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没有意见,万一真正绝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赞叹。这种时候,偏偏手痒,定要给书上
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图书馆里,自然不能在书上乱写,看毕出来,散步透气去时,每每心有
余恨。
属于自己的书,便可以与作者自由说话。书本上,可圈、可点、可删,又可在页上写出
自己看法。有时说得痴迷,一本书成了三本书,有作者,有金圣叹,还有我的噜嗦。这种划
破时空的神交,人,只有请来灵魂交谈时可以相比。绝版书不一定只有古书,今人方莘的诗
集《膜拜》,大学时代有一本,翻破了,念脱了页,每天夹来夹去挤上学的公车,结果终于
掉了。掉了事实上也没有关系,身外之物,来去也看因缘,心里没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
年回国,又得方莘再赠一本,他写了四个字——劫后之书。
这一回,将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可贵,这一劫,十六年已经无声无
息的过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纸做出来专给我的书,书还在,赠书的人听说也活着,却不知在
哪里了。也自己动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书,封面上写着“我的童年”,童年已经过去了,将
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页一页在纸上用心去填满.十分安然而欣慰。
还说不借书给人的,出国几年回来,藏书大半零落。我猜偷书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足,
他们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没有搜出什么属于自己的旧友,倒是顺手拎了几本不
属于自己的书回来。这些手足监视不严,实在是很大的优点。
人书神游,批书独白,却也又是感到不足。诗词的东西本身便有音乐性,每读《人间词
话》《词人之舟》,反复品赏之余,默记在心之外,又喜唐诗宋词新诗都拿出来诵读,以自
己的声音,将这份文字音节的美,再活出它一次重新的生命。
母亲只要我回家居住时,午夜梦回,总要起身来女儿卧室探视熄灯。这是她的慈心,是
好奇心,也是习惯使然。脚步如猫,轻轻突然探头进来,常常吓得专心看书的人出声尖叫,
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声也好。
那夜正在诵读一首长诗,并不朗声;母亲照例突袭,听见说话声,竟然自作聪明,以为
女儿夜半私语是后花园偷定终身,吓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这一回轮到我,无意中吓退母
亲,不亦快哉!
其实,读书并不是急着生吞活剥,看任何东西,总得消化了才再给自己补给。以前看金
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后来倪匡先生训人,说武侠也得细看过招。他的话有
道理,应该虚心接受。一日看见书中主角一招“白鹤掠翅”打翻对方,心里大喜,放下书
本,慢打太极,演化到这一个动作,凝神一再练习,念书强身又娱乐,是意想不到的收益,
金庸小说,便能这般奇门幻术,谢谢。
说到书本所起的化学作用,亦得看时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长恨歌,直到三年前
偶尔想到里面后段的句子,这才顿然领悟,催下千行泪。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
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显露在生
活和文字中。常听人随口说,拓芜的白话写得顺口,天文天心丁亚民只是才情,却没有人平
心静气的想一想,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少本书。天下万事的成就,都不是偶
然,当然,读书之外,那份生来的敏锐和直觉却是天生的,强求不得,苦读亦不得。
念书人,在某种场合看上去木讷,那是无可奈何,如果满座衣冠谈的尽是声色犬马升官
发财,叫那个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一般通俗小说里,说的也不过是酒色财气,并不
需要超尘。但是通俗之艳美,通俗之极深刻;饭局上能够品尝出味道来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
鱼翅。
看书,更说书,座谈会上没有人要听书,不可说。座谈会不能细讲警幻仙子和迷津,更
不能提《水浒传》中红颜祸水,万一说说咕汝宁波车(义为上师宝)、西藏黑洲佛灯之传
播,听的人大概连叫人签名的书都砸上来打人去死。不可说,不可说,沉默是金,沉默看花
一笑吧。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
是此身。
涅~*何处在,牧童遥指杏花村。
还是要说书。家中手足的孩子们,便将我当作童话里的吹笛童子,任何游乐场诱之不肯
去,但愿追随小姑听故事。我们不讲公主王子去结婚,我们也不小妇人也不苦儿寻母,每一
个周末,小小的书房里开讲犹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复国、巴勒斯坦游击队、油漆匠希特
勒。也有东北王张作霖、狗肉将军张宗昌、慈禧和光绪、唐明皇与杨贵妃、西安事变同赵四
小姐、宝玉黛玉薛宝钗沈三白云娘武松潘金莲……不怕孩子们去葬花,只怕他们连花是什么
都不晓得。
自然明白看书不能急躁,细细品味最是道理。问题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面对中国
