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开始,倾向西方的土耳其精英在外交政策上的一个主要目标,可能也是唯一的主要目标,就是获得欧洲联盟的成员国资格。1987年4月,土耳其正式提出申请,1989年12月土耳其被告知,它的申请在1993年以前不会被考虑。1994年欧洲联盟批准了奥地利、芬兰、瑞典和挪威的申请。人们广泛预测,在未来几年中,欧盟可能会接纳波兰、匈牙利、捷克共和国,然后可能是斯洛文尼亚、斯洛伐克和波罗的海诸共和国。尤其令土耳其人失望的是,欧洲联盟最有影响的成员国德国再一次不积极支持土耳其加入欧洲联盟,反而把促成中欧国家成为欧盟的成员国作为优先考虑。在美国的压力下,欧洲联盟确实与土耳其一起协商了建立关税同盟的事宜,然而,完全的成员国资格看来仍遥遥无期,其可能性还值得怀疑。
土耳其为什么被忽略?而且为什么它似乎总是排在最后?在公开场合,欧洲官员提出这是因为土耳其的经济发展的水平低,不如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尊重人权。私下里,欧洲人和土耳其人都承认,真正的理由是由于希腊人的强烈反对,更重要的是,土耳其是一个穆斯林国家。欧洲国家不想面对自己开放边境后可能从一个拥有6千万穆斯林和大量失业人口的国家涌入移民的景象。尤其重要的是,他们感到在文化上,土耳其不属于欧洲。正如奥扎尔总统在1992年所说的,“土耳其的人权纪录是土耳其无法加入欧洲联盟的虚构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们是穆斯林,他们是基督徒”,但他补充说,“他们并不这么说”。欧洲官员也赞同欧洲联盟是一个“基督徒的俱乐部”,“土耳其太贫穷,人口太多,太穆斯林化,太强硬,文化上太不相同,一切都太格格不入”。一个观察家评论道,欧洲人的一个“隐秘的梦原”是对“撒拉逊人(即阿拉伯人)入侵西欧和土耳其人直叩维也纳城门”的历史记忆。反过来,这种态度导致了“土耳其人的一个共识”,即:“西方没有在欧洲为穆斯林的土耳其留下一席之地。
在抛弃麦加又被布鲁塞尔抛弃后,土耳其抓住了苏联解体的机会,转向塔什干。奥扎尔总统和其他土耳其领导人提出建立讲突厥语的各民族共同体的设想,并作了极大的努力发展土耳其与从“亚得里亚海到中国边界”的“近邻”的“外部土耳其人”的联系,并特别注意与阿塞拜疆及四个讲突厥语的中亚共和国——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关系。1991年和1992年,土耳其开展了一系列的广泛活动旨在加强它与这些新共和国的关系及维持它在这些国家中的影响,其中包括15亿美元的长期低息贷款、7,900万美元的直接紧急援助、卫星电视(以取代俄语频道)、电话通讯、航空服务,以及为数千名来土耳其学习的学生提供奖学金,在土耳其为中亚和阿塞拜疆的银行家、商人。外交官及几百名军官提供训练。土耳其的教师被派往那些新共和国教授土耳其语,并开办了大约2,000家合资企业。文化的共性促进了这些经济关系。正如一位土耳其商人所评论的:“在阿塞拜疆或土库曼斯坦,成功的关键是找到合适的伙伴,对土耳其人来说这并非难事,我们拥有相同的文化,或多或少相同的语言,饮食习惯也相同。
土耳其重新倾向高加索和中亚,不仅是被充当突厥语族各国共同体的领袖的梦想所激发,也是出于抗衡伊朗和沙特阿拉伯在这些区域扩大的影响、防止鼓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需要。土耳其人认为自己为其他国家提供了一种“土耳其模式”或“土耳其思想”作为另一种选择,即一个世俗的、民主的、市场经济的穆斯林国家。此外,土耳其人希望遏制俄国影响的抬头。土耳其也可能通过提供俄罗斯和伊斯兰之外的另一种选择,从欧洲联盟那里得到对其要求的支持并最终成为欧洲联盟的成员国。
