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乌的字形,有点类似一只鸟——顶上小小一点,一个四方的头,和一个弯弯的鸟嘴,一条直线代笔翅膀。和许多中国文字一样,它的形状反映了部分的含义:“乌鸦”。它的意思还有,黑,暗,可能这名字指向了河水的颜色,当暴雨云凝聚在河谷上方时,河水膨胀,成为愤怒的蓝黑色。
但在涪陵没人能肯定乌江的名字起源,而它的颜色变化极快,而长江是恒久的棕色。在夏天,当雨水频繁,雪水融化了,鼓涨的乌江会流出平缓的棕色,它流入泥泞的长江时,难以相互区分。当枯水季节在秋季末开始了,江水由棕转灰,再到蓝绿色,直至冬天,它伸展宛如玉带,急流中刮出点白色浪花。
现在枯水季节过去了一半,而春雨未至,好几个星期,乌江一直流动着蓝绿的水。现在是下午;靠近河岸的水流在夕阳中泛光。越过那些老年的渔人,一排砂岩石堆积在河流的中心,有一对学生从一块石头跳去另一块,直至他们站到奔流中的一个石岛上。这是个美丽的景点,离江水那么近,脸上能感受到水流带起的冷风,江流从贵州一路往北带来的清凉。学生们在岩石上坐下,看着风景,听着江水。有一阵,在乌江的心脏处,除了流水顺畅的声音外,万籁俱寂。
学生的北边,一艘船停泊在岸边,靠近通往江东区的马路,五个男人在夕阳下,甲板上闲聊。他们的船有八十英尺长,甲板上一半空间为装有氧化铁的桶所占据。明天会有更多的货物上船,但今天的工作已结束了,男人们抽着香烟休息,看着日落。
不久,他们将前往江苏省的江阴市,长江下游一千英里处。他们将漂过三峡的崖壁,经过中国中部的低地与湖泊,然后,前往中国的远东。行程耗时七天。
“通常我们不会走那么远,”船主说。“通常我们去到湖南——我们把这些货物带到下游,再把矿长石带回到陶瓷厂。到湖南大概要花五天时间。那里是毛主席的家乡,你知道么?我们通常会在他的老家韶山停留半个小时。没有,我没去过那儿。但湖南不错——比这里好。那儿的交通比较发达,经济也是。那里比较平一些——不像这里的山区。涪陵的交通很糟糕。我在中国见过的大多数地方都比这里发达。”
这男人四十三岁,如果不和他说话,难以想到他是船主。他穿一件脏脏的灰色西装,脚套一双网球鞋,蹲在甲板上,抽着宏声香烟。他抽的是便宜的那种,对涪陵老百姓来说的标准级别,四块一包。他的手很脏,肩膀宽阔强壮。他是个亲自动手的老板;他监督上货卸货,而他和其他八个工人一起沿江而下。很明显,他跟其他男人很亲近,他表达自己的方式多少像是说他们是平等的——事实上,他不大情愿承认船是他的。但其他人待他有一种暗暗的敬意,当陌生人凑近来,大多数话是老板说的。
“有两个工人可以驾船,”他说。“我不行,但你得要有两个人——一个开船,一个休息。开船比开车难多了,你要知道。学会开车,只要两三个月时间,但在江上,得花五年,才能准备考试。一个执照要花一万块。要花那么多钱,那么多的麻烦,因为一旦出了错,那是很危险的。
三峡不是很危险,如果你了解长江的话。当然,如果你不懂它,那很困难,但我们已经来来去去那么多次了。这么多次航程后,它也没什么意思了。景色很美,那是当然,可是我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次。”
他的评论叫我想起另一个船员,在很久以前写道:“现在,当我掌握了这片水的语言,对这大河的每一细节的了解就像了解字母表里的每一个字母,这是不错的收获。但我也失去了一些。我所失去的,再也不能回来了,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所有的风姿,美感,以及诗意,都从这条雄奇的大河里消失了!”
