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在当时想:要是自己的妈妈穿着这样的皮鞋,那该多让人伤心啊。
尽管朋友的妈妈和蔼可亲,也确实像典型的家庭主妇。
透的妈妈是一家杂志的总编,虽然不知道她的工资到底有多少,但可以确定是相当高的。另外,在和爸爸离婚的时候,除了现在这套公寓和透的养育费——透上大学之前每半年支付一次,妈妈还分得了数目不菲的安慰金。
虽然父母是因为父亲的男女关系问题而离婚,但透还是觉得爸爸有点可怜。
透和爸爸并不经常见面。对于爸爸,透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爸爸是个建筑工程师,他和朋友一起合开了家建筑设计事务所,现在已经再婚,而且还有了小孩儿。他身材不算高大,性格豁达开朗,还很喜欢钓鱼。
透小的时候,爸爸曾带着他一起去露营。那时父母已经离婚快两年了。由于是夏天,蚊子和蚂蚁特别多(透最怕小虫子了),腿脚也因为前两天的雨而湿漉漉的。那里的临时厕所又小又脏,进去以后一关门就恶心得直想吐。在水边感到浑身发冷,用扦子穿着烤的鱼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吃,即便嚼在嘴里也觉得没有味道。透的性格并不适合野外露营的生活。
透并不清楚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跟父亲见面的时候也不怎么跟他说话,妈妈更是很少对自己提起父亲。至于父亲新的家庭成员,透也只是在照片上见过。
尽管如此,单凭父亲当初敢于和母亲结婚,并且在一起生活了九年这一事实,就足以让透刮目相看了。真是一个不容小觑、敢于冒险的家伙。不知是出于对这种冒险的欣佩,还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慰劳,抑或是某种同情,透始终对父亲抱有一种敬意,当然,并不是尊敬。
“是透呀,你已经回来了?”
身后有人跟自己说话,回头看时,妈妈正站在那儿。她穿着蓝色的西式睡衣。虽然透早就在那儿了,但他却懒得跟妈妈解释。妈妈早上的脸色很不好,头发也因刚起床而乱蓬蓬的。
“给我冲杯咖啡吧。”
妈妈说着进了洗澡间。洗澡间的门关了以后,走廊里便只剩下她经常喷的香水的味道。
透进了厨房,开始准备冲咖啡的器具。
今天已经和耕二约好在晚上见面了。在此之前,是不是先去上一堂课呢?透在心里衡量着欲望和学分的轻重,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每次完事之后,由利都会很快穿上衣服。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耕二总是感到一丝不快。
不过耕二倒也能想得开。毕竟,让两个人一直挤在自己那张巴掌大的单人床上也不是一回事,而且由利的这种态度也可能是女孩儿固有的一种羞涩吧。
“明天我想去你的店里玩儿。”
由利一边在洗水池前洗着餐具一边问耕二。两个人刚才上床之前一块吃了蛋糕,还喝了放有柠檬片的红茶。
“明天?”
耕二跳下床,一边穿着内衣一边回答,“行啊。”
四点半。该出门了。已经和透约好了六点见面。对耕二来说,在今天预定要做的三件事——打电话给喜美子、和由利做爱、跟透见面。其中,第三件事是最愉快的。自从暑假的时候跟透见过面以来,再没有见过他。
“太好了!”
由利高兴地说,“你还给我调那个!”
所谓“店里”,指的是耕二打工的那个台球场,“那个”则是耕二特别为由利调制的鸡尾酒——柠檬茶。
“不过这次可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个人来了。我没法送你的。”
“没事的。”
洗完了餐具,由利故意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手。
“耕二你真是多操心。”
真是个不谙世故的家伙,耕二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他穿上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件夹克,只说了句:“我走了。”
便向门外走去。
很长时间没到涩谷来了。
因为学校在中央线附近,所以平时聚会什么的都是在吉祥寺或者新宿进行的。耕二对涩谷这里浮躁喧嚣的环境总感觉不适应。他穿过行人可以随意横穿的交叉路口,匆匆向约定的地方赶去。
他和由利是在吉祥寺分手的,她说要去买东西。
“代我向你的老朋友问好。”
由利在分手的时候说道。
老朋友。自己和透是在高二的时候结为挚友的。自己尽管和谁都能说得来,但是在心里却总是瞧不起那些表面上和自己称兄道弟的朋友。然而,透却跟自己不同,他好像不会看不起任何一个人。只是他这个人很难接近。他经常在午休时一个人看书。看书!一开始,自己还以为他这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而装模作样。不过,女孩子们是绝对不会对书感兴趣的,这一点耕二自己也比谁都明白。
透是和他妈妈两个人生活的,第一次去他家的玩的时候,自己竟然被他家里不凡的摆设震住了。怎么说呢?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耕二当时还住在自己家里,父母也都是有钱的人,但尽管如此,在耕二的心目中,家都是塞满了琐碎东西的乱糟糟的空间。因为耕二家里就是这样,到处摆的要么是父亲的高尔夫球棒和各种奖杯,要么是母亲喜欢的绣有法国刺绣的各种垫子。
透虽然是难以接近的那种人,但并没有拒绝过自己。只是在邀他一起考摩托驾照的时候没有答应,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很亲密的。就连放学以后和女生在一起这种让透感到别扭的场合,只要邀他,他都还是会来的。
耕二总认为透和自己有许多共同点。比如都小心谨慎,都不随波逐流等。
再有就是——都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
我们都比较适合年龄大一些的女人。耕二忽然想起了喜美子的笑声,心里暗想,还是年龄大一些的女人更天真可爱。
不过,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别,就是跟透比起来,我是有计划的。耕二心里想着登上了电梯。
最初是跟厚子。
耕二总觉得自己对厚子做了坏事似的。还有,吉田也是。
“爸爸好可怜。”
吉田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责怪。然而她的眼里流露出的却不是责怪,而是痛楚。是纯粹的痛苦和悲伤。
再也不对有孩子的女人下手了。
耕二当时在心里狠下了决心。
到了三层,电梯的门开了。迟到了五分钟。酒吧里人不是很多,透一个人坐在那儿喝着啤酒。
耕二来晚了五分钟。他动静很大地拉过椅子,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然后问道:“过得怎么样?”