土耳其与突厥语族各共和国的活动的最初浪潮在1993年受到了较大的抑制,原因在于土耳其的资源有限,苏莱曼·德米雷尔在奥扎尔去世后继任总统,以及俄国在它认为是其“近邻”的国家重新确立了影响。前苏联的突厥语共和国刚刚独立时,它们的领导人曾涌向安卡拉,向土耳其献殷勤。随后,在俄国的软硬兼施下,它们又转变过来,普遍强调需要“平衡”它们与文化亲缘国家和与前帝国主人的关系。然而,土耳其人继续努力用文化亲缘关系来扩大他们之间的经济和政治联系,在他们最重要的活动中,他们与有关政府的石油公司达成了协议,修建一条把中亚和阿塞拜疆的石油通过土耳其境内运到地中海的输油管道。
当土耳其致力于发展其与前苏联突厥语共和国的联系时,其世俗的基马尔主义认同在国内受到了挑战。首先,对土耳其来说,正如对许多国家一样,冷战的结束和社会经济发展导致的混乱引发了“民族认同和种族认同”的重大问题,对此,宗教提供了现成的答案。三分之二个世纪之久的阿塔蒂尔克和土耳其精英的世俗遗产越来越受到猛烈攻击,海外土耳其人的经历倾向于刺激国内的伊斯兰情绪;从西德回来的土耳其人“求助于他们所熟悉的东西,来回击西德对土耳其人的敌意,那就是伊斯兰教”。主流舆论和实践越来越伊斯兰化。据报道,1993年,在土耳其,“留伊斯兰式的胡须和戴面纱的妇女激增,清真寺吸引了更多的人,一些书店里充斥着颂扬伊斯兰历史、戒律和生活方式以及吹捧奥斯曼帝国在维护穆罕默德先知的价值观中所起的作用的书刊、磁带、光盘和录相带”。据说,有“290多家出版社和印刷厂,包括4种日报在内的300多种出版物,大约1O0个未经注册的广播电台和大约30个同样未经注册的电视频道,全都在宣传伊斯兰教思想”。
面对伊斯兰情绪的增长,土耳其统治者试图采纳原教旨主义的做法并接受原教旨主义者的支持。据推测,80年代和90年代,土耳其的世俗政府维持着一个预算大于其他某些部门的宗教事务处,它还资助修建清真寺,要求所有公立学校进行宗教教育,并为伊斯兰学校提供资金。80年代,伊斯兰教学校的数量增长了4倍,注册就读的学生占中学生的15%,这些学校讲授伊斯兰教教义并且有数干名毕业生,他们中的许多人进入政府部门工作。与法国禁止穆斯林女学生戴面纱一事形成象征性的也是鲜明对比的是,在阿塔蒂尔克禁止戴土耳其帽70年后,土耳其政府实际上允许女生戴传统的伊斯兰头巾。(注33)政府的这些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要在与伊斯兰主义者的斗争中占上风,它证实了80年代和90年代初伊斯兰主义者掀起的旋风是多么强劲。
其次,伊斯兰教的复兴改变了土耳其政治。政治领导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奥扎尔,公开认同穆斯林的象征和政策。在土耳其,如同在其他地方一样,民主加强了本土化和向宗教的回归,“由于急切地想讨好民众并赢得选票,政治家,甚至军队——世俗主义的堡垒和卫士——不得不考虑民众的宗教热望:他们作出的许多让步都带有蛊惑人心的味道。”民众运动具有宗教倾向。尽管精英和官僚集团,特别是军队,倾向于世俗化,伊斯兰情绪也在军队内部表现出来。1987年军事院校的几百名学员因被怀疑有伊斯兰情绪而受到清洗。主要政党越来越感到在选举时需要寻求某些复兴的穆斯林团体的支持,它们在过去曾被阿塔蒂尔克所禁止。在1994年的地方选举中,在5个主要政党中,只有原教旨主义的繁荣党获得选票的份额有所增加,它获得了大约19%的选票,而相比之下奇莱尔总理的正确道路党只得到了 21%的选票,已故的奥扎尔的祖国党得到了20%。繁荣党控制了土耳其的两个主要城市——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并在土耳其南部地区日益壮大。在1995年12月的选举中,繁荣党赢得了超过其他任何一个政党的选票和议席,并在6个月后与一个世俗党联合接管了政府。像在其他国家一样,对原教旨主义者的支持来自年轻人、从国外归来的移民、“被压制和被剥夺者”以及“新的城市移民和大城市中的无套裤党人”。