毫无疑问,对密西西比河上大坝也曾发出过悲鸣的马克吐温,看到长江陷在水泥高墙之后,只会更加悲哀。但这个涪陵船夫只是个船夫;他的兴趣在运货,而非大江的知识,历史,或诗歌。当我问到大坝时,他只耸耸肩;对他的生意不会有多大影响。最大的区别是他得通过新的船闸,一共八个步骤的过程,大约要花上六七个小时。但那也不是问题,无论如何,他这个人,一直在江中挣扎奋斗,也一直在忍受这河流。在一个小规模的意义上,他每个月都要驯服长江一次,而更大规模的的驯服也不会让他多么兴奋。
“那堤坝非常之大,”他说。“你见过了吗?自从分流之后,情况很好。现在我们要从边上一条航道过去,像这样的——”
他用手指在甲板上画着:弯曲的新流向,干枯的河床,工地。其他男人不无兴致看着他画。太阳落到西面山岭之下了;空气变冷。乌江上现在没有船了,黄昏的睡眠泛起紫色。
船舱在空中的余光下反出白光。男人们继续说话,老板解释道,他从前大部分的工作生涯都在一家电视台,当技工。“那工作不错,”他说。“工作环境很好,只是收入太低,所以我决定要变一变。我在1993年买了这船,花了超过四十万。这种船的船主大多和我一样——我们是独立的,没有单位。船主自己决定去那儿,去多久。那很好——我们有自由。通常我们一个月跑一次,然后在涪陵休息。这是我们的家乡,我和其他工人的家乡。去看看中国其他地方也很好,但我们住在这儿。”
他挥舞着香烟,动作很大——他指向江东区的山,指向黯淡的插旗山,指向涪陵下城区灰色的建筑,和初上的灯光。那灯光在未经驯服的乌江河面上拖出橙色的光带,显出那寒冷,清澈的水流。它冲入了棕色的长江,向东而去,经过三峡,经过毛的家乡,经过江阴,在那里,这些男人要完成下次的航程,经过了上海那泥泞的入海口,注入空茫的东海。
5 鸦片战争
我从安妮那儿了解到了邓小平的死讯,她是我的一个学生。我刚刚休假回来;现在是旱季的中段,乌江的水面很低。孩子们沿着河岸放着风筝,春节后,中国到处都是这个景象。
二月20日,我注意到教学楼降了半旗。但我没有多想,直到我去安妮那儿拿备用钥匙,她住在楼下,帮我看房间。
“你听说发生的事儿了吗?”她问道。
“在学校这儿?”
“不,在北京,”她说。“邓小平死了。”
我说我很遗憾,然后我问他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他们在今天中午前的电视上播报了。我听到的时候,很想哭。”
她边说边笑着,但这是典型的中国人的笑容,给内心深处的情感戴上了面具。那些笑容可以隐藏很多的情感——尴尬,愤怒,悲伤。当人们如此笑时,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紧紧包住,挪去了它处;有时你能从眼里瞄到一点,或者嘴角,或者前额上的一缕皱痕。安妮有着高颧骨,深酒涡,而今天,我能从她脸上察觉到一丝伤心的痕迹。
“葬礼在星期二,”她说。“课程会取消。”
“噢,”我说,“他活得很长。”
“他九十三岁。我想今天中国的每个人都很伤心。特别在四川这儿——你知道邓小平是四川人。”
她又一次笑了,不过现在酒涡里的悲伤转为了骄傲。我取了钥匙,谢过她,转身上梯,回了房间。
我想到了安妮的父亲,那个文革期间在四川煤矿呆了八年的数学教授,而我也知道邓小平在同一期间遭受了相似的苦。他两次遭到清理,他的儿子神秘地从高楼的窗户里摔出,瘫痪了,在一次红卫兵的审讯中。然而邓小平挺了过来,带领国家走出文革,而安妮父亲这些人的平反也是他负责的。
当代中国的领导人中,没有一个像邓小平那样的。他的形象毫不傲慢;他的个头矮小,在年轻时,也从未像周恩来和毛泽东那样俊朗。他在重庆东南部的乡下长大,在那里,他养成了一个农民的品位和习惯。他的吐痰是著名的,至少在海外——几乎所有的外国描述都提到他在重大会议期间,大声吐痰。但他有中国人说的“吃苦”能力,而且他有一种务实,坚定的智慧,那就是他将中国从灾难性的国营经济中扭转过来的原因。他也很直接,毫不客气,那也是1989年的民主示威被暴力镇压的原因之一。四川人身上的许多优点,缺点,都可以从邓小平的性格里看到。
