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门口等着两个便衣,捉鱼似的把他给捉了。在拘留所关到第十天的时候,虬毛忽然双目失明了,送医院一看──晚期分布性脑肿瘤。这下,回家养着去吧,号子也别蹲了。回了家,本来当爹妈的总是骂这个逆子怎不早死,现在果然早死了又哭得跟泪人似的,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让他吃喝吧,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他们再也不管他了──因为医生说他过不了一个月了。虬毛在家里海吃了一阵子,眼睛居然又能看见东西了。我们还为虬毛高兴了一阵子。后来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五天以后,虬毛就永远“失明”了。
我们那伙人里,要数老棒子进去的次数最多了。这小子太够哥们儿,所以老得进去蹲上那么几天。蹲得他每次出来都要四处狂奔,发九十九个毒誓:下次就打死我也不进去啦!
33。无名团伙20岁;咱爷们老了!
当年,三元要“退役”,我们问他为什么要退,他丢下一句话,说:“小的们,你们记好了,疼是暂时的,钱是永远的。”
三元的徒弟小耗子和我同一个厂,这家伙请假出去贩东西,车间主任不批准,他就从兜里掏出弹簧刀,刷一下插。进自己的膀子,开始割自己的皮肉,直到车间主任答应准假为止。事后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说:“你们懂什么,疼是暂时的,钱是永远的。”完全是他师傅一样的腔调。
现在,咱爷好象懂这句话的意思了。
是啊,有了钱,你就可以过你希望过的生活,就可以玩女人,游山玩水等等,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随心所欲了。还有比钱更神通广大的么?
应该说,老棒子、三子他们比觉悟得快,脑子也比我聪明。二十岁一过,他们就开始想一切办法去赚钱。
他们贩卖过假磁带、假药、麻将、甲鱼、银元、黄货、外烟、“外西”(外国的垃圾西装),那年上海流行“甲肝”时,他们甚至贩卖过“板兰根”。总之,只要有差价,有利可图,他们就往哪儿钻。
我们那地方号称“麻将城”,盛产麻将。当然麻将也有真假。那种空心塑料里面掺沙的麻将,当时每付七、八元钱就能批到。他们大都通过船大批运到浙江、上海一带,以十元左右价格整批下给那儿的二道贩子。这样一趟他们就赚几千元。
外烟也有真假之分。有段时间外烟吃香。他们就去沿海一带搞外烟然后通过邮局往回寄,然后再集中起来,整批下给烟贩子。不过他们发现这样搞太费事,也赚不了大钱。后来他们就搞假的,那样既刺激,赚头又大。
当时他们买进一条“良友”只要七、八元钱,脱手可达一百多元。怎么骗内行人的眼睛呢?他们将真“良友”的外包装仔佃拆下来包在假烟上,然后再整条抛售。真烟嘛就留下自己吃,多余的就单包零卖。这么干法真把他们赚肿了。
他们干这些事的时候都有“媒子”,也就是“诱饵”:几个哥们假装买主,使劲地付价还价,不时地“成交”一次。就象钓鱼一样,只要你耐心等,总有主儿会上钩的。也因为现在的社会行情:买名烟的不吃名烟,吃名烟的不买名烟。所以不少买主都是头一回接触名烟。既然是送人的,当然是整条买,图个便宜,省几十元钱,自然不会拆散了检查。老棒了就利用买主的这种心理,胆越骗越大。
贩“外西”也有意思。花二十元钱买一箱,箱里有四十件左右。有时能从中挑到几件好的、七八成新的,红洗、烫加工后,再以每件四十元左右的价格出手。那些坏的就卖给乡下收破烂的或干脆扔到拉圾箱里。有趣的是他们常能从“外西”里发现一些美元、日元、死亡证书之类的东西──这方面的收获有时还能大大超出二十元的成本价。不过他们也怕这些钱是带菌的,所以到手就立刻上街给花了,或到银行去兑换了,然后再用消毒水拚命洗手,一遍遍的洗
一有机会,他们也贩银元、“黄货”什么的。带这种东西,通常不敢坐火车,而跟卡车走。这样挺保险,就是人多吃点苦。早几年是从内地往外贩,后来是从沿海往内地贩,行情变化很快。有时他们用金银直接跟人家换东西。据说五十块银元就能换一把手枪,一块“袁大头”可换一把弹簧刀,等等。这种事情他们对外人是绝对不能讲的,哪怕对哥们儿也不会全说──说多少是多少,别人亦不好追问。这是我们无形的规矩。
