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叫我们?
我们,是火车上那群人;我们,是会场的全体,我们,是全中国、全地球、全宇宙的生
命。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那时,已经讲完了。
我蹲在讲台边,第一排的那个女孩,一拐一拐的向我走来,她的左手弯着,不能动,右
手伸向我,递上来一个小皮套子。
“一颗印章。”她笑着说。
“刻什么字?”我喊过去,双手伸向她。
“春风吹又生。我自己刻的——给你。”
我紧紧的握住这个印,紧紧的,将它放在胸口,看那个行动不便、只能动一只手的女孩
慢慢走回位子。全场、全场两三千人,给这个美丽的女孩响彻云霄的鼓掌。
在那一刹那,我将这颗章,忍不住放在唇上轻轻快速的亲了一下,就如常常亲吻的小十
字架一样。这个小印章,一只手的女孩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还刻了么多字,居然送给了
我。这里面,又有多少不必再诉的共勉和情意。
我告诉自己,要当得起,要受得下,要这一句话,也刻进我们的心版上去,永不消失。
那是站着的第七十五场讲话——又一场汗透全身、筋疲力尽的两小时又十五分种。是平
均一天睡眠四小时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是因为极度的劳累而常常哭着抗拒的人生角色——但
愿不要做一个笔名下的牺牲者。
可是,我欠过生命线,给我还一次吧!
那是第一次,在人生的戏台上,一个没有华丽声光色的舞台,一个只是扮演着一枝小草
的演员,得到了全场起立鼓掌的回报。
曲终人不散,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每一个人,包括行动困难的、包括扶拐杖的、包括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们站着站着,站成了一片无边无涯的青青草原,站出了必来的又一个
春天。
晴空万里的芳草地啊!你是如此的美丽,我怎能不爱你?
也是那一个时刻,又一度看见了再升起的朝阳,在夜间的彰化,那么温暖宁静又安详的
和曦,在瞳中的露水里,再度光照了我。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我,归于了我们。
悲喜交织的里面,是印章上刻给我的话。好孩子,我不问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就是
我。
感谢同胞,感谢这片土地,感谢父母上苍。
感谢慈爱和真诚。
黄金书屋一生的战役一生的战役
妹妹:
这是近年来,你写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写出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说教,但不知不觉
中说了一个大教。谦卑中显出了无比的意义。我读后深为感动,深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
傲。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整个宇宙的生命,感觉有了曙光和朝阳。草,虽烧不尽,但仍应
呵护,不要践踏。父留七二、四、八
爸爸:
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
是早晨十一点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对于晚起这件事情,我也比较放心,
起码你看不见,我就安心。凌晨由阳明山回来的时候,妈妈和你已经睡了。虽然住在台湾,
虽然也是父女,可是我不是住在宿舍里,就是深夜才回家。你也晓得,我不只是在玩,是又
在玩又在工作。白天杂务和上课,深夜批改作文写稿和看书。我起床时,你往往已去办公
室,你回家来,我又不见了。今天早晨,看见你的留条和联合报整整齐齐的夹在一起,放在
我睡房的门口。
我拿起来,自己的文章《朝阳为谁升起》在报上刊出来了。
你的信,是看完了这篇文字留给我的。
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间的谈话,却要靠留条子来转达,心里自然难过。
翻了一下记事簿,上面必须去做的事情排得满满的。今天,又不能在你下班的时候,替
你开门,喊一声爸爸,然后接过你的公事包,替你拿出拖鞋,再泡一杯龙井茶给你。
所能为一个父亲做的事情,好似只有这一些,而我,都没能做到。
你留的信,很快的读了一遍,再慢读了一遍,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那一刹那,心里只有一个马上就死掉的念头,只因为,在这封信里,是你,你对
我说——爸爸深以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
这一生,你写了无数的信给我,一如慈爱的妈妈,可是这一封今天的……
等你这一句话,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我的父亲,亲口说出来,肯定了我在这个家
庭里一辈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虚。
不能在情绪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只怕妈妈进来看见,我将整个的脸浸在冷水里,
浸到湿眼睛和自来水分不清了,才开始刷牙。
妈妈,她是伟大的,这个二十岁就成婚的妇人,为了我们,付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成
为丈夫儿女的俘虏。她不要求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缺点、任性、失败和光荣,她都接受。在
她的心愿里,只要儿女健康、快乐、早睡、多吃、婚姻美满,就是一个母亲的满足了。
爸爸,你不同,除了上面的要求之外,你本身个性的极端正直、敏感、多愁、脆弱、不
懂圆滑、不喜应酬,甚至不算健康的体质,都遗传了给我——当然也包括你语言和思想组织
的禀赋。
我们父女之间是如此的相像,复杂的个性,造成了一生相近又不能相处的矛盾,而这种
血亲关系,却是不能分割的。
这一生,自从小时候休学以来,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时看我一眼之后,那口必然的
