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知道,恐怕是个是个化名……”
“拍出去没有?”
“还没有。是我拿下来的。”报务组长表功似地说。
“噢,噢,”他拍拍这位少妇的肩膀,“你先去吧,我晓得了……”
少妇走后,尹局长立刻召来保卫科长,说有一件重要的案子要他去办。保卫科长接电报稿,脸上也倏地刷了色。“这……这恐怕不那个吧……截留电报是、是违法的呀……”
“那也要看是什么电报。”尹局长说,“如果是反动标语口号呢,也拍出去吗?”
保卫科长见局长说到这个程度,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这期间,对汪海珠的《处理决定》也用大字报的形式贴上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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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海珠在人丛中看完大字报后,气得一把将它扯了下来,一路挥舞着来到老干部局来找他的一个老战友,像挥舞着一面破烂的旗帜。
“唉,我已经帮你反映过了,”他的老战友叹气说,“权在他们手里,我们有什么办法。尹小亭为他们装了不要钱的电话,还有能随身带的电话,你能为他们做什么?……还有,这次分到房子的,不少是市里干部的亲属子女什么的,他们能帮着你说话么?老汪啊,你就认了这个倒霉吧!”
这一声不叫犹可,一叫,汪海珠竟呜一声哭起来。他颤微微地站起身子,将“大字报”折好,揣在怀里,呜咽着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要到省里,要,要到北京,到中南海……”
看他那颠颠狂狂的样子,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的“赵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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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围困
人们这是怎么了?人们怎么会这样?人们为什么成这样了?人又何止于这样?
──题记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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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301”战役仍处于僵持状态。
眼看春节越来越近了,麻将城的城民们忙过年忙得更凶了。邮局的“新房主”们也越来越心急如焚,他们一是盼望早日搬进新居好准备过年,二是担心夜长梦多,万一给汪海珠告通了,现有的方案一推翻,落得个鸡飞蛋打……这些主任、股长们再也坐不住了,一上班便围住尹局长,纷纷要求对汪海珠实行强硬措施。
尹局长见时机已经成熟,便摊牌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怕事后你们都往后缩。──怎么会呢,大家说,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你尹局长一个人的事。
“那就好,”尹局长说,“要是我们亲自上去揪他们,出了问题不好办。我看,只有去找建筑公司,让他们派那些农民工去干。重赏之下,必有能夫嘛!其实建筑公司那边我已经跟他们头儿打了招呼,就说房子还没有移交好,汪海珠占的房子是建筑公司的。他们已经答应对那幢楼断电断水,再派几个农民工把楼道堵起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做好后勤工作,再分别给市里、公检法等部门打些招呼,只要他们不出面干涉,事情就好办了……”
大家听了都说妙,说打招呼的事好办,这么巴掌大一个麻将城,谁不认识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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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停电、停水已经好几天了。301、401阵地成了“上甘岭”。“赵神经”的老伴下楼来提水在楼梯上滑了一跤,把小腿给跌断了。杨婆则买了一大捆蜡烛,准备烧它个十天半月。
这天晚上七点多钟,杨婆吹熄了蜡烛早早睡了。其实她整天都在“睡”,可还是瞌睡得要命。正迷糊着,忽听见楼下有动静,她睡不住了,忙爬起来,将脸贴着窗往下觑──果然看见人影幢幢,手电光乱摇,也不知来了多少人。后面还有汽车,好像是邮局拉邮包的车。好多人从车上往下搬东西,在摇晃的手电光中,依稀见他们搬的是些长凳、草席、棉被之类……怎么啦?莫非谁又来抢房子了?
杨婆也不敢睡了,忙着搬出桌凳抵住房门。想想不放心,又到厨房摸出那把菜刀攥在手里,心想哪个敢来冲门就先让他吃一刀!
可进攻者并不急于冲门。他们把长凳、草席横在楼道上,打开铺盖,就地“宿营”了。──从一楼到四楼,横七竖八全躺着人,男男女女闹成一团。
杨婆在门后脚都站酸了,握菜刀的手也冻得发麻。她还没有摸清对方的战略意图。就这样一直站了许久。后来杨婆实在站不动了。她放下菜刀,回到屋里。刚坐下,忽听门被“砰”地撞了一下,声音之大,把她震得跳了起来。屋里没灯,也不知道门坏了没有。等她重新披好衣服抓起菜刀站在门后严阵以待时,敌人又不见动静了。
就这样反复“佯攻”了好几次。杨婆终于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最后杨婆忍受不住了,她打开厨房窗子,伸出头对楼道里喊话:“师傅们,你们上了坏人的当了,他们叫你们干的是坏事!他们叫你们来作贱我这个老太婆算什么能耐?文化。大革命关走资派还让人家睡觉呢!没见过这样没人性的!……”
在冬夜的寒风中,她的嗓音显得格外凄凉,传出很远很远,在夜空中回荡。
杨婆用手帕擦了擦眼泪,还想喊些什么──她憋得太久了,太难受了。可这时她听见楼下的邮包车里一个人也在喊:
──喂,你们去敲门没有?不能让她睡觉!
