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我猜道。
肖红哗地笑了,杯里的酒洒了一手。你很聪明,他说。确实是一条狗,一条纯种英国“西施”女狗,名叫玛丽,价值十万美元。
桌下的玛丽听主人叫她的名字,激动得乱蹦乱跳,嗖一下窜到了肖红腿上。
你送给她一条狗?我猜道。
不不不,他说,这回你猜错了。那是素平她自己养的狗,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是这一天早上她在被窝里摸到了它一手的血──她心爱的宝贝的头已经不见了。素平也是个聪明人,她立马猜到这是谁干的。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下面还要干什么。事情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我们一分为二,各干各的,互不干扰,甚至互不来往,当然生意上的事情除外。
只是可惜了那条狗。她叫玛丽。沉默了一会儿,肖红有些困难地说。那是一条绝对……的良种狗。后来我又、又买了一条,他抚摸着腿上的“西施”,说:我还叫她玛丽。
应该说这天晚上的气氛忧郁而伤感。略带伤感。因为我们心里都有数:这也许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晚餐。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来麻将城了。我在这里已经过完了我的一生。以前我常来麻将城,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诗人,有一个叫江波的朋友。而现在,这个朋友死了,诗人已经不存在了,我还来这里干嘛?……这天晚上,我们喝着一种叫味美思的意大利葡萄酒,一遍遍听着音箱里轻轻传来的钢琴、小号和萨克斯:《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秋日的私语》……
其间有几次,我小心地提起诗人的诗集,都被肖红巧妙地岔开了。他说:好的。我们先干一杯再说。酒是很伟大的,不是吗?连伟大的诗也是从酒里产生的,不是吗?我只好表示同意。他说:好的。来,先尝一口菜再说。要是哪一天做诗的能做出这样的味道就好了。还有一次,他盯着服务小姐袅娜而出的身段,说:好的。我给你找个专业的小妞怎么样?味道很特别的。就象吃菜一样,很特别的。我连忙谢绝了。我知道他所说的“专业的小妞”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和我提过许多次了,我都没答应。我总觉得那玩艺儿不干净。──不不不,肖红连连摆手,说:你错了,她们绝对干净!比你老婆还干净!不满你说,我现在非靠她们不行。其她的都没有反应。她们是专业的,懂吗?她们爱护自己那东西就象专业演员爱护自己的嗓子一样。停了停他又说:
她们可以告诉你,什么叫艺术,什么叫诗。
『12』走的时候,肖红让他的女司机用一辆豪华奔驰专门将我送回水江。临行时他没有提诗集的事,我也没有再追问。值得一提的是:他让一只可爱的小狗陪我同行。肖红说:就让雪莱代表我送送你吧,你看到雪莱就象看到我一样。接下来六个小时的旅程证明肖红此话不虚。
高速中的奔驰平稳得可以看书读报。无聊中我再次打开诗人的手稿,读着读着,我竟睡着了。
睡梦中我看到自己死了
而一群人
我的朋友们在阳光下,在昏沉的夜晚聚首低议
表示哀痛
这些昔日远离我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在
议论纷纷,似乎对我进行重新评价
他是,他本来是,他应该是,要是还活着他会是……但
都不是我想听到的
我失望地闭上眼,掉过头去──
没有复活
……
轿车一直开到我家门口。我住在学校的一间废弃不用的旧教室里,底楼,地势很低。可能前两天刚下雨的缘故,房间里还淹着一脚深的水,老婆儿子正在奋力抗洪。女司机连门都没有进,就坐在车里喝了一口我递给她的茶。等我卸完了东西,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说:这是肖总吩咐的。然后就将车一溜烟地开跑了。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肖红的那只信封,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头──
我有一只狗,欲以赠远人。
愿君留斟酌,换取几行诗?
再看,那只狗果然已到了儿子怀里。他抱着它爱不释手。爸爸真好,狗狗真好玩,儿子简直对我感激不尽,崇拜之至。爸爸,狗狗叫什么名字啊?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它叫……它叫雪莱。
48。尾声:小城故事多多 事 之 年
(一)多事之年
凡是伟人都有一段在黑暗的矿坑里爬行的经历,他孤独,他没有援助,他的前途仅仅是一点微光,只有当他历尽千辛万苦在洞口站起来,他才有资格说──我是一个大写的人!