弹簧刀我在老棒子那儿见过一把。非常之漂亮。它刀柄上设有一个特别的开关,按动它可连续射出五把小尖刀儿,射程约有二十米左右,十步之内有很强的杀伤力。
我们麻将城说起来也有近两千年的历史,经常会出土些银元、文物什么的。记得有一年老街上建商业大厦,挖土机将一车斗“银元土”挖走了当时却无人发觉。当卸到印染厂附近时,那银元纷纷碰在石头、水泥地上,其铿锵之声惊动了周围的行人──这些人象听到了一声号令,立刻就扑上来不要命的抢──
最先扑上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把周围的银元全掳到自己身底下,用整个身子死死盖着,同时一个劲地往衣领内、裤裆里塞周围的人象发了疯似的抢啊,扒啊,好几只手同时伸到了她胸口里、裤裆里去掏,去抠,她也顾不上骂人家一声流氓,只是一个心眼地死死护住身体里外的那些银元。最后她的手指头都被人掰伤了好几根,但是她还是英勇地保住了属于自己的四十八块银元
老棒子后来说,要是他在场,非脱光她的衣服不可!
老棒子还告诉我,搞银元、黄货这一行本市有个叫“小野鸡”的姑娘神通最大,她把几条铁路线都跑“通”了。谈到这里的时候老棒子总是长叹一声:唉,谁叫我不是个女的呢?
老棒子对女人的兴趣可以说一直是有增无减。他们还贩过黄色录相带、色情画片这类的东西──自己先看,看够了再脱手。他常常找一些不正经的姑娘一起看,看了之后就摹仿上面实践一番老棒子还告诉我,录相带上、画片上的那些玩艺儿多半是假的,有的根本实行不起来。有时她又说姑娘配合不好,发誓要找一个“彻底放得开的”姑娘
那些画片儿我也看过,正面是照片,反面是文字说明。那画片的质量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到底是洋货,画面的那个清晰,简直是纤毫毕现,那光泽,那弹性,那色彩,都是我没见识过的。轻轻一拨弄,嗤──,在桌面上一滑老远
三子他们拿这些到附近郊区、小镇上去卖,一个下午能卖掉五六十张。他们都是骑摩托车去,这样逃起来快一些。他们从不将那些东西拿在手上卖,而是用透明胶把画片粘在西装里面,碰到买主时,把衣服一掀──人家就能看到,不至于太惹眼。干这些事,关键是他们眼光准。在人群中一瞥就晓得哪个能上钩。
不过他们赚钱快,花得也快。一人有钱,大家同享。几乎是当天赚的当天就花光了──你如果问他,他大概说不清是怎么花的。
他们也不时从外面搞点“白面”来吸,就是那种鸦片花粉儿,弄一撮塞在香烟里,就能把人吸迷糊过去。我亲眼看见三子吸过。吸完之后,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发直,目光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你说什么他也知道,可就是做不出反应。我捏他一把,踢他一脚,他竟跟具僵尸似的,一动不动事后他告诉我:我捏他、踢他,他都晓得,就是不觉得疼,坐在那儿,整个身体都飘浮起来了,象没有份量,脑子里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五光十色的,那颜色真是绝透了总之,那时候什么忧愁、烦闷都没有了,只是觉得心里好舒畅、好快乐,飘飘欲仙,就那么飘飘欲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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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他们钱赚得多,可还是经常处于“饥渴”状态。没钱花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能拿出去卖:八。九成新的羊皮夹克、收录机、吉它,都卖过──三文不值二文的就出手了。实在没钱花,就临时出去赌点什么,或偷点什么。
有一次我到老棒了家去,他正坐在床上,倒了一床的火柴枝儿,一根根地挑捡。我问他干什么,他说:走,一起去,弄两钱花花!