第三,伊斯兰教的复兴影响了土耳其的外交政策。在奥扎尔的领导下,土耳其在海湾战争中坚定地与西方站在一边,期望这一行动能促进欧洲共同体接纳其为成员国。然而,这一结果并未实现。而北约在一旦土耳其在战争期间受到伊拉克攻击时北约应作何反应的问题上却犹豫不决,这使得土耳其人无法确信,当他们的国家受到并非来自俄国的威胁时,北约将会作何反应。土耳其领导人试图扩大土耳其与以色列的军事联系,但遭到本国伊斯兰教徒的激烈批评。更重要的是,80年代,土耳其扩大了它与阿拉伯国家和其他穆斯林国家的联系,90年代它通过向阿塞拜疆和波斯尼亚的穆斯林提供重要的支持来积极促进伊斯兰的利益。在巴尔干、中亚和中东方面,土耳其的外交政策越来越伊斯兰化。
多年来,土耳其具备了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转变文明认同的三个最起码条件中的两个,土耳其的精英大都支持这一行动,公众也默认了这一行动。然而,接受者,即西方文明的精英们,却不接纳土耳其。当这一问题悬而未决时,土耳其的伊斯兰复兴运动在公众中激起了反西方的情绪,并开始损害土耳其精英的世俗的、亲西方的倾向。土耳其在完全成为欧洲国家的道路上所遇到的障碍,它在前苏联突厥语共和国中起支配作用的能力受到的限制,以及侵蚀阿塔蒂尔克遗产的伊斯兰倾向的兴起,所有这些都使人确信土耳其似乎仍将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
土耳其领导人通常把他们的国家描述为不同文化之间的一座“桥梁”,这反映了这些互相矛盾的拉力。土耳其总理奇莱尔在1993年争辩说,土耳其既是“西方民主”国家,又是“中东的一部分”,并“在物质上和思想上成为两种文明的桥梁”,奇莱尔在国内公开场合中常常以一个穆斯林的形象出现,也反映了这种矛盾;然而她在北约讲话时坚持说,“地理和政治的事实是,土耳其是一个欧洲国家。”苏莱曼·德米雷尔总统同样将土耳其称为“一个从西方延伸到东方,即从欧洲延伸到中国的地区中的一座非常重要的桥梁”。然而,联接两个牢固实体的桥梁只是一种人工的架设,而不是两者中任何一个的一部分。当土耳其的领导人把他们的国家说成是一座桥梁时,亦委婉地证实了它是无所适从的。
墨西哥。土耳其20年代就成为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墨西哥则直到80年代才成为这样的国家。然而,它们与西方的历史关系有着某种类似之处。与土耳其一样,墨西哥具有一种独特的非西方的文化,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指出的,“墨西哥的核心还是印第安文化,它是非欧洲的。”像奥斯曼帝国一样,墨西哥在19世纪也被西方列强瓜分。也像土耳其一样,墨西哥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通过革命建立了民族认同的新基础和新的一党政治制度。然而,在土耳其,革命既包含了抛弃传统的伊斯兰文化和奥斯曼帝国文化,也包含了努力引进西方文化和加入西方;而在墨西哥,像在俄国一样,革命包含了融合和采纳西方文化的一些要素,这造成了一种反对西方资本主义和民主体制的新民族主义。因此,60年中,土耳其试图把自己确定为欧洲国家,而墨西哥则试图把自己确定为与美国对立的国家。从30年代到80年代,墨西哥领导人一直执行向美国利益挑战的经济和外交政策。