说着接过透递过来菜单,“啊,肚子还真饿了。午饭就吃了点三明治。”
耕二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餐巾一边擦手一边点了啤酒、烤鸡翅、嫩豆腐和烤牛肉。
论身高,透比耕二还要高出四公分。然而,在透看来,耕二更能给人一种魁梧高大的感觉。有种人很难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可耕二恰恰相反。只要他一出现,肯定会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也许是存在感的原因吧。”
透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端详着耕二,就像端详自己弟弟一样的感觉。
“什么?”
耕二美美地喝着端来的啤酒,拿过筷子夹着小菜。
“你那块头。”
“块头?”
“你一出现就有很大的动静……”
耕二觉得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呢?”
“好了,好了,没说什么。”
透真是无条件地喜欢耕二,是绝对纯粹的喜欢。这种喜欢跟耕二的优点和缺点毫无关系。
比如说他的手表。据说那只银色的Cartier腕表是他用当模特时赚的钱买的。要是透的话,是绝对不会买那种手表的。非但没什么情趣,而且价格也很贵。
高中的时候耕二常用的整发液也是如此。透一直觉得很难闻。
“人和人大概是因为空气而相互吸引的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诗史曾这样说过。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吸引并不是因为性格和相貌,而是空气。是一个人向周围散发的空气。我相信有这种动物性的东西存在。”
透觉得诗史就有一种动物性。在她身上能感到一种自己没有的力度和活力,常常让自己不知该怎么才好。
耕二说起了那个“桥本”。最近经常听他提到这个名字,据说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这家伙真是疲塌。到我那儿玩的时候就知道看电视,说给他介绍个女孩儿吧,也傻呵呵地没有反应。”
看样子耕二挺喜欢那个“桥本”。
“都十九岁了还对女人不感兴趣,你说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两个人已经把点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不过像你这样对女人感兴趣也正常不到哪儿去呀。”
最后两个人犹豫着是不是再要两碗面条。
“哼哼……”
耕二冷笑道:“十七岁就堕入爱河的人还敢来说我!”
也许在耕二眼里确实是那么回事。透没有再反驳。
“什么时候真想见见你的那位诗史。”
从别人嘴里说出的“诗史”这两个字,对透来说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她和透所熟知的那个诗史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找个时间吧。”
透说完叫过服务生点了面条。
“我也要。”
耕二也点了碗面条。两个人默默地吃着。
外面气温很低。虽说满街都闪烁着霓虹灯,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空中的星星。透和耕二两个人没有“二次饭”的习惯。当然,人多的时候也照样没完没了地接着换地方的,但不知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却从没有吃过“二次饭”。
“今年内一定要再见面喔。”
耕二说。
“好啊。”
透这么说的时候确实是同意耕二的提议的,但耕二听了好像对他的回答有些不太满意,“真不够意思。”
他大声说,“要一个月见一次!”
透只好苦笑,“你不是还要打打工什么的,忙得不可开交么?”
从高中时代起,耕二就是个大忙人。
“忙是忙……”
耕二毫不示弱,“可见面的时间还是有的。想要做的事情当然会有时间了!”
看着耕二说话时毫不犹豫的那股劲头,透着实感到幸福。
“我是什么时候都有空的。”
透一边夹在人群中走着一边回应,“所以什么时候都行。明天也可以。”
街上人很多。下班回家的人、放学回家的人,挤满了街道。透十分喜欢涩谷的街道。诗史喜欢的是青山那边,可透觉得涩谷更能放松人的心情。
“你也太极端了点儿吧?明天可不行!真是抽不出时间来。”
“我就知道。”
晚上的风有些甘甜,轻柔地沁入肺腑。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妈妈还没有回来。透喝了杯水,然后冲了个澡。
他忽然想给诗史打个电话。电话是什么时候打都没关系的。诗史告诉过透,她用的是手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不会有别人接听,而且在不便打电话的时候她总是关着机的。
不便打电话的时候。谈生意的时候,或者是睡着的时候,抑或是跟她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
据说诗史和她丈夫每天晚上都要喝酒。
“我们两个人都有工作,所以很难有在一起的时间。”
诗史这样对自己解释过。
“吃饭也都是各吃各的。况且我也不太喜欢做饭。”
透想起了诗史的家,自己也曾去过几次。她家的起居室里供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
“漂亮吧?”
