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辅回答得很得体:“清廉二字,人所难能,为大吏者必定要法己率属,然后才可责人。臣起家寒微,蒙皇上隆恩任总河一职,但如果说一文不取,一文不与,臣也难以做到。”
为什么“难以做到”呢?听着,因为他在这个位子上也要开销,例如对手下僚属的激励赏赉,例如方方面面的应酬交际,例如各种名目繁多的公务和摊派,等等。这些都没有正项支出,只能打到河工经费中去。
然后他又声明:“不过若谈到贪图富贵,颠倒是非,贪赃枉法,妄取钱财,妨碍公务等事,臣则断然不敢做的。”
康熙听了,不禁哈哈大笑,对身边的侍卫和大学士们说:“他说的都是实话。”又对靳辅说:“如此足见你不骗朕了。”
也难怪康熙对靳辅的“实话”感到满意,因为他知道,河工向来是河官借以中饱私囊的好地方,要真正做到一文不取确实很难;河工又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人事关系,要真正做到一文不与也很难。靳辅是聪明人,他知道皇上也是聪明人,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像靳辅这样的官,不光皇上满意,老百姓大体上也是满意的。中国的老百姓向来是最大度的,他并不是一定要你两袖清风地当苦行僧。你多吃一点、多喝一点、多拿一点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你吃过了、喝过了、拿过了,要为老百姓办事。最可恶的是有一类人,他们什么本事都有——吹牛拍马,卖官鬻爵,包二奶,养情妇,花天酒地——却唯独不为老百姓办事。靳辅虽然不能算一尘不染,但他为治河鞠躬尽瘁,最后死在任所,这样的官员即使放到现在,也还是值得称道的。
可怜的康熙,几乎从他亲政的第一天起就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大运河,长时间地注视某一种事物,要么使人昏昏欲睡,要么使人歇斯底里。康熙是精神上足够强健的帝王,但他的雄才大略后来也被消磨得婆婆妈妈的,特别是苏北里下河那一段,大运河与黄河、淮河、洪泽湖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年复一年的溃泛和修补,使那里成了大运河肌体上最顽固的病灶。康熙六次南巡,基本上都是冲着那块病灶而去的。
首巡视河,二巡谋河,三巡治河,后来的几次则是检查治河规划的落实情况。他对河工太看重了,因为看重而容不得丝毫的拆烂污,一旦听说有在工程上弄虚作假或经济上手脚不清的,处置都很严厉,有时甚至免不了意气用事。例如曾有人告发某河官亏空库银三十万两,康熙大怒,让九卿议他的罪,大家都说要“大辟”(一种酷刑,将人拦腰砍断)。但当时的礼部尚书韩菼认为,亏空的银子是康熙南巡时花在接待上,并非贪污,这种情况应该让皇上知道。韩菼是康熙年间的名状元,很受赏识的,但自从讲了这句话以后,他就不再被赏识了,反而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被皇上斥责,到了后来连有病想辞职也不准,终于死在任上。康熙对河工太看重了,他这是恨屋及乌。讲真话不仅要看对象,也要看时候的,韩菼的真话讲得不是时候,他只能咎由自取了。
经过康熙年间的治理,大运河似乎又有点容光焕发的模样了,这容光是“康乾盛世”的一道底色,清代上升时期那一百余年的盛世风华,都是在这道底色上打理出来的。乾隆是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帝王,六十余年的太平天子,端的是天上人间,良辰胜景。他也曾六次南巡,而且打的旗号也是巡视河务,但他已用不着像祖父那样宵衣旰食、栉风沐雨了。他只是巡视,并不是去解决什么问题的,余下的精力都用在游乐上。帝王的出行本来就相当排场,若一旦与游乐有关,那排场就更加倾城倾国了。别的不说,光是御舟经过的地方给纤夫准备的便桶,每县动辄万千,而且都要是新做的。御舟一过,即破碎无遗。成千上万只破碎的便桶散落在运河两岸,成为乾隆南巡的一大景观,也成为康乾盛世最后的奢侈。感谢野史笔记中的这类记载,它让我们看到的南巡不光是流金溢彩鲜花着锦的香艳故事,也包括了一些不怎么起眼的小情节。
