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后人都尊称他为元吉公。元吉公晚年,将家产分与诸子,其次子名曾辅臣,三传到了孙子曾麟书这一辈,曾家总算有了个读书人。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22岁的童生3曾麟书的长子出生,这孩子自幼沉静,极少啼哭,曾家为他起名子城,小名宽一。他就是日后光耀门楣,名重中华的曾国藩。
曾家此时还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国藩6岁时,曾祖父竟希公去世。传统上,农村的大家庭一俟老人去世,儿子们多会自立门户,曾家也不例外。自给自足的农户,一旦分家析产,再殷实的人家也会家道中落。曾家的良田都被长房分去了,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只分到了白杨坪的老宅与百余亩薄田,随着家口的增多,曾家这一支,又徘徊在贫穷的边缘了。4
曾玉屏,字星冈,后人都尊称他为星冈公。星冈公是个极有个性之人,“声如洪钟,见者惮摄;而温良博爱,物无不尽之情”,“旧姻穷乏,遇之惟恐不隆。……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邻里纷争,往往居间排解;村里桥梁道路废坏者,随时修葺;遇鳏寡孤独衰病无告者,则量力帮助。5星冈公热心于乡党邻里之事,在家中却是个严厉专断的家长:“星冈公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子孙诸侄则严肃异常,于佳时节令,尤为凛不可犯。盖亦具一种收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节,流于放肆也。”6
中国史学,讲究知人论世,唯此,可以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故读史者,对古人家庭、亲友与成长之环境,须加以留意。曾国藩自幼及长,在星冈公身边生活了二十七年,祖父的为人行事,对其人格个性的形成,影响至大。所以对这个人,这里要多落些笔墨。
星冈公于乡党急公好义,于家人不苟言笑,颇有几分儒者气象。可年轻时的他,却一度是个浪荡子呢。曾国藩为乃祖父作的墓表中,曾记录了星冈公自道其幡然改过之事:
吾少游惰,往还湘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步)行。自是终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垄峻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数畦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巅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饲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7
人谚:浪子回头金不换,星冈公由游惰一变而为勤劳。在曾国藩笔下,于辛勤劳作之中,他还颇能领悟农家之乐。星冈公又有一乡人少有的特质,喜欢接近读书人,这恐怕也是他宁可供儿孙读书科考,也不要他们在家务农的原因。
吾早岁失学,壮而引为深耻,既令子孙出就名师;又好宾接文士,候望尘音,常愿通才宿儒,接迹吾门,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礼不怠,其下泛应群伦。至于巫医、僧徒、堪舆、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远。8
星冈公的治家之道,后来被国藩归纳为“八字诀”:早、扫、考、宝、书、蔬、鱼、猪。“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9曾国藩于此十分自豪,在其家书中,屡屡以八字诀为圭臬,告诫子弟们要谨守家规。“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字,是吾家历代规模。吾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见王考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医药、地仙、和尚、师巫、祷祝等事,亦弟所一一亲见者。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实行之。”10
传统社会中,家风构成个人成长的小环境,其影响往往会贯彻终生。如曾氏后裔曾约农所言:“欲领会文正公一生修齐治平之绩者,宜先了解其家世及祖传孝友礼让之风,方知其由来有自。”11这种影响的痕迹,散见于曾国藩遗留下来的大量家信中,可说比比皆是。这里摘录若干,以略窥曾氏家风之一斑。
譬如说勤。“吾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12曾国藩做了翰林后,星冈公已年逾花甲,“犹亲自种菜收粪”。13有一则轶事,记曾国藩如何养成早起习惯:
文正生平,不肯迟起,盖自幼而已然。方十余岁时,读书乡间,严立课程,限定黎明而起。然往往瞌睡未足,不知红日已三竿矣。公苦自克制,然终无法与睡魔为敌。于是乃思得一策,以与之抵抗。于床前置一铜盆,又以线系秤锤,悬于铜盆之上,更点香一支,系于线上,与线交叉作十字形。其香点至交叉处,则线断锤落,铜盆铿然作声,公乃一惊而醒。每晨如是,行之一月,已成习惯,无声自惊,不惊自醒。自此早起之习,至老不改。后辄与人言及,犹津津自道其往事云。按公在当时,中国尚无钟表,故公用此法以警觉也。
又譬如说俭。“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一文(?),尚余九十八文还其父。其俭如此。”
又如淡泊自守。“记得已亥(道光十九年)正月,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曾国藩小名)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 竹亭公谨守父训,从不将家中的困难告诉国藩,“公官京师十余年,未尝知有家累也。”17如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四日家信中,竹亭公告诉他,过年的家用有余,上年债务的利息也已还清。其实,曾家这些年的的欠债,已积有千两之多。之所以瞒着他,为的是让他能安心读书做事。18曾氏晚年曾道及此事对他影响之深:“常忆辛丑年假归,闻祖考(即星冈公)语先考曰:某人(即曾国藩)为官,我家中宜照旧过日,勿问伊取助也。吾闻训感动,誓守清素,以迄于今,皆服此一言也。”
再如谦谨。“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训)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
再如倔强。“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 “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
再如厚重。“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
甚至于星冈公手种的蔬菜,国藩都觉得更有味道。“星冈公好于日入时手摘鲜蔬,以供夜餐。吾当时侍食,实觉津津有味,今则加以肉汤,而味尚不逮于昔时。”24
祖父星冈公而外,曾家予国藩影响最大的就是父亲曾麟书了。星冈公有三子,麟书是长子,次子名曾上台,20多岁时早夭,幼子名曾骥云。麟书字竹亭,后人尊称其为竹亭公。曾氏由衡阳至湘乡,五六百年间,从无出过一个秀才,星冈公深以为耻,故对这个儿子寄予了莫大希望。可天公不作美,麟书积苦力学,却屡试不第,大半辈子精力都花在了应试上。星冈公失望之余,把一肚子怒气都发泄在了儿子身上,“往往稠人广众,壮声喝斥,或有不快于他人,亦痛绳其子。竟日嗃嗃诘数衍尤,封翁屏气负墙,踧踖25徐进,愉色如初。”26久困于屋场的麟书,却偏有一股韧劲,屡试屡挫,屡挫屡试,又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父亲)平生困苦于学,课徒授业者盖二十有余年。国藩愚陋。自八岁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画耳提,不达则再诏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其视他学僮亦然,其后教诸少子亦然。尝曰:“吾固钝拙,训告若辈,钝者不以为烦苦也。”府君既累困于学政之试,厥后挈国藩以就试,父子徒步橐笔以干有司,又久不遇。至道光十二年,始得补县学生员。府君于是年四十有三,应小试者十七役矣。27
清代的科举考试分为三个等级:童试,乡试,会试。童试三年两试,考中者为生员(即秀才),考中秀才才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三年一试,又称大比,由于在秋季举行,亦称秋闱。乡试考中者称举人,考中举人者就有了做官或进一步参加会试的资格。会试也是三年一试,于乡试的次年春季在京师举行,故称春闱。会试考中者就是进士,再经朝考后,成绩优秀者位列三甲,进翰林院庶常馆深造三年,称为庶吉士,散馆后留院者便成为翰林学士,朝考及散馆落选者则授予京城或地方的官职、教职。乡、会试又有恩科,是逢朝廷庆典,由皇帝特旨举办。又有副榜与贡生的名目,副榜是乡试成绩优秀,却因名额限制而未能录取的秀才,贡生则是品学兼优,由地方保送到京师深造的秀才。二者均可入国子监肄业,并有参加乡会试之资格。
童试又称小考或小试,虽是最初级的考试,却是科举进身之阶,绝不容易。要想从童生进为秀才,要经过三关:县试,府试,院试。县试由知县主持,每日一场,要连试五场,内容是八股文、试帖诗、经论、律赋等。县试通过者方可参加府试,府试由县上一级的知府主持,内容与县试略同。府试录取者还要参加由各省学政主持的院试,学政由皇帝钦派,一任三年,负责为朝廷甄拔人才,主持各省的科考事宜。院试是童试中最为关键的考试,这次考试通过后,童生们不仅能获取秀才的功名,还可以进入府县学官,享受公家的钱粮补贴(廪饩),安心读书,奠定仕途的基础。
童生在通过童试,获取秀才功名前,什么也不是,顶多算个读书人,在村塾或家塾中教教书,混口饭吃。有不少人终生应试不辍,须发皆白,儿孙满堂,却仍不过是个老童生,可笑可悯。所以当时有人做了副嘲弄他们的对子:“行年八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真是书生。”