──题记之一。
麻将城自古不大出事,据说历代王朝更替,战火都很少烧到这座江北小城。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城也一样。小城对一些小事情很敏感。直到世纪末的最后几年,小城还是改不掉它小家气的小毛病:小题大做,少见多怪。
公元1988年,小城围绕的一个“小题”竟是这样一本小书:《话说麻将城》。
就像《话说长江》、《话说运河》一样,作者大概也是好意,为了提高麻将城的知名度,呕心沥血写了这么一本小书,没想就惹出事情来了。
作者钟山,《麻将城晚报》的一个记者,年龄三十出头,人称“小城第一笔”。这次《话说麻将城》出笼后,出版社给作者的任务是:包销一千五百本。钟山亲自踏着三轮车,把书从车站运到家里,一捆捆地搬上阳台,堆成了一座书山。阳台顿时呈现出摇摇欲坠状,让钟山的老婆很是担心。
这天,钟山坐在报社里几乎一整天都在打电话。记者嘛,“头绪”还是有一点的。但如今五花八门的“摊派”、“赞助”太多,人家基层单位一听这事,就在电话那边沉吟起来,躲躲闪闪地选择着措词。
一天下来,累计数字不过一百五十本。
十分之一。
有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一千多元哪!”──不知怎么的,钟山头脑里立刻跳出这句话来。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庸俗”。
“钱”这玩意儿可真是无孔不入啊!他自嘲地想。
接着,是送货上门。一个人不够,再带上老婆。分东西南北,四面出击。
钟山驮着一捆捆书向前骑时,只觉得自己是驮着一捆捆的钞票。妈的,朋友之间的情谊难道就是为了这几个臭钱吗?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
路过新华书店时,钟山遇到一个朋友,钟山顺便问他能不能在书店帮助代销一点。朋友沉吟半晌,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一个个体书摊。朋友和那个摊主叽咕了一阵,又要了一本书去反反复复研究了一阵,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
“先拿一百本来,”朋友说,“销得好,全给他,只要你10%的手续费。”
钟山觉得这位朋友还是蛮够朋友的。
第二天,书店那个朋友来找钟山,给书摊的一百本已经脱销了,叫赶快再送五百本去(麻将城的人对麻将城的故事还是比较感兴趣的)。另外他们书店的主任也同意代销,代销折扣为25%(这年头只要有钱赚,其它的什么都好商量)。
“你们主任不怕市里来追查吗?”
“他说他没有收到正式通知。等收到正式通知再说。”朋友说,“现在搞活经济,特别是个人搞活,谁还管那么多?一句话,先发起来再说。”
于是他们当即把书装上三轮车,逶迤而去。
只见书店主任在门口黑板上写了几颗大字:
畅销书籍;先睹为快!
我市作家钟山又一巨着:
《话说麻将城》
……
钟山又去了那个个体小书摊,见那里也歪歪斜斜地打着一张广告:
内部发行书籍,注意鉴赏鉴别:
《话说麻将城》
……
一个买书的女学生在钟山身旁走过,钟山注意看了看她手中拿的那本书。他发现书背面的定价被贴上了一张铅印的小字条:内部发行,定价10元。他心里立刻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个作家看到自己的书被加价抛售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大概总要比看到书被削价处理无人问津要好受些吧?
如果来个作家亲笔签名售书怎么样?──钟山突发奇想,大作家王蒙、陆文夫还搞过这个呢!当年鲁迅还亲自走上街头叫卖自己的刊物呢!……然而,在这个闭塞的小城,这样一来……他不敢往下想了。这不单是勇气问题。他是凭感觉。搞文学的人都讲究这玩艺儿。
书摊前陆陆续续总拥着十几个人。拥着。大多是那些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男青年。他们从牛仔裤里掏出来的钱都是一百一百的,一买几本,毫不吝惜。再就是些学生、干部、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们常常翻来翻去看半天,手才犹豫不决地伸到衣袋里去……
书摊右面是个小汤圆店,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的目光显得焦躁而贪婪……一些挎菜篮子的婆婆妈妈们总是在书摊前匆忙地一走而过,对这里的一切好像没看见一样……
……
钟山随后又来到了机床厂宣传科。
从科室窗外走过时,钟山瞅见办公室里人手一本《话说麻将城》,正读得入迷。他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
“请问,哪位是冷科长?”
靠窗的一位“中山装”抬起头来望着他。
钟山也不打话,掏出自己的记者证,摊到他面前。
“哦──钟记者──钟作家!”“中山装”满脸堆笑,“久闻大名,正正正在拜读大大大作,文笔精华啊,文笔精华……”
钟山忍住笑说,科长大人,你看这种书,不怕中毒吗?
“哪里,抽烟还有尼古丁呢,往往是越有毒越上瘾嘛。”
“这么说,你准备全部买下罗?”
“噢……”“中山装”一拍脑袋,“这种书,别说二十本,二百本也供不应求啊!我们厂二千多人呢。只是她当时没有发票……”
“怎么,你们看书,还得公家掏钱?”
“啊呀,现在看书不都得公家掏钱!公家掏了钱他们还不看呢!……再说这也算是我们宣传科的一项工作嘛。”
冷科长礼节性地给钟山倒了一杯茶。
“钟兄,这次比上次还要厉害啊!”冷科长这样对他说,“上次人家一对号,就把你给送了进去。可你这次的打击面更大了,把整个麻将城的人都得罪了,不知这次……?”
“你认为历史的悲剧会反复重演吗?”
“历史不就是常常惊人的重复吗?”
钟山愣住了。想不到“中山装”说话还有两下子,而且对答如流。
“唉,我说,你搞文学为什么一定要干预生活干预现实呢?江南被暗杀了,柏扬、李敖坐了牢,文人干预现实在哪儿也行不通的。何必要用鸡蛋去碰石头呢?”