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的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也似的窜到睡房去,再
也不敢出来。那些年,吃饭是妈妈托盘搬进来给我单独吃的,因为我不敢面对你。
强迫我站在你面前背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和英文小说是逃不掉的,也被你强迫弹钢琴,
你再累,也坐在一旁打拍子,我怕你,一面弹“哈诺”一面滴滴的掉眼泪,最后又是一声叹
气,父女不欢而散。
爸爸,你一生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可是小时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层洗也洗不掉
的阴影,浸在我的皮肤里,天天告诉我——你这个教父亲伤心透顶的孩子,你是有罪的。
不听你的话,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因你是我
的源头,那个生命的源。
我知道,爸爸,你最爱我,也最恨我,我们之间一生的冲突,一次又一次深深的伤害到
彼此,不懂得保护,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让。
你一向很注意我,从小到大,我逃不过你的那声叹气,逃不掉你不说、而我知道的失
望,更永远逃不开你对我用念力的那种遥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
小时候的我,看似刚烈,其实脆弱而且没有弹性,在你的天罗地网里,曾经拿毁灭自
己,来争取孝而不肯顺的唯一解脱,只因我当时和你一样,凡事不肯开口,什么事都闷在心
里。
也因为那次的事件,看见妈妈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溃得不成人形。这才警觉,原来父
母,在对儿女的情债泪债里,是永远不能翻身的。
妈妈,她是最堪怜的人,因为她夹在中间。
伤害你,你马上跌倒,因为伤你的,不是别人,是你的骨血,是那个丢也丢不掉、打也
舍不得打的女儿。爸爸,你拿我无可奈何,我又何曾有好日子过?
我的读书、交友、留学,行事为人,在你的眼里看来,好似经过了半生,都没有真正合
过你的心意和理想。
我当然不敢反问你,那么对于你自己的人生,你满意了吗?是不是,你的那份潜意识里
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儿来做替代,使你觉得无憾?
这也不只是对我,当初小弟毕业之后在你的事务所做事,同是学法律的父子,爸爸,以
你数十年的法学经验来看弟弟,他,当然是不够的。
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儿女,几年之后的弟弟,不但没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训练成第一
流的商票注册专材,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责任心极重。他,是你意志力下一个和谐的
成果,这也是你的严格造成的。
爸爸,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爱而开明的父亲,你不但在经济上照顾了全家,在
关注上也付尽了心血。而我,没有几次肯聆听你的建议,更不肯照你的意思去做。
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你们的白
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儿女的,其实不过是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真人。
爸爸,妈妈和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你们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亲主
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们内心安然。
我却无法使你平安,爸爸,这使我觉得不孝,而且无能为力的难过,因为我们的价值观
不很相同。
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的仗,甚
而连家,也不常回了。
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一生的付
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什么。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在你的
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懂,写浅了,你比
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包括父亲在内。
只肯写心里诚实的情感,写在自己心里受到震动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爸爸,你不能
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物质也随着转变为另
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毕竟,你的女儿不会创造故事,是故事和生活在创造她的笔。你又为什么急呢?
难得大弟过生日,全家人吃一次饭,已婚的手足拖儿带女的全聚在一起了。你,下班回
来,看上去满脸的疲倦和累。拿起筷子才要吃呢,竟然又讲了我——全家那么多漂亮人,为
什么你还是又注意了一条牛仔裤的我?
口气那么严重的又提当日报上我的一篇文章,你说:根本看不懂!我气了,答你:“也
算了!”
全家人,都僵住了,看我们针锋相对。
那篇东西写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心得,爸爸,你不看金庸,又如何能懂?
那日的你,是很累了,你不能控制自己,你跟我算什么帐?你说我任性,我头一低,什
么也不再说,只是拚命喝葡萄酒。
一生苦守那盏孤灯的二女儿,一生不花时间在装扮上的那个女儿,是真的任性过吗?