观音像有着四只华丽的胳臂,映衬在诗史亲自布置的幽幽的灯光下,略显深茶色。听她说采用间接照明可以把气氛烘托得更为庄重。
也许诗史和他的丈夫就是在那个房间里喝的酒,还有可能是一边喝着诗史喜欢的伏特加,一边谈论一天里发生的各种事情。或许还放着背景音乐,诗史特别喜欢比利·乔的曲子。
透干脆躺下睡了。电话就明天再打吧。
第三章
“给篮球比赛加油?”
诗史夹一块半熟鸡蛋炒芦笋放进嘴里——这是她每到这个店里必点的小菜,兴致勃勃地问,“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吗?为什么去呢?”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装饰着彩灯的树丛。
“别人邀我去的。”
透回答说,“闲着也是闲着。”
诗史微微侧过头,静静地看着透。
原来,昨天透和大学里的朋友们一起去看篮球部的比赛了。他把这事告诉了诗史。比赛无聊透了。锦标赛一个回合两场比赛,分上、下午举行。透所在的大学上午大获全胜。比赛的时候,透一直在看窗外。尽管窗户位置太高,只能看见树枝和天空。
“昨天是星期五,你干什么了呢?”
透喝一口红酒,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
“我在店里呀。”
诗史回答说。她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色戒指。在透眼里,她那纤巧的小手戴上这么大的戒指实在有点孩子气,不过倒是挺漂亮。
诗史基本上不吃什么。主食总是只取一碟,剩下的自然就都由透收入腹中了。
“你再说点什么嘛。”
诗史催道。和透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这句话。
“你说话的时候特别动人,说出的话还很好听。”
“很好听?”
透这么一问,诗史补充说,“对呀。你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点虚伪和造作。”
两年前第一次和诗史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你再说点什么嘛”。那时候,他被约出来,替妈妈陪她在一家灯光微暗、别有情调的酒吧里一起喝了酒。
“你送我回家吧,回去的时候我给你叫辆的士。”
就这样,他陪着诗史一起走回了她的公寓。
“拉着我的手好吗?我不喜欢走路不拉我手的男人。”
诗史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机叫了辆的士。他们走到公寓的时候,那辆的士已经等在那里了。诗史塞给透一万日元,让他坐车回去。半年以后,透才第一次走进诗史那间供有观音像的起居室,并踏入那间放有红木桌子、由深蓝色和茶色烘托出和谐气氛的卧室。
两年前的那一天,透让诗史走进了自己的生活。尽管他本没有想要这样。
吃完蘸了甜酱的烤鸭,透说起了耕二。他讲了和耕二在涩谷见面的事。透经常在诗史面前提起耕二,诗史也记得清楚,听透讲的时候就像在听他们共同的朋友的事情一样。
很是兴致勃勃地,而且常常是倍感亲切地听着,“耕二君是不是长得像个大猩猩?”
诗史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大猩猩?没有没有,他不是长成那样的。”
透有些困惑地回答。耕二的脸是属于很有骨感的那种。
“怎么?不是呀!”
诗史说着点燃了一支烟,轻轻一笑,侧过脸去吐出一口烟雾。
“每次听你讲到他的时候,我都觉得他长得像大猩猩似的。”
“有意思,下次我把这事儿告诉他。”
透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耕二肯定会生气的。
一个服务生过来问要些什么甜点,被诗史轻轻摇摇头拒绝了。
“咖啡去我家喝吧。”
这不是提议,而分明是决定。诗史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很有主见。
店里规定即使一个客人也没有,工作人员也不准打球。耕二认为这个规定是合乎情理的。白天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店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台球场真是一个好地方。台球打得很臭的家伙一般不会来。凡是到这里来的,无论是一伙一伙的学生,还是一对一对的情侣,球都打得相当不错。
中午是和喜美子一起睡的。他们是在情人旅馆度过两个多小时的美好时光的。
自从十六岁和当时的女友经历过第一次以后,耕二一共和八个女人——包括付钱的——一起睡过。其中和喜美子在一起的时候是最让人难忘的。绝对与众不同。耕二不知道是因为两个人性格相投还是因为丰富的做爱技巧,反正跟喜美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有激情。很有激情!对,这个说法再恰当不过了。
喜美子是个热衷于参加各种学习班的人,因此每周都要外出四次。开着她那辆红色的菲亚特。
菲亚特。耕二颇为得意地回忆着。这辆红色的车子还是自己跟喜美子的“红娘”呢。那还是七个月前自己在某比赛会场的停车场打工时的事。耕二当时的工作是停车引导员,他手里拿着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