康熙的首次南巡是在1684年,而乾隆的最后一次南巡则是在1784年,这中间正好一百年。乾隆是不是有意在祖父南巡一百周年的时候来结束自己的盛典呢?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在从十七世纪末到十八世纪末的这一百年间,人类世界发生了一系列深刻而巨大的变化。
例如:
1689年(康熙第二次南巡),英国国会通过了《权利法案》,宣告了英国的专制政治从此退出历史舞台。在这两年前,牛顿完成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提出了具有经典意义的力学三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开辟了一门崭新的学科——理论物理学。
1769年(乾隆第四次南巡不久),英国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拉开了“工业革命〃的序幕。蒸汽机的轰鸣不仅打破了田园牧歌的宁静,而且将深刻地改变人类的政治和社会生活。
1789年(乾隆最后一次南巡后不久),法国大革命爆发,愤怒的巴黎市民攻陷巴士底狱,发表了著名的《人权宣言》。从此,“天赋人权”便成了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鼓舞人心的一面旗帜,也成了让专制者最忌讳的一道符咒。这一年,距英国通过《权利法案》正好一百年。
在这一百年间,欧洲人干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大事,中世纪的坚冰被打碎了,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变革的热情和智慧的风暴席卷欧罗巴大地,从探究宇宙奥秘到发明避雷针、温度计、煤气灯、蘸水笔之类的小玩意,到处是五花八门的创造和生气勃勃的宣言,科学发现的欢呼和王冠落地的哀叹此起彼落,革命、权利、定律和定理成了一个时代最神圣的词汇。那么在东方呢?中国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两代帝王却把精力消耗在修补一条运河上,而修补的目的无非就是维持一个王朝的衣食温饱。相对于欧洲人轰轰烈烈的足音,他们精致的修补显得那样空洞而苍白,那一次又一次盛大的南巡也成了一种仪式化的滑稽表演。无论是雄才大略还是实心任事,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能越过大运河的堤岸和帆影,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境界。那期间,大运河的容光焕发实际上是一种回光返照,徐娘老矣,韶华不再,这是很无可奈何的,不管怎样强打精神巧梳妆都难以掩盖衰老的痕迹。而且这种强打精神恰恰加快了衰老的进程,乾隆以后,大运河如同那个危机四伏的盛世一样,从华彩的顶峰迅速跌落下来,从此一蹶不振,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妇人。
还是开头说过的那两句话:一个庞大的王朝拖累了大运河,大运河也拖累了一个庞大的王朝。
23道光十九年
道光十九年一月,钦差大臣林则徐离开京师驰赴广东。他没有走运河水道,运河水道是浪漫的消受,需要足够的耐性。林则徐是雷厉风行的人,他走的是旱路,随行的只有马弁一名,兵丁六名,厨丁三名。林本人乘坐大轿一顶,自雇轿夫十二名,所带行李自雇大车两辆。坐轿、大车等工钱均由自己开销。作为钦差大臣,这样的轻装简从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林则徐在道光十九年的出场,是以一种开风气之先的另类姿态走向前台的,他也因此走进了中国近代史的视野。
他是奉命去广东查禁鸦片的。这一查,就查出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来了。