我的很多学生是从广安来的,那也是邓小平成长的地区。在第一个学期里,我让安妮所在的三年级班的同学写下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除了十一个选择了家庭成员的学生外,其他的结果如下:
毛泽东 七人
邓小平 四人
周恩来 四人
有三个人选择了拿破仑,因为他“打破了欧洲的封建制度。”
一个选择了孔繁森,一个中国式的烈士,他死在西藏。
一个选择了乔治华盛顿。
一个选择了内森海尔,“一个美国的革命家。”
一个选择了穆罕穆德阿里。
他们的口味倾向于选择革命英雄。即便阿里也是一种革命人物,一个放弃了他的职业生涯,抗议越战的人物。我本人也钦佩阿里,但这么多学生以毛泽东为偶像,叫我不安。温迪,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之一,写到:
虽然毛泽东要为文化大革命负责,我们也绝不能否认他的成就。所有人都知道,金无赤金,人无完人。所以,我们要辩证地看问题。他是舵手,是中国的红太阳,他也是我的英雄。
赛斯写下了同样的句子:
当然,毛泽东犯了很多错,但瑕不掩瑜。他依然被中国人民敬仰。他的身体融入了祖国大地。可以断言,如果不是毛泽东的话,中国的革命会大大失色。所有我认为毛泽东值得在世界历史上有立足之地。我想,恐怕只有列宁和丘吉尔才能与他相比。
在涪陵教书,迫使我和中国已故的领导人建立了一种近似个人的关系。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在我人生过去的二十七年里,这些人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我现在到处都碰到他们——在学校图书馆的门口,有毛泽东的书法复制品,一面墙那么大,而他的画像在我教书的楼里。出租车司机把邓小平的像挂在反光镜上。学生们总在谈论中国的政治人物;他们的写作中充满了对毛泽东话语的引述,而且他们经常提及邓小平和周恩来。对涪陵的人们来说,这些男人远不仅是政治领导人,而我发觉自己也对这些人产生了强烈的感情。这就好像来到一片新的土地上,了解了当地人崇拜的神。
我非常不喜欢毛泽东。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这并非异常;若你是从外面来到这个国家,没有多少理由让你喜欢他。毛泽东的许多魅力,来自于他启发中国人为自己自豪,为国家骄傲,但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些自豪看起来很空洞——无知,沙文主义,而且是肥皂泡。在涪陵,我越来越不喜欢看到他那肥胖的,自以为是的脸孔,而且我不喜欢他那因为简短扼要,所以容易记住的言论。我尤其不喜欢他那“愚公移山”的故事,那是我的学生们最喜欢的。这是个简单的寓言故事:一个老人住在大山边,生活很不方便,他尝试说服村里人帮他一起把山移开。当然,每个人都嘲笑他;你移不了山!但老头非常固执,也非常有奉献精神,每天他一个人用铲子去山上干活。最后他凭自己一个人把整座山移走了。而村子里的人意识到自己错了。
也许,这是一个对孩子有用的故事,但毛泽东从这个无稽之谈中,找到了经济政策的基础,影响了上亿的人。1958年到1961年的大跃进就是愚公移山:农民们被教导去后院里熔铁,这样中国的工业生产可以赶上英国,而结果是大规模的砍伐森林,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饥荒,害死了大约3000万到4500万人。而不到四十年后,我的学生们还写到他们从“愚公移山”那儿得到启发。每次我读到一个学生引用这个故事,我的心就收紧了,几乎要发作:别去糟践那山了,你这老蠢货。当然,我克制住了,我也同样小心地不让学生们知道我讨厌毛泽东。