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况中国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红楼梦》,才在游园呢,下课钟却已惊梦。休息时
间,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要是三毛死了——当然是会死的——《红楼
梦》请千万烧一本来,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
谈到身后事,交代的居然是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宝玉失玉后,变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来,走了,过几日偏偏又来吵闹。宝玉听说和
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还给和尚,说:“我已有了心,还要这块玉做什么?”失了欲,来了
心,大梦初醒,那人却是归彼大荒去也——那个玉字,在上一行里写成了欲,错了没有还是
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菊人先生书中怎么讲《红楼梦》里的这个字,比较有趣。
我为何还将这一方一方块的玉守得那么紧呢?书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么写的,
到底是玉还是欲?不如叫它砖头好了,红砖也是好看的建材。
书,其实也是危险的东西,世上呆子大半跟读书有点关系。在我们家的家谱里,就记着
一个祖先,因为一生酷爱读书,不善经营,将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死了好多年了,谱
里还在怪他。那么重的砖头压在脑袋里,做人还能灵活吗?应该还是灵活的,砖头可以压死
人,也可以盖摩天大楼,看人怎么去用了。
过年了,本想寄一些书给朋友们,算作想念的表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好意,打麻
将的人新年收到书不恨死你才怪。
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可观,也在于每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异其趣。有人爱书,
有人怕输,一场人生,输赢之间便成了竞兽场。
竞争不适合我的体质。那份十彩喧哗叫人神经衰弱而且要得胃溃疡。书不和人争,安安
静静的,虽然书里也有争得死去活来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书人争。
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世间唯一的一个,不常见面。甚而一年不见一次,不巧见了面,问
候三两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开讲彼此别后读书心得。讲到唇焦舌烂,废餐忘饮,筋疲
力尽,竟无半句私人生活,时间宝贵,只将语言交给书籍幻境,分手亦不敢再约相期,此种
燃烧。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极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闭门读书,每有意会,巧得奇书,一封限
时信倾心相报。
神交至此,人生无憾,所谓笑傲江湖也。
走笔到现在,已是清晨六时,而十时尚有尘事磨人。眼看案上十数本待读新书,恨不能
掷笔就书,一个字也不再写下去。
但愿废耕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啊!
自然,定会有某种层次的读者看了这篇文字,会说:三毛,以前你的一篇《云在青山月
在天》狠狠放笔奔驰了一场,忽东忽西捉摸不定,好一场胡闹。现在怎么又来了?宝玉在
《红楼梦》中最后一句话是说:“好了,好了,不再胡闹了,完事了——”仰面大笑而去。
许多人不给我仰面大笑,也不舍我走,那么总得给人见见性情,明心不够,下面两个字才是
更看重的。
我还是一定要走。
书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读者朋友们封封来信都是讨故事——南美洲亚马逊热带雨林的旅程老是藏着不肯写,不
要你一下《红楼梦》,一下又出来了个和尚,一下又要走了,到底在说什么嘛?
我要说,人到了这个地步,哀不哀乐已经了然,可是“自由的能力”却是一日壮大一
日。偶尔放纵自己,安静痴恋读书,兴之所至,随波逐浪,这分兴趣并不至于危害社会。就
算新年立个旧志向。也不会有人来给你打个甲乙丙丁戊,更没有人藉关心的理由来劝告你人
情圆通前程慎重功名最要紧那样的废话,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但愿一九八三八四八五和往后的年年岁岁,风调雨顺,国泰平安,世界祥和,出版兴
旺,各人在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岗位上,活出最最灿烂丰富的生命来,这样是世纪的欢喜
了。
黄金书屋野火烧不尽野火烧不尽
上完了学期最后一堂课,站在最喜爱的一班学生的面前,向他们致谢,道谢他们在这四
个月里的鼓励、支持、了解、用功和这份永不跷课的纪录。
然后,我站在讲台上,向全体学生微微的弯下身去,说“谢谢你们所给我的一切。”
学生们一个一个经过我,有的对我笑一笑,有的,上来说:“老师,谢谢你。”
已是傍晚了,我捧着大叠的作业,慢慢走回宿舍。山上的冬日总也是风雨,每一场课后
筋疲力尽近乎虚脱的累,是繁华落尽之后的欣慰、喜悦、踏实和平安。
于是,我去买一个便当,顺路带回家,灯下的夜和生命,交付给批改到深更的散文和报
告。
答案,已经来了。追求和执着,在课室那一堂又一堂全力付出的燃烧里,得到了肯定。
四个月,为学生念了多少本书,想了多少吸引他们、启发他们的读书写作的花样?
