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何用哉?故兵法千言万语,一言以蔽之曰:爱民。”110增添长夫,发放帐篷,为的都是防止军队扰民。因为当时官军最为民间所诟病者,一为强行派伕,一为强占民房也。配备长夫,行军时可运送军辎,屯驻时可挖壕筑垒;配备帐篷,则扎营无须强借民居,为从根本上杜绝这两项弊政创造了条件。故“湘勇在外,殊得嘉誉,郴、桂一带,多称仁义之师”。111
另一项重要改革是薪饷从丰,如上所述,比之八旗与绿营,湘军的薪饷要高出很多,由于军费自筹,朝廷亦不能限制其薪额。这就使从军对农民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不仅保证了湘军可以招募到源源不绝的兵员,而且兵员的素质也得以提高。此外,曾国藩还制定了很高的赏格标准与严厉的惩戒办法,以激励乡勇奋勇作战。
湘军与官军最大的不同在于其构成。曾国藩对官军之腐败窳劣深恶痛绝,故在自己编练的新军中坚决不用军官(塔齐布等少数人例外),“其带勇之人,概求吾党血性男子,有忠义之气,而兼娴韬钤之密者”。112也就是说,湘军的构成,兵,是吃苦耐劳的农民;官,则是乡里土生土长的儒生。
在这里我们先要澄清一种错误的观念:书生无用论。这个观念出自一首诗,清代乾隆年间,江苏武进有个名叫黄景仁(字仲则)的文人,少年颖慧却沉滞于科举,时乖命蹇,落拓终生,35岁时病死于逃债的路上。但此人诗作的好,有《两当轩集》存世。所谓物不平则鸣,愤懑出诗人,穷愁出诗人,其穷愁不遇时,曾作《杂感》一首以自讽。
仙佛茫茫两未成,十有九人堪白眼,
只知浓夜不平鸣。百无一用是书生。
风蓬飘尽悲歌气,莫因诗卷愁成谶,
泥絮沾来薄悻名。春鸟秋虫自作声。
其中“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句,辗转流传,竟成为喧腾于众口的俗谚。似乎书生都是些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无缚鸡之力,只会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腐儒。其实不然,此诗用作曹雪芹、黄仲则这类潦倒文人的写照尚可,但却不足以作为旧时书生的定论。两者的重要区别在于,前者乃文人,多为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者;后者是儒生,多胸兼家国,心怀澄清天下之志者。
明末士大夫中流行陆王心学,什么东西一旦流行,流弊随之而来,致使文人热衷于清谈、党争,无实事求是之意,有骛名争胜之心。“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所谓清谈误国,晚明为一例也。故明末之遗民,多对浮夸空泛之文人习气深恶痛绝。如顾炎武与友人书信中论及此事,引宋代刘挚言曰:“《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读此一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113又云:“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114而清初崇实笃行之大儒颜元,更是将文人以之自傲的诗文字画,称为天下四蠹,意指好之者不免于玩物丧志也。
曾国藩乃顾炎武之崇拜者,115于文人虽不像顾、颜那样极端,但同样提倡笃实的作风,在选任带勇营官上,标准也很高:“带勇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汲汲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治民之才,不外公、明、勤三字。不公不明,则诸勇必不悦服;不勤,则营务细巨,皆废弛不治,故第一要务在此。不怕死,则临阵当先,士卒乃可效命,故次之。为名利而出者,保举稍迟则怨,稍不如意则怨,与同辈争薪水,与士卒争毫厘,故又次之。身体羸弱者,过劳则病;精神短乏者,久用则散,故又次之。四者似过于求备,而苟阙其一,则万不可以带勇。”116
故其选用将领,文质彬彬者不可得,则宁取其“质”者。这样做也是惩于绿营之失。“军营宜多用朴实少心窍之人,则风气易于醇正。国家养绿营兵五十余万,二百年来,所费何可胜计?今大难之起,无一兵足供(铅刀)一割之用,实以官气太重,心窍太多,离朴散淳,真气荡然,楚军之兴,凡官气重,心窍多者,在所必斥。”
又云:“楚军水陆(将领)之好处,全在无官气而有血性。若官气增一分,则血性必减一分。”而“将领之浮华者,一遇危险之际,其神情之飞动,足以摇惑军心;其言语之圆滑,足以淆乱是非。故楚军历来不喜用善说话之将,非仅一营为然也”。117
湘勇之初起,带兵官员均为土生土长之书生。如罗泽南、王錱、易良幹、罗信东、罗镇南、钟近衡、钟近濓、谢邦翰、李元度、李续宜、曾国葆、刘腾鸿等,都是本县的生员或童生,他们生长于本乡本里,与农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湘勇就是经他们手募来,彼此结下一层同生共死的关系。他们又有文化,于军事易于入门,又具备儒家之价值伦理与修齐治平的抱负,较少沾染到官场的习气。故实在是曾国藩所求的那种“无官气,有血性,能吃苦,不怕死”之军官的不二人选,故经长期战争历练之后,幸存者多能成长为一代名将。
由上表看,曾任湘勇营官者,塔齐布、周凤山等虽为绿营军官,但已在练兵与剿匪过程中得到了曾国藩的认可;而储汝航、成名标等被任用,则出于他们原来就是水师军官,有指挥水师的经验;朱孙诒、夏廷樾原为地方官员,其任用,也是因为他们为官清正,且都有带兵剿匪的丰富经验。鲍超、杨载福等出身行伍者,则是在练兵、作战中脱颖而出的人才。而绝大多数营官,则由土生土长的儒生出任,是营官的主体。由此可知,在选任营官上,曾国藩确实贯彻了他的标准,而非说说了事。后来的实践也证明,这些儒生确实勇猛敢战,在历经长期战火洗礼后,幸存者多成为独当一面的湘军大将。