周恩来叫我困惑,他是中国神人里头最外国化的一位。他也是最受尊敬的:全国的民意测验显示,他是年轻人当中最大的英雄。他们仰慕他,因为他是个外交大师,也因为他弱化了文革造成的破坏。这些观点是真实的——毫无疑问,他的外交技巧对每一个见过他的外交使节都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如果不是周恩来在一些关键点上予以遏制的话,红卫兵还能造成更大的破坏。但不像邓小平,周恩来从未公开反对那些破坏行为,而且即便在疯狂达到顶点时,他也会在舞台上参加集会,和其他的狂热群众一起挥舞手中的红宝书。
我想他这个人是有些滑头的——他英俊,聪明,而且他善于保住自己的皮肤。我觉得,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在整个文革期间都能身居高位,不可能是一个完全的好人,就好象一个成年的德国人在纳粹统治期间一样,他至少部分参与了犯罪。但对中国人来说,这是过于简化了;他们更喜欢把周恩来看作辛德勒那样的人——他看出体制乃是错了,但他从内部工作,消除一些它的恶果。这些人物身上有一种务实的英雄主义,而中国人总是很务实的,远胜西方人。'1'
而我对于邓小平品牌的务实主义,则有着多得多的理解同情。那些错误中,有他的一份儿——他在反右运动中,是个重要人物,那是在1950年代末,毛泽东要加强他对中国的控制权,而且当然,邓小平同意了在1989年暴力镇压。但至少,他可以离开党的路线,像他在文革期间做的那样,当时他不像周恩来那般摇尾乞怜,他批评了运动。作为后果,他被清理了,他的家庭受到了惩罚,他的儿子被扔出了窗口。他的批评不是那么政治性的,但他不是那种只对政治感兴趣,为了政治而政治的人。而且他挺过来了,这一点和周恩来非常不同。我喜欢他这一点,尤其是因为他体现了我最钦佩四川人的地方——他们的强韧以及他们不伪装。到得最后,他成了唯一一个我可以理解的中国神人,而我对他的离去,感到一丝伤感。
邓小平去世后的星期二早晨,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有一个追悼仪式。它通过cctv全国转播,中国的每一个单位都被预期会聚集起来,观看仪式。所有的旗帜都会半降,在十点钟,当仪式开始了,会有三分钟的全国哀悼,工厂,船只,战舰,的士,卡车,以及火车会鸣笛。在中国,这类的仪式很容易组织,比沉默容易多了。
我们早晨的课被取消了,英文系的所有学生和教师都聚集在一个礼堂里,观看悼念仪式。老师们聚集在前排。亚当与我在后面找了个位置,因为我们对这典礼该如何进行不大确定,而且也想回避关注。喇叭声从河上传来,所有人都肃立。
张书记带领仪式。他跟从电视上的动作,对老师和同学们发出严厉的命令;我们站着,当大会堂的代表站着;我们磕头,当他们磕头。我们一起鞠躬三次,然后张书记叫我们坐下听悼念的发言。
江泽民主席讲了五十分钟。一开始,他就崩溃了,擦着脸,呜咽着,我能看到有些学生也在哭。几个后排的新生在偷笑。但他们保持着安静,而群体中的大部分人都很严肃,而在十分钟后,每个人就只是感觉厌烦了。从外面传来工人们在新的宿舍干活,在我的公寓后。我想所有的仪式中,邓小平可能最喜欢这个——锤子声以示致敬,当另一栋建筑在中国建起的时候。
在仪式结束后,亚当与我走过家,跟刘老师一起。她是我们系最高阶的教师之一,一个五十三岁的女人,她嫁给了魏书记,学校里最高级别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