清朝的历史到了道光十九年,各种矛盾和苦闷已渐趋饱和,各方面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这一年是注定了要弄出点大事情来的。
各种修修补补的改革当然也在进行,例如试行海运、整饬盐政、裁撤梨园、宽弛文网等等。但所有这些都是隔靴搔痒式的,一碰到矛盾就赶紧打住。热闹了一阵子的海运早已偃旗息鼓,京师的漕供仍旧依赖运河,不为别的,只为保险。道光是个苛俭抠门的“老农”,四平八稳地守着一摊子家业。他的眼光也完全是老农式的,忧虑中带着几分苟且。他曾在给臣子的谕旨中打过一个老农式的比方,说国家目前的景况就有如一座破房子,梁柱已经大坏,只能修修补补地维持现状,断然动不得大手脚的。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还比较清醒。于是房子一天天地破败下去,越破越补,越补越破,几乎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
林则徐离京三个月后,他的朋友龚自珍也离京南下,离京的原因是“因故罚俸”,这个“故”,就是他太狂傲了,不见容于那个时代。当时龚自珍在礼部当一个小司官,正六品,每年俸银六十两。一个才华盖世的思想家和诗人,在冠盖如云的京城厮混了整整二十年,才从从七品升为正六品,相当于一个为王府管家的“包衣大”,这实在是很寒碜的。冷署闲曹,俸入本薄,龚自珍又是朋友人,景况就更加窘迫。好友王元凤受谴戍边,又把家小托付自珍,寄居龚家。龚妻何氏为生计所迫,曾向王元凤的妻子潘氏借金钗当钱,再去籴米买盐,却久久无力赎回金钗,使自珍夫妇惭愧不已。罚俸后的景况自然就更加不堪了,房主叩门讨租,谩骂声不绝于耳。笔砚冷落,形影相吊,连心爱的藏书也难以保存,一个穷京官的潦倒之状,恐怕无过于此了。那么就回江南老家去吧,幸亏得到了一个同年好友的资助,他才得以离京南行,否则是连盘缠也无法筹措的。他的离京与其说是对官场的失望,不如说是对清王朝的失望。京师太压抑了,这里充斥着蝇营狗苟和敷衍塞责,还有权贵的呼喝和小人的谄笑。“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在一种世纪末的病态气氛中,醉生梦死便成了最大和最后的挥霍。这里根本不需要思想和才华,思想和才华如果再加上正直的品格,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它只能加重你的生命负荷,让你成为不合时宜的独行客,在无声无息的贫困中慢慢地窒息。书生之累,世代皆然,而在一个满目荒芜没有生气的时代里,就更加令人触目惊心了。
他不携家眷,只身南下,雇了两辆骡马大车,一辆坐人,一辆装载文卷书籍,缓缓出城而去。京师的高楼檐角,连同街市的喧闹声,一同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了,到这时,龚自珍心里才猛然涌起一股惜别之情,在他眼里,京师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义的,翠微山目送他摇鞭东去,西斜的夕阳也像是增添了几缕愁绪。原来京师不光有专制与媚从,贪婪与平庸,还有我见青山与青山见我,一种苍凉悲壮的情感拍击着心扉,他又要写诗了。从道光七年开始,他几乎有十二个年头没有写诗了,这是他的第二次戒诗。为什么要戒诗呢?因为诗是性情之物,真正的诗情总是藐视法理的,而他又是生性狂傲的人,一旦诗情勃发,胸中块垒排闼而出,少不得要指点江山,抨击时弊的,这当然为官场的游戏规则所忌讳。戒诗是为了“收狂”,对于一个天生具有诗人气质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一种残酷的自宫。现在既然已经弃绝官场,还戒它作甚?那么就写吧,他的诗原是写得极好的,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是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了,京师,少年的梦,青年的抱负和中年的勃勃雄心,都留在这里离他越来越远了。