原来汽车站那儿有个外地佬在赌擦火柴:一盒一百根,你全擦着了,押一赢二;有一根没擦着,押多少输多少。火柴就在小店里当场买。老棒子当着大家的面在小店里买了两盒火柴,然后盯着外地佬看半天,说:“这块有风,我们到巷子里去。”外地佬不知其中有诈,就答应了。于是一起钻到一个厕所里玩起来。外地佬当然没发觉,老棒子已经换上了自己准备好的那盒火柴。我们将身上所有的钱大概四百多元一起压了上去,就一根一根地擦起来。
那盒火柴是他从一打火柴里挑出来的,全是大头儿,哪有不着之理?一,二,三,三十五十八十数到九十几时,我们三个人都越来越紧张,我看见那个外地佬鼻尖上都出了汗,老棒子擦火柴的手也渐渐打颤了很可惜,这次老棒子输在了他自己手上。大概在划97根时,他用力过猛,将火柴划断了。老棒子扔了火柴,掉头就走。这方面老棒子很遵从江湖规矩,绝不耍无赖。
但老棒子从这里面悟出了一点道理。后来他靠这玩艺儿赢回了比这多几十倍的钱。所以这家伙经常冲我说:这年头想弄钱还不容易,你的脚底下都是钱啊,用脚随便揩揩都是钱啊──就看你怎么去拾了。
有一回,老棒子硬拉着我,跟他到轮船码头去当“媒子”,甩花牌。
先是他一个人去候船室做“主儿”。十分钟以后我去了,见周围围了十来个人──大都是穿好料没好样衣服的乡下人,他们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耍,没一个敢上。我故意用力分开众人,往摊跟前一蹲,望半天,再想半天,然后犹犹疑疑地说:“真的?逮一拿俩儿?”老棒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逮么?三张逮一张,逮不到钱归我,逮到拿双份儿。”我又看半天,把每张牌都摸摸,最后一咬牙拿张十元的押上:“逮吧!”
老棒子就耍开了,将三张扑克牌甩来甩去,不时将老K翻过来给你看一下。最后甩定了,说:“逮吧。”
第一次我输了十元。第二次赢了二十。第三次又赢了二十。
老棒子做出很丧气的样子:“算了,今天手气不好。”要收摊儿的样子。我说:“哎,你别忙收摊儿,我们还要来呢!”旁边果然就有人上钩了。是个小分头的农村青年。那小子押了十元钱。牌翻过来一看,是黑桃9。那小子一怔,脸顿时胀得象猪肝。老棒子刚要伸手拿钱,你猜怎么着,那乡下小子猛然一把抓过票子,拿脚就奔──我记得他跑的姿势很特别,象鸭子似的,两屁股蛋撅得老高,往前直颠儿。我和老棒子忍不住就笑哇,肚子都笑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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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麻将也是老棒子的拿手好戏。他能连打三天三夜不下桌儿,而且意识一点儿都不模糊。他说他赌起来常赢钱。他赌台我没见过,那是秘密的。我倒是常看他在家里和他家里人赌着玩儿。
看他打麻将9实在有趣:桌上有六饼,他就把三条打出去,嘴里却喊一声:“六饼!”如果有人吃了,他又说:“是三条,喊错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反正跟家里人打,小来小去的,耍赖不罚款。谁知道他上了正规的赌台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他赌输了,没办法,真能去偷。这家伙把过去练的一套功夫都用上了:出入围墙,百把斤的东西举来撂去,不当回事儿。他主要到工厂去偷有色金属,铜线啊,锌板啊,铝锭什么的,偷出来卖给个体户或乡办厂,挺来钱的。
有一次老棒子跟在一伙卖“狗皮膏药”的外地佬后面,要人家教他几手绝活儿。人家看他挺机灵的,是个材料,就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他得入伙,跟他们走。老棒子也答应了。他兴致勃勃地跑来跟我说:呆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没劲透了,他准备出去干一番事业了!我说:那我也跟你一块去闯闯吧!这个小地方我也呆够了!他说没问题,我跟他们去说说。
那几个人想考一考老棒子,就教了他一手:怎样从柜台里把高级打火机偷出来。老棒子练了几遍,就去了。他走到柜台边上,声称要买打火机,营业员取出几个,老棒子反复看着,营业员一眨眼之际,一只打火机已塞进他袖口的松紧带里了。外地佬见状大喜,正式决定带他走,并约定第二天下午两点在汽车站门口会面。老棒子为此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到了第二天下午,你猜怎么着?有人拉老棒子上了麻将桌,老棒子打得兴起,竟将两点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34。无名团伙骚乱的青春