“敲了。我们敲着没停。……老婆子刚才还说话呢,没睡觉!……”
下面的人又小声关照了几句,发了几条烟,然后才将“指挥车”开走了。
杨婆知道了对方的诡计,也不在门后守了,而是躲到了床上,将头捂在被子里睡觉。眼睛是闭上了,然而她哪里能睡得着?
好容易熬到天亮,杨婆起来一看,外屋的门早被踢坏了,呲牙咧嘴地敞在那儿,什么人都可以任意出入。他们至所以没有进入,可能是他们还没有接到进一步的命令。门外走廊上睡着四五个农民工,其中还有两个女的,歪七竖八的倒在一块儿。旁边撒着一地的麻将。杨婆悄悄从他们身上跨过去,他们也没有醒。二楼,四楼,到处都是睡的这些农民工,足有二三十号人,将整个楼道都堵死了──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真是一个古怪而强大的阵容。
301、401成了名符其实的“上甘岭”。
上午,邮局的邮包车一连送了两顿饭,一顿是烧饼油条豆浆,一顿是肉包。中午,这些农民工又分批撤回去吃午饭。杨婆的老伴以及女儿女婿们一直被堵在楼底下上不来。杨婆在楼上没吃没喝,连洗脸水都没有,又急又气,竟发起了高烧,病倒了。
午饭后,有几个酒气熏熏的农民工把铺盖搬到了杨婆的门里面,说是要睡午觉。还有个家伙拉开厕所门,蹲在里面解起大便来。杨婆躺在床上,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冲他们说:“你们,就不怕,把我折磨死了,拿你们,去坐牢……”
“你别冲着我们啊,”解大便的家伙说,“我们前世无冤近世无仇的。我看你不如拿把刀把你们那个局长砍了,也省得受这份洋罪。”
──“不讲理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另一个家伙说,“要是我啊,早就豁出去跟他拼了!”
杨婆听了,弄不清他们说这话的目的,就说:“你们这些人也是,我和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和我作对呢?我们受坏人的欺负,你们不做好汉打抱不平,反面去做他们的帮凶,做人怎么好这种样儿呢?”
──“年纪大的哎(麻将城土话,对老人的称呼),我们也不想为难你,我们也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邮局一天把我们三十元钱,包五顿饭,还发两包烟,干完这事,还叫我们去搬一下发电机,五百元工钱八个人分──你把我们这么多钱,我们也帮你干哪……”
“你们,你们就这样认钱不认理吗?”杨婆气愤地说,“告诉你们,我死了,你们也跑不掉的!”
“唉,这年头,大家混口饭吃吧,”上厕所的家伙走了出来,一边系裤带一边说,“你没能耐还是早点搬走的好,省得我们动手,伤筋伤骨的,真的,我是好心提醒你,我看你是斗不过的……”
不过这些农民工说归说,最后还是把铺盖搬了出去。也许乡下人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上永远是很清楚的。也许是杨婆的神情、语气让他们感到害怕。
是啊,占房子这种事,小城经常有。可没有像这种老干部占的。一般老百姓占了房,你惹火了他,他敢跟你拼命。可老干部做不出来。他毕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要讲面子,要讲道理──人家就冲着这个弱点来整你。正如有些有识之士事后评论的那样:你要讲道理就别占房子,你要抢房子那就别讲道理。其中没有折衷之路。
28。空间争夺战攻打。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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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攻打
如果不分房,人们不会这样;如果不这样分房,人们本不必这样;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但人离天使或魔鬼都只有一步之遥。
──题记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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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困到第三天,杨婆支持不住了。她发高烧嘴唇起了泡,躺在床上直哼哼,连喊救命。包围她的农民工这才允许她的女儿亚光一个人上去“顶替”她。
──“你们这是什么行为?青天白日的关人,不给饭吃,不给治病,简直没有王法啦!”汪海珠在楼下跳着脚喊。可没有人理睬他。
这几天,老汪找遍了麻将城各部门各领导,也到公安局、派出所报了案,可谁也不理会他。机关党委的一个书记还骂他:“活该,这是你自找的!”依他北方人的脾气,恨不得放上一把火把这牢房烧了,大家都住不成。可他烧得动吗?再说老伴还困在“上甘岭”奄奄一息呢!