麟书从十几岁考到四十多岁,膝下儿女成群,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童生。曾国藩长成后,亦随父赴考,“父子徒步橐笔以干有司”。白杨坪通往县城一百二三十里的路上,时常可见这一老一少踽踽而行的身影。功夫不负苦心人,道光十二年,在历经十六次失败之后,竹亭公终于以府试案首28的成绩进入了湘乡县学,获得了生员的资格。这一年,竹亭公已年逾不惑,而长子曾国藩,也已经是一个22岁的青年了。
曾国藩的运气要好得多,他先后参加了七次小试,于父亲进学的次年(道光十三年)童试过关,成为父亲的县学同学,并于当年娶妻成了家。或许是欧阳夫人带来了帮夫运,转过年来,曾国藩首赴乡试,竟一举中式为第三十六名举人,并于道光十四年十一月入都,准备第二年的会试。曾家几百年来才出了这么个举人,可称是破天荒,星冈公与竹亭公自然大喜过望,多年来的渴望,看来就要在曾国藩身上实现了。道光十五年的会试,曾国藩不售,由于次年(丙申)还要举办恩科,为免于往来奔波,曾国藩遂留住京师的长沙会馆读书一年。长安居,大不易,供儿子在京城读书,一年没有百十两银子应付不下来。以曾家当时并不富裕的家境,实在是很重的负担,可星冈公与竹亭公硬是扛了下来。
丙申(道光十六年)的恩科,曾国藩再次名落孙山。可这一年他没有白过,京师人文荟萃,使他眼界大开,在学问上也开始脱出八股制艺的窠臼。“研穷经史,尤好昌黎韩氏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治古文辞自此始。”29会试报罢,他由运河南下,途中去拜访了时任雎宁知县的同乡易作梅,30“公久寓京师,窘甚,从易公贷百金”。31之后经清江、扬州,自江宁(今南京)溯江而上,回转湖南。在金陵时,他在书肆见到一部《廿三史》,爱不释手,冲动之下,遂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豪阔之事,把借来的钱全用在了购书上,钱不足则以衣裘抵价。
两考不中,又借了那么一大笔钱买书,回到家中,曾国藩见到父亲与祖父,心里一定杌陧不安。不想“竹亭公问所自来,且喜且诫之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惜为汝弥缝,但能悉心读之,斯不负耳。’公闻而悚息。由是侵晨起读,中夜而休,泛览百家,足不出户几一年。”32正是由于京师与居家的两年苦读,“泛览百家”,拓展了曾国藩的眼界与见识,他的学识方能超越八股,进入到更高的境界,为下一年的会试打下坚实的基础。
曾国藩以一个初入社会的农家子,居然肯,也居然敢借百金购一套《廿三史》,绝对是个异数。而乃父肯代还其书债,足见竹亭公虽然只是个村塾先生,却绝非三家村的腐儒。在曾国藩记忆中,父亲教书育人,“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33譬如,星冈公发怒时,“举家耸惧,府君(即曾麟书,府君为子女对父亲的尊称)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踧踖徐进,愉色如初”。34道光二十六年八月,星冈公中风偏瘫,不良于行,非但生活不能自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有所需求,只能以目光表情示之。大小便频数,一夜六七起乃至十余起,全靠儿孙们侍奉,其中竹亭公出力最多。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竹亭公侍奉汤药起居始终如一。星冈公一病三载,“府君未尝得一(日)安枕,愈久而弥敬。是时,府君年六十矣。”
星冈公病倒后,曾麟书方得以主持家政,此后人们看到的,再不是那个在严父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儿子,而是个知书明理,外圆内方,不怒而威的家长。笔者观其家书,文字洗练,见识通达,内蕴方正之气。每每于儿子事业不顺,颓然彷徨之际,予以教诫鼓励,实在是曾国藩精神上的靠山与支柱。这里略举几例,以见一斑。
曾国藩久宦京师,公事缠身,债台高筑,每每废然思返,流露出告假归家奉养老亲之意。竹亭公则每每嘱其以国事为重,不必挂念家事。“父亲每次家书,皆教我尽忠图报,不必系念家事。余敬体吾父之教训,是以公尔忘私,国而忘家,计此后但略寄数百金偿家中旧债,即一心以国事为主,一切升官得差之念,毫不挂于意中。”36
道光二十九年,曾国藩升任礼部右侍郎,竹亭公得讯,于家书中谆谆嘱咐道:“官阶既高,接人宜谦,一切应酬,不可自恃;见各位老师,当安门生之分;待各位同寅,当尽协恭之谊。……若有人干以私情,宜拒绝之。做官宜公而忘私,自尽厥职,毋少懈怠已耳。此嘱!”37
随着曾国藩的仕途腾达,曾家门第亦发生巨变,由耕读为生的农户一变而为当地的士绅望族,求曾家办事的亲友也多了起来。曾国藩极不愿自家人借势武断乡曲,堕入劣绅一流,每每于家书中劝诫家人不可干预地方公事。竹亭公深明此意,五年不进城。道光三十年十月,朱孙诒调任湘乡知县,将征收粮赋之事委托给各乡绅士办理,以杜绝胥吏浮收滥取、侵渔中饱之弊。此举大得人心,竹亭公亦积极参与,但也仅限于公事。为了让曾国藩放心,在家信中,竹亭公一再言明自己出头只为县令是清官,兴利除弊,理应助一臂之力。而“于公事外,私事全不与闻,非公事断不来县”,“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