80年代,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米格尔·德拉马德里总统和他的继任者卡洛斯·萨利纳斯总统对墨西哥的目标、实践和认同重新进行了全面的界定,这是1910年革命以来最广泛的变革努力。萨利纳斯事实上成为墨西哥的穆斯塔法·基马尔·阿塔蒂尔克。阿塔蒂尔克促进了世俗主义和民族主义,它们在他那个时代是西方占主导地位的主题;萨利纳斯则促进了经济自由主义,这是他那个时代西方的两个主题之一(另一个是政治民主,他没有接受)。像阿塔蒂尔克所处的状况一样,这些观点为政治和经济精英所赞同,他们中的许多人和萨利纳斯及德拉马德里一样曾在美国接受教育。萨利纳斯大幅度地降低了通货膨胀,使大量公有企业私有化,他促进外国投资,降低关税,削减补贴,调整了外债,向工会势力挑战,提高了生产率,并使墨西哥与美国、加拿大一起组成了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正如阿塔蒂尔克的改革旨在把土耳其从一个中东的穆斯林国家转变为一个世俗的欧洲国家一样,萨利纳斯的改革旨在将墨西哥从一个拉丁美洲国家变为一个北美国家。
对于墨西哥来说,这并非是不可避免的选择。可以设想,墨西哥的精英们本来可以继续沿着先辈们在本世纪大部分时间里所遵循的反美的第三世界民族主义和保护主义的路线前进。另一种选择是,正如某些墨西哥人所极力主张的,墨西哥可以努力与西班牙、葡萄牙及南美洲国家建立一个伊比利亚国家联盟。
墨西哥成为北美国家的追求能否成功?政治、经济、知识界的绝大多数精英都赞成这条道路。同样与土耳其的情况不同的是,接受方的政治、经济和知识界的绝大多数人都赞成墨西哥的文化重组。文明之间的关键问题——移民问题,突出了这一差别。对土耳其大规模移民的恐惧使得欧洲精英和公众反对接纳土耳其;对比之下,美国拥有大量合法和非法的墨西哥移民的事实,是萨利纳斯为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辩护的一部分:“你们要么接受我们的商品,要么接受我们的人民”。此外,墨西哥与美国之间的文化差距远远小于土耳其与欧洲之间的差距。墨西哥的宗教是天主教,它的语言是西班牙语,它的精英历史上倾向于欧洲(他们把子女送到欧洲上学),最近则倾向美国(现在,他们把子女送到美国受教育);盎格鲁美国的北美与西班牙一印第安的墨西哥相互适应,应当比基督教的欧洲与穆斯林的土耳其相互适应容易得多。尽管有这些共同点,在批准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后,美国出现了反对更密切地与墨西哥发展关系的呼声,并要求限制移民,抱怨工厂南移,对墨西哥遵守北美自由概念和法治概念的能力也提出了质疑。
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成功地改变其认同的第三个前提条件是普遍的默认,尽管不一定要得到普遍的支持。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因素的重要性取决于,公众的观点在那个国家的决策过程中有多大的分量。至1995年,墨西哥亲西方的立场还没有受到民主化的考验。这年元旦几千名组织良好的、并得到外部支持的游击队在恰帕斯发动了起义,这一行动本身并不表明有很多人反对北美化。然而,它在墨西哥知识分子、记者及其他制造舆论者中引起了同情的反应,这种反应暗示着,一般来说北美化,尤其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可能遭到墨西哥精英和公众越来越强烈的反对。萨利纳斯总统非常有意识地把经济改革和西方化置于政治改革和民主化之先。然而,经济的发展以及与美国越来越多的联系,将加强要求墨西哥政治真正民主化的力量。墨西哥未来的关键问题是,现代化和民主化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刺激非西方化,使它退出或急剧地削弱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并使80年代和90年代倾向西方的精英强加给墨西哥的政策发生相应的变化?墨西哥的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