爸爸,你,注意过我习惯重握原子笔写字的那个中手指吗?它是凹下去的——苦写出来
的欠缺。
如果,你将这也叫做任性,那么我是同意的。
那天,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散,我也不帮忙洗碗,也不照习惯偶尔在家时,必然的陪
你坐到你上床去睡,穿上厚外套,丢下一句话:“去散步!”不理任何人,走了。这很不
对。
那天,我住台北,可是我要整你,教你为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故责备我而后悔。晃到三更
半夜走得筋疲力竭回家,你房里的灯仍然亮着,我不照习惯进去喊你一声,跟你和妈妈说我
回来了,爸爸,我的无礼,你以为里面没有痛?
妈妈到房里来看我,对着她,我流下眼泪,说你发了神经病,给我日子难捱,我又要走
了,再也不写作。
这是父女之间一生的折磨,苦难的又何止是妈妈。其实,我常常认为,你们并不太喜欢
承认我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成熟了的事实。更不肯记得,有十六年光阴,女儿说的甚而不是
中文。人格的塑造,已经大半定型了,父母的建议,只有使我在良知和道德上进退两难。
事实上,爸爸,我是欣赏你的,很欣赏你的一切,除了你有时要以不一样的思想和处事
的方式来对我做意志侵犯之外。对于你,就算不谈感情,我也是心悦诚服的。今年的文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那篇,我自己爱得很,你不说什么,却说跟以前不同了。
对,是不同了,不想讲故事的时候,就不讲故事;不讲不勉强,自己做人高高兴兴,却
勉强不了你也高兴的事实。另一篇《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在剪裁上,我也喜欢,你又说不
大好。《野火烧不尽》,你怕我讲话太真太重,说我不通人情,公开说了讨厌应酬和电话,
总有一天没有一个朋友。
你讲归讲,每一封我的家书、我的文章、我东丢西塞的照片,都是你——爸爸,一件一
件为我收集、整理、归档,细心保存。
十六年来,离家寄回的书信,被你一本一本的厚夹子积了起来,那一条心路历程,不只
是我一个人在走,还有你,你心甘情愿的陪伴。
要是有一个人,说我的文字不好,说我文体太简单,我听了只是笑笑,然后去忙别的更
重要的事。而你和妈妈,总要比我难过很多。这真是有趣,其实,你不也在家中一样讲我?
这半年来,因为回国,父女之间又有了细细碎碎的摩擦,只是我们的冲突不像早年那么
激烈了。我想,大家都有一点认命,也很累了。
我的文章,你欣赏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胜于编辑先生,你比我自己更患得
患失,怕我写得不好,爸爸,我难道不怕自己写糟?让我悄悄的告诉你——我不怕,你怕。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因为我的
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的爱我;固执,盲目而且无可奈何。而不知,除了是你的女儿,
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分也可以有的一点点美丽,值得你
欣赏。爸爸,你对我,没有信心。
我的要求也很多——对你,而且同样固执。
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
你的一句话,就定了文章生死。世界上,在我心目里,你是最严格的批评家,其实你并
不存心,是我自己给自己打的死结,只因我太看重你。
这三四个月来,越睡越少,彻夜工作,撑到早晨七点多才睡一会,中午必然要出门做别
的事。妈妈当然心痛极了,她甚而勇敢的说,她要代我去座谈会给我睡觉。
你呢?爸爸,你又来了,责我拿自己的生命在拚命。这一回,我同意你,爸爸,你没有
讲错,我对不起你和妈妈,因为熬夜。
写了一辈子,小学作文写到现在,三四百万字撕掉,发表的不过九十万字,而且不成气
候。这都不管,我已尽力了,女儿没有任性,的确钉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时间,将青春的颜
色,交给了一块又一块白格子。我没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纸的。
爸爸,这份劳力,是要得着一份在家庭里一生得不着的光荣,是心理的不平衡和自卑,
是因为要对背了一生的——令父母失望、罪人、不孝、叛逆……这些自我羞辱心态所做的报
复和反抗。
当年没有去混太妹,做落翅仔,进少年监狱,只因为胆子小,只会一个人深夜里拚命爬
格子——那道永远没有尽头的天梯,想像中,睡梦里,上面站着全家人,冷眼看着我爬,而
你们彼此在说说笑笑。
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艰苦的打了又打,却在完全没有一点防备
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不见了。一切烟消云散——和平了。那个战场上,留下的是一些微
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