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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徐泡生也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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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泡生吃了笔头子的苦,白白地坐了半年牢。摸摸脑袋还在肩膀上,心想大概还不要紧,先在家休养一阵子再说。
休养了一阵,光头渐渐长出头发来了,长得比以前还黑些、亮些。该来看的都来看过他了,该去谢的他也上门道谢过了,包括市委姜书记那里——那个最后批准把他送进牢房的人。不过,他总有个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从一个庄严的新闻人物变成了一个滑稽的人物。
是的,多滑稽啊!在中国,一个从牢房里放出来的人。在小城那些熟悉的面孔中间穿来穿去,浑身不自在,更别说威严了。而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是不能不威严的。他想调走。可那些为他出过大力流过大汗把他从牢里救出来的人,好像力气都使完了,汗流进了,如今全都他娘的软绵绵的。他很气。但一想,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也不能怪人家。这样一想,也就不怎么气了。决定还是在小城干一阵子再说。况且姜书记已暗示要给他官复原职。他心里计划着,等头发再长长一些,剪一个漂漂亮亮的西装头,就去上任——继续干他的新闻报道科长。虽说现在提到新闻报道他头就炸。
乍听说陈鱼把他的冤案写成了文章,他心里确实掠过一阵报复的快意:那些狗日的,也让他们尝尝笔头的厉害!……然而又有几分担忧:我现在已官复原职,现在旧事重提,有什么好处呢?万一触怒了……!?他把各种好处坏处加加减减平方除二,最后觉得也许还是扩大影响的好,自己的英勇事迹万一给哪位大人物看中了,还愁不上?人生就是搏、就是机会嘛!这个机会还是要碰的……
等他从何副科长手里拿过《春花》,一口气看完《小城》之后,才真正地气炸了!算起来,他的肺已经气炸过好几次了。从带红领巾的时候起,他就上台发言:刘少奇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吃两遍苦受两茬罪,把我的肺都气炸了!……后来批林批孔批宋江批邓批“四人帮”都要上台发言,声明自己的肺都气炸了。不过,这次是真的气炸了,呼吸都困难了——
妈的你看他怎么写的!说自己能吃三大海碗泡饭!说自己的老婆洗澡时被那个警察上上下下看了个够!说自己关在牢里贪生怕死,哭哭啼啼——丑化!简直是丑化!这那里还称得上什么英雄?叫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叫我老婆怎么见人?
他暗暗把陈鱼恨了个前心贴后心!
这家伙!自己要出名,就不惜往人家脸上抹屎!
别的什么不好写,偏要写我老婆光身子给别的男人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一想到小城无数眼睛盯住那个细节风起云涌的前景,他就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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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避 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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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本《春花》一到小城眨眼功夫无影无踪了。买不到的人就埋怨邮局怎么进这么少,二十几万人口。就进几十本!什么比例?邮局的人说文学杂志中它还是进的多的,有的杂志只进五本都卖不掉。
那个女营业员见一上午有上百人来买《春花》,就越发把《春花》藏得深深的。她自己留下一本,其余五本都卖给了陈鱼。
陈鱼来到电台,拉开小皮包的拉链交稿子,不料暴露了里面的《春花》。立时就有人扑过来,不由分说将杂志一抢而光,最后扔给他一只空提包。陈鱼哭笑不得:哎——我自己一本都没有了!人家说:你还愁没有吗?跟编辑部去要嘛!
于是陈鱼就打长途电话,找到了那个责任编辑。对方开口就打招呼,说我们工作疏忽,把你的真名印到封面上了,让你在小城暴露了。陈鱼说不要紧,这儿也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又不是白区。接着要求他多寄几本《春花》来。
——规定的两本已经寄出了,你还要多少本?
陈鱼很想说再多也不要紧,可又怕那样子小家子气,显得从来没发表过文章似的,让人瞧不起,于是就说:你看着办吧!
——关键的是,你要做好各种准备,防止意外,你们那个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编辑不放心地再三叮嘱。
陈鱼说不要紧,这儿又不是乡下,又不是白区,这儿也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嘛。
——那就好,你多注意点。
陈鱼放下电话,心里有点发毛。在原地怔了半天,不知往哪里去好。这时局长走了过来,脸上阴阴的。陈鱼急忙头一低,装着没看见。几天前就在这里他当面欺骗了局长,骗得一本正经。
最后他决定到老程家去一趟。此公是文化局创作组长,因患肺气肿,一到冬季就处于冬眠状态。虽如此,他的消息还是特别灵通。
果然,他躺在床上,已经捧一本《春花》在读了。老程在床上接见了作者,说我只能和你谈十五分钟。
陈鱼坐下来,也没在意,晓得他这十五分钟是有无限弹性的。
他首先用专家的口吻说:这篇小说的语言是活的,是有进步的……就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陈鱼说:嘿嘿,你指指缺点吧?
他于是就笼统地指了一句,说某些描写是不准确的。他问徐炮生老婆洗澡那件事是真是假?
