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有橘色的康乃馨,而且每天只有这束花换成新的。我想应该是跟汀奈津有关的人放的,昨晚就留在那里监视,结果看到她妈妈。」
我还以为昨天美咲前辈直接回家了,原来她是跑来这里。
「我也透过这次的委托人仓森,探听到她妈妈在公司里上班的状况。听说自从女儿过世后,她更是发狂似地专心工作。同事叫她多休息,她也不听劝,仍是一股脑儿工作。至于理由,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听说是因为她不想回女儿已经不在的家。」
当我漫无目的地陪着汀小姐四处闲晃时,美咲前辈已经迅速且确实地逼近真相。
「结果我什么也没办到。」
严格来说,这不能算是我第一次工作,至少我先前都有跟在美咲前辈身后观察她怎么处理案件。
但也仅止如此,我只有观察而已。
像现在这样实际被交付工作,要我自己思考、面对案件,我才终于理解到一些事情。
不,即使现在,或许我还是没了解到半点事情,也许我只是知道了自己的无知而已。
「你所做的也不全然都是错的。或许就跟她说的一样,她也有可能是自杀啊。」
这是在安慰我吗?
毕竟美咲前辈已经引导出「汀奈津不是自杀」的正确解答。
「托实,你听过『菠菜』这个词吗?」
菠菜……记得行定所长也说过同样的话。
「应该不是指蔬菜吧?」
「是从『报告、联络、商量』三个词取第一个字组成的词汇(注1),也就是『报联商』。这是在组织里工作的基本常识。唉,我本来以为这么基本的事,不用我讲你应该也知道。没有教你这个是我不对,不过,你从此之后最好牢牢记住。」
「是!」
我赶紧抄笔记,以免忘记。
「不过,就算不懂这个词,一般人也会这么做吧?」
「对不起。我擅自行动,果然很不好。」
「不是这点。当初我电车迟到,你没能即时联络上我,伹还是有传简讯给我吧?我指的是之后发生的事。」
「之后发生的事……?」
「就是你拜托所长让你延后交报告的时间,好专心想办法让汀奈津升天的事。请你跟所长说这件事之前,先跟我这个指导员谈谈吧?再说,你调查汀奈津的事情时,也完全没有跟我报告……」
「那是因为美咲前辈要我自己想办法……」
「所以说啦,『自己负起责任去做』和『不跟任何人讨论』是两码子事。」
原来是这样……所以,要是我有找美咲前辈谈谈就好了吗?我还以为她已经完全拒绝我了。
「再说,你谁不好选,偏偏选寺岛当诉苦的对象。这样我做为指导员的立场该怎么办呀……而且,那家伙还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跑来跟我说教,说什么要我好好照顾你……」
寺岛前辈在听完我的烦恼后,跑去找美咲前辈吗?
或许寺岛前辈当时也得出跟美咲前辈同样的结论,即便如此,他刻意没有跟我说出他的结论,一定是希望让我的指导员美咲前辈来告诉我。
注1:报告(Hokoku)、联络(Renraku)、商量(Sodan)三个词,取日文开头的第一音节,便与日文的「菠菜(Horenso)」同音。
「该不会所长也曾对您说些什么吧?」
我对所长说要自己想办法处理汀小姐的案件时,所长会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可能也是因为我没有先找美咲前辈商量,就想自己扛下所有事情吧。
「呃……」
美咲前辈语塞了,果然她也被所长念过吧。一想到平时都像女超人的她会被所长或寺岛前辈责备……光是想像这点,就觉得她其实也满可爱的。不过,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不过回到事务所之后,得好好化解两人的误会才行。其实美咲前辈有以她的方式好好照顾我,现在我已深深了解到这点。
「啊,还有……今天我讲的那些,你别说出去喔。」
「咦?」
美咲前辈突然换了个话题,我一时跟不上。
「就是为了获得她的共鸣而说的那些……我以前的事。」
对于这件事,我真心感到吃惊。原来美咲前辈也有那样的童年时代。
「很意外吗?」
「啊,不会,没这回事。」
像是被她看穿内心的想法,我有点动摇,但还是尽量假装冷静地回答。
不过仔细想想,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她发生的往事,应该是拥有这种体质的多数人都曾经历过的体验。
被人当成骗子、遭人厌恶、被狠狠责骂、要自己不可以再讲这种话——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是好的。其中一些人还被当成是有灵能力的人,被推上电视等媒体,最后又枝当成是诈欺犯而遭到抨击;也有一些人被拱成新兴宗教的领导人,最后赔上整个人生。
话是这么说,但对当事人来说,没有任何一个经验算是「还好」而已。
能够完全获得旁人谅解、欢乐度过童年的人肯定是屈指可数。
「你应该也是差不多吧?」
「是啊……」
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我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在那之后的经验,肯定相差很多。
「只要继续从事这份工作,以往的经验肯定会继续纠缠着自己。」
要说美咲前辈是因为有过类似的经验,才会看穿汀小姐的谎言与她真正的牵挂,那也不为过。
「你应该也有离家出走的经验吧?」
我没有这类经验。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有人会在我离家出走后来找我。