“鸡蛋碰石头当然不行,”钟山微笑说,“鸡蛋的骨头太软了。”
“嘿嘿,策略还是需要的嘛,”冷科长说,“比如古希腊,刚正不阿的圣哲苏格拉底宣传真理被处死,而明哲保身的亚理士多德就没有让雅典当局第二次摧残哲学,他认为匹夫之勇往往会轻生误事,不足为取──我不懂哦,瞎说说,嘿嘿,关公面前舞大刀,见笑了,嘿嘿……”
听到这里,钟山又一次抬起头,将“中山装”认真打量了一番。他,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就这么老成、世故,且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很多理论根据,以取得心理平衡……也许,像他这样随波逐流、顺其自然的态度本是合乎现实的,钟山想,如果自己像他这样,不早就过得舒舒服服、应有尽有了吗?还会去坐什么牢呢?……
不。钟山每次掉进这种两难的困境,他都坚信这么一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一个杰出的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现状的,他的心灵总是那么躁动不安、充满追求,在逆境中拚搏、奋斗才是他生活的唯一乐趣……
“中山装”见他沉默不语,不禁有点悠然自得起来,于是用一种开导的口吻说:“钟兄啊,谁都狂热过。你狂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大学生狂热了一阵,又怎么样呢?反而把事情闹坏了。鲁迅先生不也写过《药》嘛,不觉悟的群众用馒头沾革命烈士的鲜血吃……社会问题,如果靠一两个人喊喊就能解决问题,那不太容易了吗?……”
钟山听着,觉得一个人要找维护现状的理由太好找了。因为整个世界历史好像证明了一个真理:一切激进的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用中国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
“看来你读了不少书,而且蛮冷静的,”钟山说,“不过请问,如果都像你这个样子,清醒装糊涂,冷漠加麻木,又谈得上什么真善美呢?良心上又怎么说和过去呢?……”
“不仅要讲动机,更要讲效果。这么一想,良心上就会平安多了。”
“我不过写了一本小书,探讨一下麻将城、麻将文化的形成、历史和现状,动机也是为了增强麻将城的知名度,效果怎么就不好呢?”
冷科长冷冷地笑了:“钟兄,你是外地人,还不了解本地的民情。确实,本地的麻将是一大传统特色,人人都在打,都在玩,麻将城就是靠麻将发财的。这是小城的隐秘,不能揭的。对外更不能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本书,小城至少有一半人反对,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至于我──”冷科长向他伸出手来,“我敬佩你,但不效仿。我祝你有万分之一的成功率!”
钟山慢慢捏紧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而我永远不会敬佩你。因为你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祝你有百分之百的官运!……”
49。尾声:小城故事多“ 赌 城 ”受 震
(二)扫黄行动
近年来,全省城乡赌博活动已相当猖獗,台面赌资成千上万元的已屡见不鲜。近几年来,由赌博诱发的刑事案件已占总数的三分之一。一些赌头赌棍赌输了就偷,偷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人……
——摘自省公安厅长的讲话
按麻将城的风俗,过了元旦,就开始忙过年了。
何谓过年?对小城来说,可概括为一个字:吃也。
这段时间,正是小城人最忙碌、喜庆的日子。用小城人的说法,从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人们图个什么?不就图过年吃它个痛快,玩它个痛快么?
──喝它个天昏地暗,再赌它个地暗天昏。亲朋好友喜团聚,拜年拜到麦子黄,好酒好菜轧苗头,筷子一丢就“砌墙”──小城人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年来的。这是传统。
离过年还有一个半月呢,小城这部机器就已处于半空载状态:人人都忙着办年货,个个上班都在车屁股上夹个包或者蛇皮袋,随时准备往里面装要钱或者不要钱的东西。单位和单位之间也轧苗头:你发电饭煲,我就发羽绒衫,鸡鸭鱼肉麻油蜜枣变蛋木耳这些东西也是每年少不了的。家家勒紧裤带儿比阔,也是图个吉利。发少了挨职工骂,来年一定不得兴旺。小城人是很相信这个的。
在这喜孜孜、乐融融的过年气氛中,一切规章制度和纪律都不攻自破了。没人管了。谁管谁就不近人情,就不得人心。于是,有人上班打个照面,就三三两两约好往哪儿一躲,去干他们想干的事儿了……
于是,街头巷尾的麻将声从早到晚日益响亮了起来。
不仅如此,据说今年不少人家还添了新花样,大白天将屋子遮得严严的黑黑的,在放什么露屁股露大腿的“录像带”,另外还有从外边搞进来的“洋画”书之类也在百姓们手上暗暗地流传──这就要注意了,老百姓都去搞这个,整天胡思乱想、萎靡不振的,还怎么去创产值、干四化?
“搞一次扫黄行动是完全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时的……”市里的头头在电视里说话了,布置任务了。其实这任务也是上面一层层布置下来的──在红头文件上画个圈即可。于是,立刻就有很多黄色标语上了墙。还有盖上公安局大印的布告:限期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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