陈鱼回答说,他听说有这么回事。
——告诉你听啊,徐炮生老婆听说你写了她这件事,在家大哭大闹,说要找你刷你嘴巴子!
——啊?!……
陈鱼大骇。
——她是农村妇女,半文盲,秀才遇到兵,有理……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陈鱼瘫在沙发上,感到事态严重。
——告诉你听啊!这还是小事……
专家没完没了地喘起气来,好像在故意制造悬念。
——告诉你听,你这篇东西打击面太广,我初步(喘气)统计了一下,共有十七个大人物,八大部门受到攻击。他们(喘气),特别是公检法,是不会放过你的!
陈鱼的脸刷的灰了:他们总不能像对徐炮生那样把我抓起来吧?
专家摇摇头:你太年轻太幼稚太太太……(剧烈喘气)他们就没有比抓更厉害的、更巧妙的办法吗?
陈鱼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地。
——我告诉你听啊,你听不听是你的事!(喘气和悬念)……要躲避、躲避一下!首先要把你的老婆孩子转移出去……你自己,走得脱吗?
——家里还养着花……
哎呀呀,都什么时候了,还提什么花!(喘气)人走空了也不好,不过你一定要当心,随身要带自卫武(咳嗽)……器,晚上不要出门,有人敲门要(喘)不要(喘)随便开……
陈鱼听了,觉得很惨,很很惨。就像电影上的临终遗言。
不过他还是全速回家,立即向老婆孩子布置转移,打发她们上江南某市老家(父母离休后在那儿拥有一座小洋房)去。
好在老婆正请保育假在家带小孩,说走就走。
陈鱼对老婆说,五月份他要参加最后三门自学考试,需要集中精力复习。他把考试及格就能拿到文凭的重要性和现实意义一五一十宣讲了一遍。老婆当然听他的。从谈恋爱的时候起,就什么都听他的。她漂亮,爱害羞,都生过小孩了,见到他还是没完没了的害羞。他就是冲这点才娶她的。
当时就收拾细软,捆了个大包袱。吃过午饭,陈鱼就护送她们母子到汽车站。汽车即将开动时,老婆忽然从车窗伸出头对他说:你自己也当心啊!晚上最好找个人陪你睡……
老婆眼睛红红的。
汽车开出很远了,陈鱼还在想:女人是什么都瞒不住她的。她叫我晚上找个人陪着睡,肯定不是让我去找个女人吧?……
12。小城起风波“逃 往 雅 典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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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城作家”成了“陈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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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鱼连续几夜都睡不实。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陪他睡。几个文友倒是天天来玩,但他们大都有自己的老婆。没有老婆的也不能随便在外面过夜(这个小城解放前娼妓颇多,故有此忌讳)。陈鱼又不便明说自己害怕,那有损形象。何况明说了,人家留下来了,半夜发生了情况,叫人家冲,还是叫人家躲?让人家陪着你提心吊胆,这也太不人道了。
陈鱼早上八、九点钟起来,感到头昏脑胀的。他去小店吃包子。刚咬了一口,忽然对面有一伙人指着他大喝:就是他——!他吓得忙将一口肉吐出来。那伙人接着又喝道:有种!就要写他狗日的!……
他再也不敢在小城到处转着找新闻了。他本身就是一件新闻。
陈鱼决定去电台请几天假。那又要找局长。越是怕见的人越要你见。他在小说里把自己的局长写成一个“变色龙”,这放在谁身上脸也要阴下来。
不过这次局长对他很客气。说你休息好了,想歇多久就多久。陈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局长又说:上次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我心里是很想帮助徐炮生的……
陈鱼听出他在为小说里的那个局长做解释,便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么写不过是文章需要,再说徐炮生也不是个好东西……
编辑部同事告诉他:这几天有几十个电话找你。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又是找陈鱼的。他走过去拿起听筒,听到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写得好!写得还不够!小城比这厉害的事还多呢!再写他狗日的!写!不要怕?我们支持你!……
他正考虑怎么回答,电话却啪地挂了。
陈鱼似乎觉得该走了。走到大门口,又被传达室的老头叫住了,说有个农村妇女坐在这里等他。
陈鱼手一松,自行车哗啦一声倒了下来。他忙问老头:是不是徐炮生的老婆?