反正无论男女,在混过一段时间后,就变得迟顿、麻木了──只知道为上班而上班,为赚钱而赚钱,为了性而追求性,为了成家而找对象等等。他们争实利,又不争实利;讲义气,又不讲义气;待人没什么热情,但绝无坏心眼;哥们姐们有什么事找来了,也肯帮一把。
别以为我说这些事是悔过自新什么的。说实话,那是我生命中最有活力,最有意思的一段,我很怀念,真的很怀念。再说这种伴着年龄出现的“青春病”你也对它毫无办法──你可以忏悔,但你无法预防,更无力医治。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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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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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咱爷从来没高尚过,这话没错儿。可我们也是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儿,总不能给活活憋死。
现在,咱爷们几个大都进了工厂,做了工人阶级──领导阶级了,总得放规矩点儿不是吗。话是这么说,可厂里那些规矩,可怜见的那么一点儿薪水,咱爷们怎么受得住?老棒子因为在厂里打架,被开除了。其他几个也离开除不远了。
记得冬天的一个晚上,三子来敲我的门,进门后坐在那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闷了个把钟头。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问:“你他妈的到底有什么鸟事?”三子狠狠地吐了两个字:“自杀!”
──自杀?谁自杀?他?按道理我应该劝劝他才对,我得鼓励他活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别人(比如父母、爷爷奶奶什么的)活下去──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好死不如赖活啊!
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一句话没说。
三子又闷坐了一刻,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哥们,我走了。”
我说:“噢。把门带起来。”
他就走了。我看看表,才八点多钟。不算太晚。我蒙头又睡。我发现我越来越爱睡觉了。
三子和我住在一条巷子里,没事常在一起玩儿。以前我还羡慕他活得豪爽、自在呢,想不到他先不想活了。正想呢,忽听见巷子里一阵脚步奔奔的,接着好象是三子他妈在叫:“二碗哎!救命啊──”
怎么?三子他真的要自杀?这回我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想也没想,光着腿就往外奔,鞋也没穿──我顺着巷子一阵猛追,四处张望──我既盼望找到他,又盼望找不到他──鬼知道我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好象并不是那么着急,好象三子在和我捉迷藏、开玩笑似的
跑了一大圈,也没见着三子的影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光着腿呢!寒风呼呼地吹过来,腿都冻麻木了,直打颤儿。街上的行人都停下来,盯着我看。我见这儿离老棒子家不远了,就赶忙跑他那儿去了。你猜这家伙在家里干什么?──正抱个热水袋在写字呢!
要是你以为他在改邪归正勤奋学习科学文化你就错了。你猜这家伙在玩什么?──他在玩征婚游戏呢!这家伙就这点好,他永远不会闲着闷着想自杀的,他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乐子。最近他热衷于从报纸杂志上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