他已经四十七岁,此一去,以后恐怕就要老死江南了。但惆怅尽管惆怅,忧时济世的情怀并未泯灭,即便是飘零殒落,也要化作春泥催发新的生命。一路上,他每作一诗,便写在账簿纸上,搓成一团丢在一只竹簏中。写诗真是畅快——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诗人的话——告别了令人窒息的官场生活,他“狂言重起廿年喑”,再也用不着瞻前顾后看别人的脸色了。这一年岁当己亥,他涂抹在账簿纸上丢在竹簏中的那些诗,后来收为《己亥杂诗》。
车到通州,他又挽舟南下。在道光十九年那个时候,如果说有哪一种事物最能让你耳濡目染地体味到历史的苍老和无奈,那就是大运河;如果说有哪一种方式——或者说情节——最能让你切肤之痛地感受到国计民生的困窘,那就是做一个行吟诗人伴着大运河远行。现在龚自珍来了。真应该感谢京师官场中那一幕小小的“罚俸”事件,他让一个沉沦下僚的诗人走进了大运河,也走进了大运河痛苦的呻吟,从而留下了关于大运河的一组情辞并茂的诗行。清代中期的大运河有如一位不堪重负的苦役犯一般接待了龚自珍,它形容枯槁,步履蹒跚,无论自然界的四季如何转换,它褴褛的衣衫上都扑满了衰飒的秋风。行进在大运河上,诗人那宏远的抱负只能化作无言的歌哭和叹息,在他的笔下,大运河已剥落了风情意义上的审美愉悦,只剩下流不尽的苍生之泪:
不论盐铁不筹河,
独倚东南涕泪多。
国赋三升民一斗,
屠牛哪不胜栽禾。
他已经辞官了,没有资格再去谈论盐铁与河工之类的大事了。但国脉之艰,民生之苦,又让他忍不住泪洒青衫。在南下的一路上,这不是他唯一的一次流泪,在淮浦,纤夫们夜以继日的“邪许”之声也曾牵动过他的情怀,让他涕泪纵横。这里是大运河与淮河的交汇处,由于运道淤塞,水路狭浅,致使北上的漕船都得由人工一艘艘地挽牵过闸。前人在诗中曾描写过漕船过闸时那种“邪许万口呼,共拽一绳直。死力各挣前,前起或后跌。”的艰难。“邪许”为纤夫的吆喝声,夜阑人静时,运河上的这种“邪许”声自有一种悲怆的伤怀之美,它在一个关心国计民生的知识分子的心头激起的波澜是如此强烈:
只筹一缆十夫多,
细算千艘渡此河。
我亦曾靡太仓粟,
夜闻邪许泪滂沱。
从一艘漕船需要十个人拉纤,想到一千艘漕船北上京师将需要多少人的劳动,又想到自己也曾在京师中消费过官仓的粮食,于是诗人由内疚而上升为对国事的忧患。有人认为末句的“泪滂沱”是为了凑韵,感情上不够真实,夜闻纤夫的吆喝声,可以使他内心感到惭愧,何至于泪雨滂沱呢?似乎太过分了。这样的理解实在过于头巾气,因为人的情感方式是不能用定理来规范的,有的人可能死了亲娘亲老子也照样谈笑风生,而有的人即使看到一片凋零的花瓣或一缕夕阳下的炊烟也会流泪的,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少数人能成为诗人的缘故,以龚自珍那样的气质,亢奋激昂中又蕴含着低沉哀婉,这滂沱的泪雨既是一个诗人内心情感的个性化诉求,又体现了一个富于使命感的有识之士在大厦将倾时的苦闷和痛苦,一点也不矫情的。
五月中旬船过淮浦,过了淮浦就进入里运河了。
这里是大运河最多事的段落,也是最繁忙的段落。淮安是漕粮中途盘验的总站,各帮漕船过淮的日期都有严格的规定,超过了限期,不仅船主吃罪不起,而且沿途的官府也要被追究的。因此一路上胥吏催逼,如狼似虎。龚自珍乘坐的小船在漕帮的夹缝里且走且停,两岸是里下河凋敝的乡村。一个时代的衰败气象往往不是洋溢在上流社会的笙歌舞影中,那些人恰恰是最麻木的;而是渗透在平民生态的每个细部,例如灰暗的天空下荒芜的田野,破水车有气无力的呻吟,或者乡民们脸上的菜色和迷茫的眼神。五月的乡村本该是丰饶而欢悦的,但去年秋天的大水还没有完全退去,运河大堤上随时可以看到灾民搭建的临时窝棚,满目疮痍,万户萧疏,民众的疾苦有如乌云一般笼罩在龚自珍的心上,诗人禁不住又潸然泪下。
从饥民和纤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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