由此可见,所谓书生“百无一用”实在是偏见,事实是,任何事业没有书生(或者更广义:知识分子)的参与,是绝难成就的。某些蓄意张扬书生无用论的人,若非人云亦云的愚氓,便是别有用心的反智论者与惯于愚民的巨奸大憝。一支由文盲组成的军队必然是乌合之众,而书生的参与、领导,会赋予这支军队以理念、兵法、谋略和纪律,犹如将散乱的砂石砖瓦筑成坚固的军垒,湘军的成功就是一个很好的实例。都是由犷悍农民组成的军队,太平军何以最终败在湘军手下,因素有多种,但知识阶层的不认同、不支持、不参与,无疑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吴文镕的堵城之败是在一月十五日,四天后太平军就再次占领了汉口汉阳,围攻武昌,湖北形势危殆。朝廷催征的上谕,急如星火;相知于莫逆的师友江忠源、吴文镕相继战死,使曾国藩的压力倍增。终于,战船于二十六日赶造完毕,计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舢板一百五十号,拖罟一艘以为座船。此外,还有购买并改造为战船的民船(钓钩船)一百二十号,炮位四百多,另雇有装载辎重的民船百数十号。招募成军的水勇五千人,分为正副十营,其中在湘潭所募四营,以褚汝航、夏銮、胡嘉垣、胡作霖为营官;在衡州所募六营,以成名标、诸殿元、杨载福、彭玉麟、邹汉章、龙献琛为营官。另募陆勇五千余人,以塔齐布、周凤山、朱孙诒、储玫躬、林源恩、邹世琦、邹寿璋、杨名声、曾国葆等为营官。以塔齐布为陆路先锋,以褚玫躬为水师总统,总计船只近五百,官兵夫役一万七千余人。118
两日后大军自衡州启程,溯湘江北上,时为咸丰四年(1854)正月二十八日,踞曾国藩墨绖出山,刚好过了一年。这样一支仓促成军的队伍,面对能征惯战,人数几倍于己的太平军,究竟有几成胜算?“事之成败,不暇深思,……但期稍振人心而作士气”,119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立于座船之上,沐浴于江风之中的曾大帅,回顾一年来的种种,一定感慨万千。但面对眼前如林的樯帆,壮盛的军容,感慨中更应有一种意气风发,他终于有了一支自己亲手打造的新军,可以实现亡友遗志,一展澄清之夙愿了。
1“曾文正时在长沙,迭奉诏会办湖南拨兵募勇、团练、保卫各事宜。日与公(指张亮基)及文襄、忠烈感慨深谈,以共负山驰河相振勖。至是,深惜公去湘之速,偕罗忠节、王壮武、刘武慎、江壮节、李忠武、李勇毅随军远送,临岐殷殷握手,互勉为国效力,相约日通消息以觇南北贼情。”张祖佑辑《张惠肃公年谱》,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六十四辑之631种,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影印版,第343页。文襄即左宗棠,忠烈即江忠源,罗忠节即罗泽南,王壮武即王錱,刘武慎即刘长佑,江壮节即江忠济,李忠武即李续宾,李勇毅即李续宜,因系多年后追述,当事人均已身故,故以每人之谥号为尊称。
2同上,第322页。
3黎庶昌:《拙尊园丛稿》卷三,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影印版,第203页。
4曾国藩:《议汰兵疏》,《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岳麓书社版,第19页。
5其事参见罗尔纲之自述《师门五年》。
6罗尔纲:《湘军新志》,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之947种,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11~15页。
7参见同上,第2~10页。
8曾国藩:《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岳麓书社版,第40页。
9同上,第41页。
10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岳麓书社1989年1月版,第65页。
11《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岳麓书社版,第61页。
12《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208页。
13曾国藩:《特参长沙协副将清德折》,《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岳麓书社版,第59页。
14《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175页。
15六月二十五日,在给张亮基的信中,曾国藩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弟久有保(举)塔将一折,五月已缮写矣。适会闻此(指鲍起豹欲责罚塔齐布一事),恶夫黑白之易位,因并夹以参劾之片,昨已以公牍咨往,想阁下必不疑弟之侵官也。世事败坏至此,为臣子者独当物色一二忠勇之人,宏济时艰,岂可以使清浊混淆,是非颠倒,遂以默忍者为调停耶!”同上,第175~176页。
16引语见曾国藩:《请将长沙协副将清德交刑部治罪片》,同上,第60页。
17同上,第61页。
18参见张祖佑辑《张惠肃公年谱》,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457、460~461页。