「自己死掉之后,有人会因此哀伤……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这也没有,我根本不觉得有谁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
「总之,累积各种经验之后,便能了解更多事情。」
就算是现在的我,也有办法察觉汀小姐的真心——美咲前辈本来应该是这么想,才把这个案件交给我一个人处理。
或许,就算不是看得见幽灵的人,也是有些人能够理解汀小姐想参加自己丧礼背后的理由。
不过,我始终没能察觉到汀小姐的真心。
虽然美咲前辈说,只要累积经验就能理解。
但我真的不这么认为。
「你很努力地尝试去理解汀奈津,跟她聊天、陪她实现愿望,但也仅止于此。一旦对方不跟你多说什么,你就停留在那里,不会继续深究。你只了解表面的话,不打算理解别人背后的真意。不只是对汀奈津这样,你对我和寺岛也是。」
确实是如此也说不定。
「托实,我问你……跟人有所交集,真的有那么恐怖吗?」
「咦?」
「人与幽灵都是一样的。不踏入对方的内心,不可能让对方升天。」
美咲前辈说的这番话很有分量,直接传达进我的内心。
要说我藉由这次的工作了解到什么,那就是幽灵果然也是人类这件事。
幽灵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无可奈何的人们。
他们只是丧失肉体的人类。
如果是这样,那我一定还是无法了解幽灵的内心。
一直以来不断逃避与人有所牵扯的我,不可能会了解。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人——缺乏身为人类应有的经验。
这种经验不是一朝一夕走间就可以获得。
但我也不可能放弃这份工作。
至少我现在还不能放弃。
——直到拯救那个人为止。
☆、第二章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那孩子以前住在一个小镇里。
无人不知街坊盛传的谣言:他是一个会说自己看得见幽灵的怪孩子。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他很可怜,会温柔地劝告他:「一定是你看错了。」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难过,于是他执意继续跟大家说自己看得到幽灵。
渐渐的,周遭的人开始感到厌烦,最后再也不理会他。
那孩子想了让大家相信自己的方法,便从幽灵身上打探对方家人或朋友的事,接着详细地跟其他人说明。
里头也有一些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周遭的人认为是那孩子偷听或偷看才会知道,因此抨击那孩子与他的双亲。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懊恼,这次改向幽灵探听只有幽灵和幽灵的家人才可能知道的事,希望大家相信他。
周遭的人开始觉得那孩子很恶心而疏远他。那座小镇的父母纷纷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别跟那家的孩子扯上关系。
渐渐的,那个孩了被孤立了。
最后,那孩子原本以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双亲,也开始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一旦说自己看到幽灵,他就会被锁在房间里,也没有饭吃。
一旦看向幽灵的所在之处,就会遭打骂,要他不要乱瞄。
一旦和他人讲幽灵对自己说的话,就会被大吼,要他闭嘴。
那孩子的个性非常老实,没办法对其他人说幽灵不存在、自己看不到。
因为一直被人叫做骗子,他才会觉得说谎或掩饰都是不好的事。
配合大家,撒谎说看不到幽灵会比较幸福——从来没有人这样教过他。
「这孩子真的看得见,你们多谅解他吧。」
唯一愿意帮这孩子说话的是他年迈的祖母。
只有她相信那孩子所说的话,只有她一直当那孩子的后盾。
但随着时间流逝,祖母迎来人生的终幕。
「我真的很想变成幽灵一直待在你身旁,但要是这么做,你又要被人骂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这是他祖母的遗言。
那孩子从此失去唯一的靠山。
然后,他终于学会闭嘴。
不只是关于幽灵的事,他对所有事情都不发表意见。
就这样,他被当成沉默又恶心的孩子,如此度过童年时光。
纵然时间飞逝,流言依然在小镇里迟迟不散。
小时候常撒谎说自己看得到幽灵的恶心小孩,长大之后被大家当成沉默、冷漠、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的恶心少年。
同年的同学、老师、住在附近的邻居,甚至是血亲,都继续疏远少年。
年月过去,少年增长了智慧、获得了知识。当他学会「处世之道」和「曲意逢迎」这类词汇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无可扭转的境地之中
所以少年隐藏气息、隐藏身影,等待时机。
他等待着离开这座小镇的时机。
然后,时机终于成熟了。
高中毕业典礼上,少年接到双亲出车祸身亡的讣音。
贫嘴的熟人特地跑来嘲讽少年:「怎么?你爸妈有没有变成幽灵来找你呀?」
可是少年的双亲并没有变成幽灵现身在少年眼前。
当时他只是一心认为自己的父母不可能死了之后还想来找他,但现在改为这么想:「那两个人一定是没有任何牵挂地走了。」
对于留下还是高中生、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儿子这件事,那两人没有半点牵挂。
也许那两个人从很久以前就想死了吧。