小女亚娟将迷迷糊糊的母亲小心地架下楼来。几天功夫,杨婆看上去老了十多岁:面色蜡黄,两眼凹陷,披头散发,其状凄惨。
杨婆喝了两口水,神志清醒些了。她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楼房,伸着两只手臂喊:
──“上……去,我要上……去……”
可老头子死拽住不放。
──“我楼上还有钱,买,买席梦思的,五百多元钱……让我上去!……”
老头子听说,这才吩咐两个女儿搀着她,让她最后再上一次楼。
可是上不去了。楼道上早有农民工层层拦住,不许通行。
“什么钱不钱,我们不管。”“邮局让你上,我们就让你上。我们听邮局的。”
当然,尹局长是不会让她再上的。把老太婆逼下来,正是他战略计划的第一步。下一步就可以放心攻打了。一个小媳妇儿在上面是不大会出意外的。他想。只要不出人命,他尹小亭就稳操胜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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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起总攻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这天,尹小亭亲自督阵,向301高地发起了集团冲锋。
他先用几个壮劳力打头,掩护几个女农民工进屋拖人,男的则负责打扫战场,搬运家具。邮局的好几辆机动车都开到了前线,随时听候调遣(车上还准备了两副担架,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情况及时抢救伤员)……
这天,杨婆老俩口闻讯也赶到了现场,但被农民工拦在楼房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急得老太婆跳着脚叫:
──“亚光,跟他们拼了!──用炉子上的开水,跟我浇!看他们谁敢上!……”
亚光只知道将头伸出窗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父母一个劲地哭。
──“哭什么?还不快拼,拚一个够本,拚俩赚一个!”老太婆看样子是疯了,只是狂喊不停,“这日子有什么过头,不如死了干净!不死两个人,搬不动尹小亭!……”
他们在下面也不知道亚光有没有使用开水战术,只听见楼上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夹着几声女人的叫喊,看样子战斗非常激烈,形势十分危急……可“汪家军”被阻击在楼下,无法上前增援。尹小亭又指挥一队农民工在楼后架起梯子,直攻后阳台,对301实施包抄夹击。
──“别打了,亚光,别打了──”底下的亚娟、亚芬一齐哭喊起来,“让他尹小亭住吧,住这昧良心的牢房,让他不得好死!……”
哭声未停,亚光已经从楼里被推了出来。身上的棉袄被扯开了怀,脸上淌着血,一头栽在地上,竟爬不起来了……
床,桌子,凳子,箱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件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锅呀盆呀被子什么的,则从三楼直接飞了下来──战场上一片狼籍……
攻克了301,尹小亭决定乘胜攻打401。不过在攻打之前,尹小亭先采取了强大的心理攻势。301的榜样放在你面前,你如果负隅顽抗,301就是你们的下场。这时困守401的“赵神经”的神经首先被对方瓦解了,他竟不顾老伴“誓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独自一人先开门“投降”了。
──“我给了你100个大洋,你还不给我房子!”“赵神经”走到楼下,走到尹小亭面前,笑嘻嘻地用手指着他说。
尹小亭也朝他报以一声冷笑。可突然他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他忙背过身,匆匆钻进身边的一辆小轿车,倒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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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硝烟
在我们中间,因为住房而结婚,因为住房而不结婚,进而因为住房而离婚,因为住房而不离婚,再进而因为住房而生孩子,因为住房而不生孩子的,又有多少呢?
──题记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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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甘岭”战役后的第三天,双方又在城东路邮电旧宅开辟了新的战场,易地再战。应该说这场战斗进行得更为激烈。双方最后展开了“肉搏战”和“白刃战”。
据说这次战斗双方皆伤亡惨重。
但事后对这次战况各自所做的“报道”却分歧很大。他们都指责对方蓄意挑起战争,并声称自己受到了重创……
这场分房之战,汪家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春节也变成了“霉节”。老俩口出院回家以后,又一个个被传到派出所去受审问,要他们是交待是怎么把对门的吴爱花同志(尹局长的儿媳)打伤的?开口就要汪家赔偿医药费800元──这口气汪家怎么咽得下去?
然而,硝烟并未散去,“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六月的一天,杨婆突然接到麻将城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的一件诉状副本──原来是吴爱花告了她!而且法院已经受理!
“……被告人杨**故意伤害无辜,造成严重后果,已构成故意伤害罪,请求T州市人民法院依法追究被告人杨**的刑事责任……”
杨婆未及看完,眼前就一阵发黑,瘫在了地上──这一棒真的是把她给打晕了,打糊涂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为这事,她告吴爱花,法院民事庭拒绝受理;而她吴爱花告到刑事庭,居然还被受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打官司,杨婆拖着被打伤残的腿和手,几乎跑遍了整个麻将城。可整个小城竟没有一个律师敢为她作辩护。小城的空间,难道真的被尹家的关系网遮住了?被他局长的权势瓜分了?蛛网织的再密,也应该有透过阳光的空隙啊……
最后,杨婆老俩口只好坐上长途汽车,到五十公里外的洋州市去请律师。
这一切是为什么啊,车上的杨婆心里苦涩不堪,是因为我看不惯个别贪官的恣意枉为,而且敢于轻率地表示不满,做出了轻微的反抗?人家打你的脸,你敢去摸摸自己被打疼的嘴巴──轻则停你的工作,扣你的工资,给你处分,重则叫你六神不安,鸡犬不宁,直到把你送上庄严的审判台……
也许因为汪家过去也是一个小小的“权势者”吧,对“有权的幸福”和“无权的痛苦”还没有切身的体验,所以才有此“轻举妄动”。一个离休干部尚且有如此遭遇,如果换了一个普通百姓呢,那下场又会是如何呢?
……
长途汽车沉重地起动了,载着杨婆老俩口和全车男女老少各自的希望和绝望,幸福与痛苦,冤屈和得意,高尚与卑鄙……沉重地起动了,向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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