的友谊了。在那个节日里,我是城里唯一的外国人,而我也第一次不再觉得孤独。
一群当地的小孩时常跑来我的寓所,因为我的阳台上有一串节日的彩灯,在晚上看来很漂亮,高高悬于乌江上。有时她们是何丽带领的一群女孩,她十一岁,跟我同姓,叫我哥哥。其他时候,会有一群野小子,他们跟着王学松,一个九岁的男孩,跟我同楼的。他和外祖父母,以及他妈妈住一起,她离了婚,而他家的大人严厉警告他不要去骚扰外国邻居。但小王和我学会了怎么去哄他们;他或者会跟一群别的小孩来,或者他会出门,大声走下台阶,然后转头,偷偷溜回来,轻轻敲我的门。我喜欢跟他聊天;他会告诉我校园里发生的事情,学校里的生活,还有他班上的胖男孩,那个小孩很被他鄙视,取了个绰号叫蒋介石。小王喜欢看我的电视,看我的照片,从我的阳台上向人们大叫;我让他想干嘛干嘛。我怀念我在密苏里家中的外甥侄女,有一个小孩在房子里很好。
小王和我一起在阳台上挂了一百个节日彩灯,现在,夜里你可以从长江上看到它们。它们花了我们两个小时才安上,之后,作为奖赏,我让小王把所有烧坏的灯泡从六楼往人行道上扔,它们摔得粉碎,很好看。对于鼓励他的罪行,我不觉得特别愧疚;每次学校的工人来更换我的灯泡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而且他们几乎跟小王一样享受,当玻璃在人行道上炸开时,他们都嘿嘿笑。
下城区的涪陵在江对岸的夜里灯火辉煌。城里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一排排的彩色灯泡,而所有的树木都被装饰了。南门山的小公园成了一次色彩的暴动——它那被煤灰印渍的树木都覆盖上了灯泡,在城市的心脏地带亮得发晕。人群聚集在那里,看着公园,拍着照片。当节日临近,似乎城里的每个人都在夜晚出动了,一个个家庭,年轻的父母带着成群的小孩,所有人都漫无目的在街上逛来逛去:买小吃,看店面,看人群。士兵们也返乡了,骄傲地穿着制服,在街上行军,一只眼留意着小姐。大排档在街上,石级上四处发芽——卖烧烤的女孩,卖红薯的小贩,卖豆腐的男人,火锅摊档——好像每个人都在人行道上吃东西。我,也是;我总是喜欢夜晚的涪陵,但现在一切都更强烈,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充满活力的地方。即便那路边可怜的树叶也终于复活了,发出明亮的白光。灯泡的电线拉得不怎么小心,有时它们会爆炸,着火,那些树木骄傲地闪着光,突然一声爆炸,起层烟雾。行人们会停下来看,聊天,说笑,而在火苗消失后——树枝轻轻嘶响,烟雾漂走——他们继续在这辉煌的城市里行走。
在新年的除夕,学生之家的一家邀请我去吃晚餐。那是全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一个家庭团聚的传统时光——等同于美国的圣诞晚餐。黄小强早早关了店,我们一起走去他在插旗山脚下的房子。
黄凯现在两岁了,而他已经到达了开始害怕外国人的阶段。从起初,他经历了循环阶段;他先是个容易受惊吓的孩子,而有时他会跟我一起玩,有时又一看见我的脸就害怕。那是一个奇怪的,混合的反应——部分害怕,部分着迷。每当有一个外国人出现在电视上,黄凯会变得很兴奋,大叫“何伟!”他的父母说他常在家里说到我,然而,为了某些原因,那个冬天他害怕看到我本人。
我一抵达他们家,那孩子就开始哭起来。“他这样闹了有一个小时了,”他妈妈说。“我告诉他你会来,他就开始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抱歉,”我说。“如果我知道他不开心,我就不会来了。”
“不,那没关系的!他没事的——我会把他抱到另一间屋呆一会儿。”
我跟黄小强还有他父亲黄能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那似乎乃是多数中国人在春节时所做的——有两天里,他们尽可能多看电视。在第一年里,我布置了假期功课,让学生们写下他们在节日里干点什么,因为我对中国的传统感兴趣。第二年,我就不想再布置了。读到一个历史比圣诞节还悠久的节日中,庆祝活动被局限在了盯着电视上,实在叫人郁闷。
黄家的男人抽着烟。整齐排列的解放军在电视荧幕上迈步。我能听到黄凯在后面的屋子里哭,但他已平静些了。他的妈妈在和声细气对他说话,偶尔我听到她说起我的名字。
“你们美国士兵的走路样子跟我们不一样,是不是?”黄小强问
“不一样。”
“当香港回归的时候,”黄能问,“那些士兵是美国的吗?”
他的儿子纠正他:“那些是英国士兵!”
“哦,他们走路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这样走。”黄能站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他是一个小个头男人,四十九岁,而他有那种农民的结实体格。他迈步跨过客厅,膝盖抬得高高的。“那是你们美国人迈步的方式,对不?”
“多少算是。”
“我们觉得那很奇怪——在香港回归时,看起来很好笑!”
“在西方国家,我们不像你们那么走,我们觉得你们的样子很奇怪。它让我们想到了希特勒和纳粹。”
“哦,我知道了——你们不喜欢他们,因为打过仗,是吗?”
“是的。那就像你们中国人看日本人那样。”
“我们中国人一点也不喜欢日本人。”
“我知道。”
“他们在南京杀了很多中国人。而且他们也轰炸了你们美国。”
“是的。在夏威夷。”
“在中国,我们叫他们小鬼子,或者日本鬼子。你们在美国怎么叫日本人?”
“在战争期间,人们叫他们加普斯。”(japs)
黄能喜欢这个发音,他念了几遍:加…普斯,加…普斯。
“那是侮辱吗?”他问。
“是的。就和中国人说小鬼子一样。”
“所以你们美国人不喜欢日本人?”
“我想现在多数人都喜欢他们,至少不讨厌他们;我们也不再叫他们加普斯了。但在战争期间,美国人不喜欢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炸了你们美国。”
“对的。”
“然后你们把原子弹丢到日本去了。”
“是的,两次。”
“美国是第一个有原子弹的国家。”
“是的。”
“在科学上,你们美国是世界第一。所以你们是个超级大国!”黄能跟我竖起大拇指,回去看电视了。这是一次满意的谈话,叫他高兴;他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他有责任让我宾至如归。在电视上,士兵们搞完了,现在是一次舞台秀,穿着紧绷的演出服的女孩在练呼啦圈。冯小芹带着黄凯回来了。他怯怯看着我,开始在房间一个远远的角落玩一辆玩具车。我不去看他,直到他偶尔把车子滚到我边上来。我会捡起玩具,而那小孩因为害怕退缩。我把车子推还给他,他害羞地转过身去。
王朝素,黄能的妻子,准备好了晚餐,我们所有人都坐下了。那里有好几道猪肉菜,全都很辣,还有豆腐,豆芽,一条从市场里买来的鱼。我们可以连吃三天还有余的(年年有余)。还有米,王朝素盛了一些到我碗里。
“我知道你喜欢把饭和菜一起吃!”她对我吼道。“那和我们中国人不同!我们喜欢后吃饭!”
王朝素对我说什么都是用吼的,和许多美国人碰到英语不好的外国人做的一样。她是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