19王辏г耍骸断婢尽罚缆词樯绨妫21~22页。又曾国藩在给其座师吴文镕的信中,曾详叙事件缘由:“因练勇之便,时与塔将言及城中各兵亦可抽演试操。四五月间兵勇会操,居然严明,时予薄赏,以示鼓励;亦欲(振)作其亲上死长之气,以惩窳惰骄蹇之习。塔将独能勤劳奋发,以是器之,而清副将为湘中万口所不许,又宴逸不事事,亦遂恶之。由是清大不满于塔,忮恨刺骨。六月初提军(即鲍起豹)来省,乃媒孽其短,百端构煽。于是文武不和,兵勇不睦之象,渐次成矣。国藩以黑白颠倒,薰蕕同器,大拂舆情,为(此)保塔而劾清。适会张石翁(即张亮基,石翁为其号,用为尊称)保塔劾清之折同时并发,不谋而合。石翁又有札,严责塔将何以不操练。提军遂疑石翁与国藩并力排之,而不留余地也。……七月十三,湘勇试枪,误伤一提标长夫。标下弁兵,执旗吹号,操军火器械于城外校场,寻湘勇而开仗。国藩以勇系湘乡,夫系常德,事涉嫌疑,但将此勇送城上,而责二百棍,而彼兵则置之不论,冀克己以和众也。八月初四,永顺兵与辰勇以赌博细故,又执旗吹号,下城开仗。国藩以屡次称兵内斗,将来何以御贼,思按军法治之。咨文甫出,而有初六夜之变,毁坏馆室,杀伤门丁。国藩思据实入告,为臣子者不能为国家弭大乱,反以琐事上渎君父之听,方寸窃所不安;欲隐忍濡迹长沙,则平日本以虚声弹压匪徒,一旦挫损,鼠辈行将跳踯自恣,初终恐难一律,是以抽掣转移,急为衡州之行,盖二月曾经奏明衡、永、郴、桂,匪类极多,将来驻衡数月也。”《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202~203页。
20《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174页。
21同上,第204页。
22同上,第236页。
23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卷六,岳麓书社版,第77页。
24同上,第92页。
25王诗正编:《王壮武公遗集·书札》,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二十五辑之242种,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880~881页。
26《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186~187页。信中所提到的“临庄”,即易良幹,临庄为其字;岷,即江忠源,字岷樵;石,即朱孙诒,字石樵(又字石翘)、罗,即罗泽南;筠,即郭嵩焘,字筠仙。
27《骆秉章自注年谱》,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53~55页。
28《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193页。
29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卷八,岳麓书社版,第92页。
30刘、祖之事迹,见于《晋书》卷六十二,刘琨、祖逖本传。
31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卷八,岳麓书社版,第92页。
32《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274~275页。
33《曾国藩全集·批牍》,岳麓书社版,第36页。
34《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227页。
35参见《王壮武公遗集》卷一,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208~209页。
36《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345页。
37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45~46页。
38三城,指江宁(南京)、镇江、扬州。
39邓瑶编:《江忠烈公遗集》,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125~127页。
40江忠源:《答曾涤生侍郎书》(咸丰三年十月十六日),邓瑶编:《江忠烈公遗集》卷一,同上,第101页。
41据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清廷接受江忠源建议在八月十二日,出处不详。参见《日志》(上),上海书店版,第270页。又见奕讠斤等纂《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五十三,《续四库全书·史部·纪事本末类》,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第404册,第316~317页。
42曾国藩:《暂缓赴鄂并请筹备战船折》(咸丰三年十月二十四日),《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岳麓书社版,第77页。
43同上,第76页。
44同上,第77页。
45同上,第78页。
46参见同上,第80页。
47据简又文估计,西征的太平军人数不下五万。参见《太平天国全史》(中),第965页。
48江忠源接到曾国藩八月二十四日来信,得知曾欲再练勇六千,为他凑足万人之军,“欣喜庆幸,次日适发报,即附片陈明,请吾师选派船勇,从洞庭驶下……从荆州西来,以剿为堵。昨奉谕旨,区区愚计,实已上协天心”。(同注39,第106页)咸丰接到江氏附片,故头脑中存了曾国藩处已有六千练勇的错觉。而国藩致骆秉章信中亦云:“募勇六千之说,侍(国藩自称)本欲大加训练,旌旗一色,万众一心,器械一新,号令一律,而后破釜沉舟,长驱东下。今诸务未克兴办,而岷樵遽以之入奏”。《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岳麓书社版,第318页。
49《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岳麓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