在一张张大孩子的脸上,我,已清楚看见自己耕耘出来的青禾。
在那每一堂安静专注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出来的课室里,只有我的声音,在讲述一场繁
华鲜活的人世和美丽。有的孩子,当我提醒重点,讲两遍三遍时,抄下了笔记,再闭上眼睛
——他们不是在睡觉,他们正在刻下书本里所给我们的智慧、真理、人生的面相、艺术文学
的美,和那份既朦胧又清楚的了解与认知。
面对着这一群知识的探索者,一点也不敢轻心,不能大意,不可错用一个语句和观念。
我的肩上,担着从来没有的责任和使命。而且,这是当仁不让的。
下课之后,常常想到自己哲学系时的一位老师李杜先生,因为这位老师当年认真的哲学
概论和重得喘不过气来的逻辑课,打下了我这个学生今日仍然应用在生活、思想里的基础和
准则。
老师,我永远不能忘记您的赐予。
一堂精彩的课,不可能是枯燥的,如果老师付出了这份认真,堂上便有等着滋润的幼苗
和沃土。洒下去自己的心血吧,一个好农夫,当田就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不能再去做梦。
我今天的孩子们,念了全世界最有趣的学系——中国文学系,文艺创作组。这自然是十
分主观的看法,每一种学问里,都有它本身的迷藏和神秘,只是看人喜欢那一种游戏,便参
加了那一场追求。我仍是说,退一步说,文艺创作组的学生除了勤读小说诗歌戏剧评论之
外,该用功的,目前便是在纸上创造另一次生命,这种生涯,说来又是多好。旁听的同学
多,共同科目选课的同学也满,外系的孩子,并不是没有文学的欣赏能力和这一份狂爱。那
么有教无类吧,孩子,你的脸上,已经溅到了书本的花瓣,老师,再给你一朵花。
最不喜欢偶尔跷了别的课,喘着气爬上大成馆五楼的学生,这份心,是真、是热,可是
听课也得明白一气呵成的道理。师生之间,除了书本之外,尚有时日加深的沟通与了解;这
份一贯,不能是标点句号,这是一道接连着奔涌而来的江河,偶尔的来听课,是不得已撞
堂,取舍两难,结果呢?两个都失去了,没有得到一个完全的。
师生之间心灵的契合,一刹相处只是激越出来的火花,不能长久。课堂上,我要求的是
激越狂喜之后沉淀下来的结晶。这个实验,需要慢火、时间和双方的努力,战国之后,才有
春秋;好一场智慧的长跑,标竿却是永恒。
知道学海无涯,我们发心做做笨人,孩子,跟老师一起慢慢跑,好不好?一面跑一面看
风景吃东西玩游戏说笑话,让我们去追求那永不肯醒的痴迷和真心。它是值得的,里面没有
如果。
有一天,当我们跑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回头看一看,那些绿水青山里,全是我
们的足迹。那时候,你必然有汗,可是你不会汗颜。
我们没有跟什么人竞赛,我们只是在做一场自自然然的游戏,甘心情愿又不刻意,是不
是?如果真是我的孩子们,这个是不是,都已是多余的了。
只有那么一堂课,我的讲台上少了一杯茶,忍耐了两小时的渴累,我笑着向学生说:
“谢谢你们听课,下星期再见!”
回到宿舍里,我自责得很厉害,几乎不能改作业。不是好老师,失败的老师,不配做老
师——我埋在自己的手臂里,难过得很,忘了去买便当。
自从搬到宿舍来之后,房间永远整整齐齐,地上一片细细的纸屑都赶快拾起来,不肯它
破坏了这份整洁安适的美和美中的规矩,这个,在我,就是自然。
潜意识里,期望在生活上,也做一个师长的榜样,孩子下课来的时候,给他们一杯热
茶,一个舒适又可以吐露心事的环境,和一盏夜间的明灯。
然而,这些默默的礼貌和教化,却换不来那份书本与生活的交融。一个不懂得看见老师
讲台上没有茶的学生,或是明明看见了却事不关己的学生,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教育,书,在
生活行事为人上不用出来,便是白读。
这份生活的白卷,是不是我——一个做老师的失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永远不肯在课堂上讲一句重话,孩子们因为不能肯定自己,已经自卑而敏感了。责骂治
标不治本,如何同时治标治本,但看自己的智慧和学生的自爱了。
下一堂课,仍然没有那一杯象征许多东西的茶,老师轻轻讲了一个笑话,全班大半的人
笑了,一个学生笑了不算,站起来,左转,走出去,那杯茶立即来了。在以后的学期里,不
止是茶与同情,以后的课里,又有了许多书本之外师生之间出自内心的礼貌和教养。
彼此的改进,使我觉得心情又是一次学生,而我的老师们,却坐在我面前笑咪咪的听
讲。春风化雨,谁又是春风?谁又是雨?
孩子,你们在老师的心底,做了一场化学的魔术,怎么自己还不晓得呢?
改作业,又是一个个孤寂的深夜和长跑。低等的孩子,拉他一把,给他一只手臂,一定
成为中等。中等的孩子,激励他鼓励他,可能更进一步,成为优等。优等的孩子,最优等
的,老师批改你们的心语时,有几次,掷笔叹息,但觉狂喜如海潮在心里上升——这份不必
止住的狂喜,不只在于青出于蓝的快慰,也在每一份进步的作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