事到如今已无法询问他们真相为何,但少年认为原因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存在让双亲无缘体会到平凡的幸福,自己的存在把他们逼到极限,但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此感到抱歉。
不管怎样,少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等双亲的丧礼一结束,少年韭未终日以泪洗面,而是立刻展开行动。
变卖家产、拿到遗产——甚至连这些时间都不需要似的,少年只是抓起家中留下的现金,在祖母坟前合掌后,便离开那座小镇。
他没有任何目的地。
去远方。
只是想去远方。
只要能多少远离这个地方就好。
只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好。
来到东京之后,他的生活宛如要把过去的不幸弥补回来似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幸福。
虽然他带了一些钱,但在没有保证人的情况下,没有一间房地产公司愿意让这位高中刚毕业的少年租屋。
就在这时,有人介绍少年一位神似他祖母的公寓房东。那位房东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好人,所以少年才终于找到地方可住。一开始那位房东还替他打点伙食,也帮他介绍打工的机会。
不知道这位房东老太太是不是太会算时机,就在少年刚学会一些基本的处世技巧时,老太太便离开人世。
新的房东是那位老太太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虽然新房东警告少年,只要一拖欠房租就要请少年离开,但因为少年从来没有欠缴过房租,也就能勉强留在那个屋檐下。
虽然他从故乡带来的财产几乎已经要见底,但他平时会花用的只有房租、水电瓦斯费与伙食费而已,仅凭着打工赚的钱度日,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在打工的地方,他也没有遇到被解雇之类的状况。这是因为他没有再犯小时候犯下的愚蠢错误。
如果人家搭话,就以表面话应答;为了不让人觉得冷漠,他尽量装出亲切的表情,也尽可能完成工作。虽然并非一开始就做得很好,但顶多是让人认为,他不太说话是因为怕生、工作有疏失只是因为经验不足罢了。
不管怎样,他绝口不提自己看得到幽灵的事。
光是这样,就能轻松地活下去。
但也只是这样。
这一切只是为了获得生存斫需的最低金额。而且,虽然跟其他人多少有一点交流,但少年不想跟其他人有更深的瓜葛。
其实他想找一个不用跟人有所牵扯的工作,但世上几乎没有可以不用与人交流的打工。再说,他的条件也没有好到可以任由他去选择自己想要做的工作。
所以每当打工的时间一长,开始有人对他感兴趣、企图接近他时,少年便会立刻辞职换工作、更换手机号码,断绝与他人的关系。
他没有交任何朋友。他觉得交朋友对人生没有半点意义。
只要这样就够了。
他之所以离开故乡,并不是想要让人生重来。
离开故乡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目的。
他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人会用故乡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看待他的地方。
所以,只要不用遭受那种视线审视、只要能平静地生活,就已经足够。
虽然没有人曾这样问,但要是当时有人问他:「你这样活下去有任何意义吗?」他应该会这样回答对方:
「要是死了变成幽灵反而麻烦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他要是死了,绝对不会变成幽灵。因为少年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不过那时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会变成幽灵。只是他那时从未想过自杀这个选项罢了。
要是他知道这点,也许就已经自杀了吧。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并不知道这点,所以才没有选择自杀。
只是吃饭、睡觉、尽量赚钱,不带任何欲望、就像呼吸一样,少年重复着这些事情。
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
若要说他有特别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即使看到幽灵,也假装没有这回事。
只有这件事,是他刻意去执行的。
这就是他——濑川托实的生存方式。
没错,直到他遇见「送行者」们之前,都是这样过活的。
这是发生在我还在便利商店打工时的事。
我在那里和某人有了命中注定般的相遇。
我说命中注定般的相遇,并不是指恋爱方面的邂逅,而是改变了我未来人生的大事。
那个人叫笠原郁美。
我主要的值班时间是半夜到清晨。并不是因为这个时段的薪水比较好,我才选这个时间。我选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学会在这个时间里,即使下班后被人遨去哪里玩,也可以用「想回家睡觉」这个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