老头说:我也不认识,说是从泰县乡下来的。
陈鱼稍微放了点心。一谈,才知道她是从几十里外的农村慕名赶来的,请他为自己伸冤。她脚底下还摆着一只老母鸡。
“小城作家”成了“陈青天”。
“陈青天”说老母鸡我无论如何不能要,你的事情我可以帮助你分析分析,但我没有权,最终……
那妇人对着他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述她男人虐待毒打她,并撩起毛衣和内衣,露出胸脯给他看伤痕。
陈鱼急得原地直打转,说有话好说,好好说,你再这样乱掀衣裳,我就走了。
那妇人这才把衣服挪下来说:到你家里去慢慢说。
陈鱼实在不愿意把她带到家里去。但又更不愿在这公开场合出丑。他开始感到名人难当了,“陈青天”不是那么好做的。
推着车领着农妇慢慢往家里走,陈鱼老在想,这事如果让老婆知道了,怎么才能说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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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一次呼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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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麻将城市委在市府会堂召开欢送会。其实是正式对外宣布一把手姜书记下台。接着又宣布姜辞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职务。
三月十七日,市委新班子在海陵公园高级会议室召开特别会议,人人手持一本《春花》讨论“小城”问题。徐炮生也出席了会议,他在发言中表示:看了《小城》,他的肺都气炸了。
三月二十七日,组织部下达调令,将原市委宣传部新闻科长徐炮生调到新筹建的《麻将城市报》任编辑部主任。
徐炮生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本省各大报刊的熟人,要求他们对《小城》的不真实性和不严肃性展开批评。但均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徐炮生几乎每天打长途,每次放下电话又大骂世风日下,人情淡薄。他想只有利用《麻将城市报》这块阵地来反击了。但这事需要请示市委。市委领导沉吟半晌,说这事需要摸摸省里的态度。
于是就派了两位要员直赴省城。
很快他们回来报信说:省里的意思叫不要追究作者的责任,说最近中央提倡文艺界要讲一种什么宽松的气氛。
小城于是只好暂时沉默不语。
已被“养起来”的姜书记却不甘沉默。看了《小城》以后,他和老伴气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高血压病双双复发,在家浑浑噩噩地躺了好几天。他在麻将城执政八年,高居20万人之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刺激?这件事就这么马马虎虎算了?对这个小文人就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枪杆子还斗不过笔杆子?!——简直是笑话!
他决定亲自上一趟省城。
市委办公室及时安排了一辆小车。
正要上车的当儿,有人送来一封信,打开一看,居然是陈鱼写来的!老两口大骇,决定先不走了,把信先带回去研究研究……
后来,人们都传说陈鱼在关键时刻骨头不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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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墙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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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书记”的家和陈鱼的家只隔一道围墙,也就是市委大院的围墙。
听说陈鱼写信给姜书记表示忏悔,当晚就有好多人来看。这些人大多是姜书记在台上时一手提拔上来的,好一段时间不来串门了。这次可以说是不约而同。好奇心大概人人都有的。
姜书记就拿好烟给他们抽,给他们看信。老伴像只录音机在一旁反复地讲解。
有人说:这小子怕了。
有人说:只要还在小城,他就不得不考虑退路。
有人问姜书记:当初是不是你签字批示逮捕徐炮生的?
——我那块签字了?这点常识都没得?我让他们执法机关独立工作嘛!我从不干涉他们……
——啧啧啧!你看!你说党不插手政法也难哪!姜书记让他们独立执法,结果捅了漏子上面还是拿一把手是问。唉!中国的事情还是按习惯来保险喔!
——徐炮生在那件事上本来是有严重错误的,他把写状子当成写通讯报道玩了,弄虚作假搞惯了,起码够得上个留党察看。现在一逮捕,好了,他反而成了冤案,成了英雄!真是弄巧成拙,弄巧成拙啊……
姜书记摆摆手,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谈了。
于是话题又回到这封信上来。他们认为这封信纯属不打自招,说明他的《小城》写的就是麻将城,姜书记就是写的你!这不是你对号入座,而是他自己……
第二天,任教育局长的姜夫人便把信带到教育局去宣读。目睹的人说:十几天来从没见老太太这么高兴过。她问人家这封信是不是陈鱼送上来的证据?人家都点头说是。于是她把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说是要带到省里去。
于是一天下午,市委办公室又一次派了专车将姜书记夫妇正式送到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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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逃往雅典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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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形势越来越吃紧,陈鱼开始坐立不安了。
《小城》出来以后,他曾设想过最坏的后果:把他调离电台编辑部,赶下去做广播线路维修工——以前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但现在不同了,他简直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前途。至于最担心的还不是坐牢,坐牢嘛还有可能象徐炮生那样折腾一阵再放出来。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突然把他抓走,草草一判,押送到边疆无人区去。
虽然他内心清楚这不可能,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怕。
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逃吧——“逃往雅典娜”(当时小城正在放这部电影)。
陈鱼决定上省城去活动活动。记得《风流》编辑部曾说过希望他去。带点什么东西给人家呢?带烟带酒俗气。还是带点土特产吧。本地的特产是“三麻”——麻将,麻油,麻糕。麻将肯定不行,好像人家是赌棍。麻油麻糕又不值钱。另外就是鱼网——更不行!编辑部又不是渔业大队。最后还是选定带六瓶麻油。就是重了点,肩膀上勒出的一道印痕,从省城回来后三天才渐渐消失。
“张小说”听说陈鱼从省城回来了,就来看他,问他逃得成逃不成。
陈鱼斜躺在沙发上,将脚翘在桌上,手里拨弄一把吉他。说儿子哭的时候一听吉他就不哭了。
——你大概又舍不得老婆孩子了。
陈鱼说更主要的是舍不得这五大间房子。三口人住80个平方带个院子,在小城是县团级待遇,在省城是部长级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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